千駄谷距離七日町僅有半日路程,但涑雪一路上馬不停蹄片刻不停地趕回去,并不是因為她擔心侯爵,而是她自己的身體此刻所能承受的負荷已經到達了極限——胸痛如刀絞、五臟六腑像是被一股大力擰成了一團、呼吸滯澀、眼前發黑,她死死地攥緊了韁繩,才不至于被甩下馬背。
她素來極能忍痛,故而能在沖田總司面前短時間天衣無縫地表現淡然。然而用秘法救活一個人,有損天道輪回,她需要忍受的痛楚遠勝于死者千百倍,肉體再能治愈,靈魂的創傷亦不可避免。
涑雪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了熟悉的院子前,她一路跌跌撞撞狼狽地沖開大門,就再也克制不住地撲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咳嗽了起來。
“咳咳!——噗……”她嘔出好幾口黑色的血液,蜷縮的身體倒在血泊里,止不住地顫抖。
身著雪青色和服的男人不知何時平靜地走到了她的身邊,侯爵蹲下身輕柔地將她扶坐起來,手中沁著龍涎香氣的白絹手巾細致入微地替她擦去嘴角流下的黑血還有臉頰上的血污。
涑雪眨了眨眼睛,又壓抑著咳嗽了好一陣子,才低低地喘息出聲;“你就沒有什么想問的?”
侯爵正在幫她擦拭染血的發絲,聞言失笑,“那涑雪你會告訴我什么?”
涑雪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唇,面色陰郁地抬眼看他,“我需要休息,少則三日,多則十日,你一個人可以么?”
侯爵無奈地嘆了口氣,輕揉她的頭頂,“去睡吧,不用擔心。”
涑雪虛弱的身體在男人親昵的舉止下微微僵硬,最后還是在侯爵輕微的攙扶慢慢走進了自己的廂房。
“晚安。”男人冷淡低沉的嗓音隔著木門,像是一縷清風拂過鉆入她的耳朵里。
涑雪抿緊了發白的嘴唇,脫去外衣一頭栽倒在床上……
昏迷中的涑雪意識混沌,她感覺到自己渾身發冷,蜷縮成一團試圖汲取一絲溫暖,但無論她如何努力依舊如墜冰天雪地,她猶如一個抱雪取暖的迷途者終于在自己頸間的某物感覺到了火苗般的暖意,她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雙手合十,捧住那僅有的溫暖,瑟瑟發抖。
在翻來覆去的昏迷和清醒中,她依然不敢沉睡,每每聽到一絲響動就會驚坐起來,警惕地環顧四周……黑潮中的女鬼和怨靈定不會放過她最虛弱的時候,她一邊要感知著意識被疼痛侵蝕,一邊又狠狠地咬破了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在這反復的煎熬中,那敲骨吸髓、銷魂剮心的疼痛和冷意漸漸地開始被適應,她的靈魂終于可以呼吸,在黑暗中一遍遍地地自愈創傷……
五日,涑雪除了接過侯爵在她窗臺放了一杯熱水以外,她一步都沒有離開房間。對于受傷的獵食者而言,稍有松懈就會被其他虎視眈眈的獵食者扒皮抽筋、分而食之。
次日的黎明終于來臨,朦朧的晨光照進了窗沿,白晃晃地落在她的枕邊,涑雪伸手摸了摸那抹耀眼的白,隱約覺得手指有些許灼痛后才怏怏地縮回被子里。涑雪捋了捋破布一般凌亂不堪的黑發,氣無力地爬下床,她隨意換了一件衣裳,頭重腳輕地開門往廚房走去,想要燒些熱水洗去身上的冷汗。
“早。”風雅清雋的男人破天荒地在灶臺前忙碌,瞧到涑雪山中野人般邋遢的形象也絲毫無損他波瀾不驚的微笑。
涑雪愣了愣,看著侯爵從容不迫地往煮沸的熱水中下面條。
“要吃點么?”侯爵對她眨了眨眼,手中的湯勺已經將水中的面條均勻地鋪開。
涑雪緘默了一瞬,才遲疑地點了點頭,“我先去洗臉。”
涑雪走到院中的水井邊,潦草地將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扎成一捆,就著涼水搓洗著黏糊的雙頰。
不一會兒,侯爵已經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走出了廚房,優雅地將筷子和碗擺在桌上。煮透的面條在氤氳的熱氣中若隱若現,面湯上漂浮著分量充足的咸菜和青菜,看起來賣相還是不錯。
涑雪拿起筷子夾了一口柔軟的面條吹了吹,送進嘴里……嚼著嚼著她的嘴角慢慢地抿成了一道僵硬的直線,她盯著侯爵慢條斯理地吃著碗里的面,表情實在一言難盡。
“你……”她有些無奈地放下筷子嘆氣,“在你分清什么是鹽、糖、料酒、醬油、醋之前,還是我來做吧。”
侯爵從善如流地應道:“好。”
涑雪將自己的那碗面重新端去廚房,將其中甜膩酸澀的面湯倒掉,另外加了一些佐料改做成一道醬拌面。等她重新回到桌邊坐下,發現侯爵已經將自己的那碗面條吃完了。
“你修養的這幾天,新選組的齋藤一兩度請求我醫治土方歲三,并重金懇請我隨他們一起上會津,確保土方歲三痊愈。”侯爵閑適地微撐著下巴,隔著淡裊的熱氣注視著她大快朵頤。
涑雪將一口面條吸進嘴里,瞥了他一眼表示詢問。
“去還是不去,你拿主意吧。”侯爵寬容地莞爾,取出白絹伸手去擦她嘴角上沾染的豆醬。
涑雪下意識躲了一下,但還是被侯爵輕易地抹去了污漬。
“去吧。”涑雪鎖著眉頭咽下最后一口面條,余光瞄到半掩在衣領下的青白玉瓶,食指習慣性地曲了一下,“在離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涑雪扮做侯爵的隨從,一路北上直達鶴城所在的會津若松。土方歲三和齋藤一都對她視同陌路,她也省得偽裝,安安分分做個仆從。
“土方先生的傷已經大好了,只是前線作戰生死難測,還是小心為上的好。”侯爵為土方歲三日例問診后,溫和地說道。
一旁的雪村千鶴那一顆高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松了一口氣。“多謝醫生,我一定會看住他的。”
涑雪只是漠然地立于帳前,冷眼旁觀地等侯爵出來,誰能想到當初險些死在新選組手里的男人,如今反倒成了土方歲三的救命恩人呢?
“或君……”聽到身后傳來低沉的嗓音,涑雪回身平淡地看向聲音的主人。
“你……”齋藤一幾度欲言又止,最后出口的卻只剩下一句簡單的問候,“這幾年,你過得可好?”
涑雪思索了片刻答道,“不曾挨餓受凍,還算不錯。”
齋藤一若有所失地頷首,一時間沉默下來無人接話。
少間,侯爵背了藥箱悠然地從營帳內走了出來,對著涑雪和齋藤一微微一笑,“土方先生的傷勢痊愈,我們就此告辭了。”
“多謝先生救助之恩。”齋藤一恭敬地行了一禮,末了百感交集地看了看涑雪,“我還有事找副長商議,在此就不相送了。”
“無妨。”侯爵淡然地應聲,也不等涑雪跟上率先往營地外走去。
涑雪默默地注視著齋藤一走進營帳的身影,須臾極淺地嘆息了聲,才快步跟上侯爵離開的背影。
之后母成峠之戰打響,負隅頑抗的會津藩在新軍的攻勢下節節敗退,土方等人在總督的撤退命令下不得不拔營離開會津,前往仙臺備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齋藤一請求留在會津,并化名山口二郎加入了會津的部隊浴血奮戰。
“高木時尾!你在磨磨蹭蹭什么呢?動作快點!——”會津部隊中一股清流的娘子隊正在后方往前線運輸彈藥,領隊的女子身姿高挑妖嬈扛著一柄火槍,她扭頭看見隊伍最末的瘦小少女,嚴厲呵斥。
被喚作高木時尾的少女面色蒼白,步履維艱地扛著沉重的布袋,勉力地走快了幾步。
她知道隊長中野竹子因為嫉妒姐姐的緣故對自己頗為嚴苛,她雖然年紀小能力有限,卻是個倔脾氣,遇到什么困難總喜歡自己咬牙堅持著。
“小貞……”與她同隊兼發小的隊友終于看不下去,放緩了腳步靠近她說道,“我背的這一袋輕些,你和我換換吧?”
“不用了……”高木時尾望著四周越來越濃密的硝煙,擔憂地說道,“我們越來越靠近戰場了,專心些別被流彈打中才好……”
聞言,她的同伴也開始露出了一絲驚惶的神色,她們一隊在槍林彈雨中穿行,扛著物資支援前線作戰的會津士兵。
“敵軍沖破防線了,快逃啊!——”前方不知是誰起頭大喊了一聲,就聽進廝殺聲震耳欲聾地涌了過來,登時人流哄散。瘦弱的高木時尾還緊緊拽著背上的布袋,一時間被逆向的人流撞得七葷八素找不著北,等她回過神來時,卻已然被拋在了戰場的最前頭。
戰場雙方的士兵早已殺紅了眼,見到活人舉刀便刺。高木時尾嚇得一哆嗦,二話不說急忙往不遠處遮蔽的樹林跑去。
“小心!——”視線瞥到一抹刺眼的刀光,高木時尾還未做出反應躲避,那致命的刀鋒已被另一道快速的刀刃截住,在敵人還未緩過神來時刺穿了他的頸部,一擊斃命。
那是一個墨發黑衣的男子,他修長的身影正好將她瘦小的樣子完全擋在身后,只是他渾身浴血,腰腹和手臂更是有多處刀傷槍傷源源不斷地涌出熱烈的鮮血,狼狽萬狀的模樣讓他原本的俊秀削減了幾分。
“你……”高木時尾震驚地看著救了自己一命的男子猛地搖晃了一下身體,終于精疲力竭地往地上倒去,她連忙沖過去攬住了他。
“喂……你別死啊……”高木時尾有些手足無措地拍打他沁涼的臉頰,同時慌亂地將他往那片林子里拖。
齋藤一有些迷惑地瞧了一眼泫然欲泣又強作鎮定、拖著他舉步維艱的少女,腦袋一歪最終昏了過去。
高木時尾好不容易避開戰亂將沉重的男人拖進了樹林,卻一時間不知道往何處去,他受了這么重的傷,肯定是需要看醫生的。但是現在留在會津城里的多是老弱婦孺,有錢有勢的哪個不早開溜了?
她又往林子深處漫無目地走了半晌,就在她擔心這個男人的血會不會就這樣流干的時候,一道紺青色的身影忽然從一棵大樹后面轉了出來,如同救星般出現在她的眼前。
“是你!”待看清來人的面容,高木時尾錯愕地張大了嘴巴。她永遠都會記得,四年前在禁門之變中,她在可怕的火災中失去了自己敬愛的姐姐高木貞,卻也是在那時,一位驚為天人的少女從她的身邊走過,她雖然一路上從未追上少女的步伐,但是少女卻也從未將她棄之不顧。
所以她活了下來,并繼承姐姐的遺志。十歲的小貞長成了如今倔強不屈的高木時尾。
或許那個少女在她的生命里無足輕重,卻依舊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所以哪怕此刻少女掩去了所有的風華,她依然能一眼認出。
涑雪蹙著眉頭看了一眼渾身是血的齋藤一,并未在意高木時尾的神情,徑直將人接過扛在了自己背上。
“跟上。”說罷,涑雪已經健步如飛地往林子的盡頭奔去。
樹林的盡頭是一處環湖的空地,空地上搭建著一間簡陋的草屋,屋前有道秀頎筆直的身影臨湖而立,顯然是佇立等候了有一段時間,衣擺已經微微潤濕了。
“進來。”涑雪瞄了他一眼,背著血流不止的齋藤一直奔里屋,安置于床榻上。
侯爵已然備好了所有需要的工具,進屋便開始從容不迫地著手醫治他的傷口。涑雪稍微幫了些忙,發現僅有一個病人侯爵自己完全綽綽有余,便離開了房間去屋外煎藥。
杵在屋外無所事事的高木時尾遲疑地靠近她,訕訕道:“我來幫你吧。”
“不必。”涑雪點燃了炭盆架上藥壺,加滿了水以后開始往壺中一樣樣地添加侯爵事先交待的藥物。
“我……”高木時尾攥了攥雙拳,繼續說了下去,“或許你不記得我了,但我還是很感激你,謝謝……”
“不用謝我,即便沒有我,你也應當有別的際遇可以安全回去。”涑雪專心致志地攪著藥水,冷淡地應道。
“不……”高木時尾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語氣熱烈而真摯,“我不是因為自己的事感謝你,而是感激你幫我把姐姐的尸體從廢墟里搬出來,讓她安息。”
涑雪終于抬頭注視了一眼虔誠的少女,漆黑的眸子里淡漠而深沉,她微微點了點頭什么也沒有說。
高木時尾的父親雖然是會津藩士,然而卻去世的早。他們高木一家真正仰仗的是在會津世代負責監察和情報的母系家族,她的長姐高木貞更是其中的翹楚,高任藩主義姐的祐筆兼顧暗殺之職。她幼時極愛粘著姐姐,長相又有幾分酷似高木貞,故而鄰里鄉親都親昵地稱她為“小貞”。然而禁門之變時姐姐發生的意外,或多或少都有她頑劣的原因在內。而自己的雙胞胎弟弟高木盛之輔又被囚禁京都為質,哪怕再天真再不懂事,她也必須要成長起來。
“這個給你。”
疲憊不堪的高木時尾在草屋的屋檐下和衣而睡,次日清晨剛醒,就見涑雪遞給她一份文書。
她簡略的翻開看了看,見文書上寫的都是關于屋內那個重傷的男人——山口二郎的事,文書上給予了他全新的身份“朱雀隊,一瀨傳八”,武家出身,家世清白。這樣一來,即便戰敗投降,也能憑借家族免去一死。
“這是……要我交給他?”高木時尾小心地將文書折好。
“嗯,我們馬上要離開這里。”涑雪點了點頭,“他的傷醫治好了,最遲明日會醒,就拜托你等他醒后將這個給他。”
“你……為什么不親自給他呢?”高木時尾早已猜到涑雪肯定是認識那個男人的,帶她回來才是順便。
“不必。”涑雪搖了搖頭,沒做任何解釋,淡然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