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及笄禮上的種種事, 一邊發生就一邊有下僕向王夫人呈報,把她氣得!
比她更惱火的是柳湘蓮的姑媽。柳姑媽不過是小官之妻,對侯伯子男們來說整一個不入流, 迎客唱名時又不會說某奶奶的孃家姓氏, 乃至武勳夫人們竟不知她就是柳哥兒的姑媽, 說話口無遮攔, 氣得她肚裡長牙。她也是有心機的, 身份又低,場面上一句難聽話沒說,掉頭就找王夫人細談。榮府二太太有兒有孫, 至少不存招婿的心思。再則一番相看,她對探春滿意極了, 以自家侄兒無恆產的沒落家世, 祖宗積了多大德才能找著這等媳婦!
兩人秘談罷, 王夫人又向政老爺下功夫,聲稱柳湘蓮文武雙全、大器晚成, 如若不然豈能與寶玉交好?不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這等人才已被一些眼利的夫人盯上,不能拖了,等柳湘蓮考上功名再說親,遠不如現在好,這叫慧眼識英才!
政老爺終是點了頭, 因爲上清虛觀那會他與柳湘蓮相處過。柳母不希望兒子習武, 在湘蓮兒時壓著他背四書五經, 雖被柳父擾和, 駕不住柳哥兒腦瓜靈光, 竟背熟了。雖然後來扔一邊,在賈傢俬塾呆了小半年, 爲與童鞋們有更多共同語言,他又揀起那幾本書,政老爺的之乎者也人家聽得懂。
如此這般竟是沒出正月兩家就互換了生辰八字,算小定。此事頗出格,逾兄套句“武門不講究”可揭過,但探春養在老太太跟前,招呼都沒打一個!
王夫人不在乎,她惱火著,以爲來兩個侯夫人,就能壓著她要黛玉做兒媳?寶玉還是娘娘的胞弟呢,寶玉的親事還得娘娘點頭!這事卻也不著急,林黛玉明年纔出孝,侯門女又是文門女,可沒有孝期訂親的話。哼,先將探春的親事訂下來,好叫爾等知曉二房不是任人拿捏的!
你說政老爺怎麼也沒想到應告之他老孃?因爲探春是庶女,庶女的親事向來由嫡母做主,當然啦,也要他這做父親的點個頭。再則柳湘蓮都去老太太的院子唱戲了,他以爲王夫人已和賈母通過氣。總之,小小庶女的親事沒怎麼放在他心上,僅略微遺憾沒找一個現成儒生,在他看來舉子找不著,貧寒秀才還是能行的。
寶玉得了信十分興奮,竟也沒想著要稟告賈母,只想著要和探春好生談談。原本此事應是王夫人知會一聲庶女,但人家通透,將此事讓與寶玉,務必令庶女牢記嫡兄之情。
在哪兒談卻有些麻煩,寶玉不便入小觀莊,而王夫人和賈母的院子都太複雜。如此拖到二月初張明同回國子監上課才得了機會:某人不用白天去張府了,而每天早上探春都要給王夫人請安,他趁此時說襲人們有事求探春指點,拉庶妹去抱廈。
其時李紈、寶釵也在。寶玉不免和她們客套幾句,忽地心一動,覺得寶釵的品貌和張師兄挺配的——瞧,都是圓圓臉,都一本子正經。
不過他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張明同年屆二十一歲還沒成親,張家的家風那麼嚴,父母兄長竟能容,自是有原故,且事關公主們。
張舉子是家中幼子,出生前祖母就去世了,不足兩歲祖父也過世。他老子初初沒人管興奮過頭,給幼子定了娃娃親。古代小孩夭折率那麼高,張明同沒能成爲幸運者,未婚妻夭。因他的準岳父是張父極要好的同窗,張父又訂好友的庶女。這回張母慎重,死活要等到庶姑娘及笄才下文定,並搬來孃家兄弟朝張父施壓。虧了這一拖,那家的庶姑娘又病故。
但,張明同的克妻名聲卻坐實了,張母非常惱火。張明同痛感因自己弄得家人不和,於是誓言不考上進士不議親。
男兒年紀大些沒關係,尤其是張明同這種身份。早在他第一個未婚妻夭折時,就有人說是那姑娘福氣壓不住,張家小兒郎乃“天生駙馬”,好懸沒氣煞他老子。
駙馬對張家來說可不是什麼榮譽,張家門第清貴,本朝的公主卻不值錢。太~祖皇開國時訂下“公主不和親”的國策,雖大振國威,公主卻難嫁了:駙馬不能做官,而駙馬人選又事關皇家臉面,不能差。皇帝需要能臣,也不樂意將才子配公主。於是公主們大多拖成老姑娘,總要十七八甚至雙十才湊和著出嫁。
張明同是清貴之家的幼子,張家不需要他撐門戶,落草便隱隱是駙馬人選。他老子自是不樂意,訂娃娃親與此不無關係。結果此子一連剋死兩個姑娘,且隨著年紀漸長又顯出一股子迂勁,不大適合做官。於是“駙馬命”之說越來越盛,就這個正月,跟著師兄打醬油的寶玉聽過好幾回。
假石頭不覺得“駙馬命”不好,他還撈不著呢。太上皇年輕那會還有世勳子弟做駙馬,等他自己的女兒長大,全是配文士,今上的女兒亦如此。
想到這兒,他忽地大悟:公主們的婚配其實是“抑”,皇家早年要抑武勳,待到太上皇將世勳的權抑的差不多,就輪到文門了!
閒言不述。寶玉領著探春主僕到了抱廈,襲人等正在東屋例行打掃,於是入了西屋。
西屋只有宋嬤嬤留守,寶玉命丫環婆子們都留在廳中,自領探春進了襲人的房。他自己佔踞的那間裝樣的,沒燒火炕升火盆,好似冰窟。
說起來寶、探雖是兄妹,這樣做也不大合適,但沒人勸阻,一來武勳家的男女大防沒那麼嚴苛,這對兄妹卻是說一不二的主子;二來今天氣氛微妙,王夫人的笑意平添幾份,衆僕都是機靈的,估著探春好事近了。
探春的奶母一臉得色地說起寶釵及笄禮,誇薛大姑娘有大家子風範,末了輕輕一句:“偏是世上人講門第,我冷眼瞧著,那些個太太奶奶們眼珠子都在咱們家哥兒姐兒身上轉呢。過分!咱們家哥兒姐兒纔多大年紀。”衆皆面現得色,得便宜賣乖的事誰不會?一個二個交口討伐那起子冷落及笄姑娘的太太奶奶們。
房裡某人神色莊重,詢問探春對迎春的婚事如何看。
探春吃一驚:“二姐姐有不妥?上回見著時倒挺好的。”
假石頭點頭復搖頭,嘆息著從迎春的性格細加分析,說除非薛王氏似老太太這般高壽,撐到娶進如鳳姐般厲害的孫媳,不然迎春撐不起門戶。又講璉二的種種“無奈”,不得不給妹妹選了薛家。
探春臉色發白,心的話莫非我也要嫁商家子?當下澀聲道:“二哥,姑娘的親事都是父母做事,我不過是個庶女。只是……只是……”心一橫,終究咬牙道:“嫁個莊稼人,也好過嫁進商戶!”
寶玉笑起來:“老爺太太哪可能將你嫁商戶?你的性子和二姐姐大不同,天生主母命,太太爲你盤算的可多了,挑女婿和挑媳婦那是大不同,誰樂意自家女兒被壓制?左不過大家都這麼過來的,沒法子。若有法子,便是女婿窮些,有孃家幫襯,似你這等人才,沒有日子過不好的。”
探春羞紅了臉,心道莫非是窮秀才?倒也不怕年輕時挨點窮。
假石頭神色一肅:“有些話原不該我說,可我怕太太也不懂,咱們年紀尚小可關起門來說悄悄話,再大幾歲卻不可,不若今天一併說了。二姐姐懷孕太早,生時會吃大苦頭,便是母子平安,孩子的身子也弱。你打眼看看,蔣哥兒的身子骨比巧姐兒強吧?咱們老爺的身子比大老爺強吧?偏是世人老說‘早得貴子’,你可得記住,至少到十七八再說。”
探春羞得恨地無縫,難得地發出蚊子聲:“記住了。”
假石頭重嘆一聲:“女兒原就比男兒難,還有些話我必得說,御夫術……”
探春劈口打斷:“今兒沒喝酒吧?莫胡說了!”
假石頭重重一頓茶杯:“莫非我錯看了你?你本脂粉隊裡的英雄,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及你,竟是幾句真話也不敢聽麼?你聽好,你上無婆婆,那些個討厭的通房不要弄了,裝什麼假賢惠,沒得給自己添亂!若實在不得已,像是三十無所出。你記住,似待書這一種久跟你的,萬萬不能弄成通房,她太過了解你BLaBLa……”
這傢伙從哪兒學來的宅鬥術?喳,人家穿過兩過了,現擺著榮府大戲不會看?再有秦鍾他老爸的悲劇還不夠嚇人?再有他穿越前不是大看紅樓同人嘛,盡是宅鬥,雖然看的不大仔細,用來唬虛齡十二的小姑娘足夠了。
探春聽得一愣一愣,心的話枉自己以爲是個有手段的,拍馬都追不上二哥啊!
假石頭最後發表總結講話:“男人就是M,不抽不打不調~教絕計不成,卻也不能過頭,打一棍給兩顆甜棗!”
探春不懂什麼叫M,以爲是“馬”,取笑:“二哥是要出仕的,幾時才能咬清字?再有馬不能喂甜棗,有核呢,難不成挖了核喂?那不是馬,竟是嬌養的雀兒。”
假石頭嘿嘿笑:“就那意思,反正男人不是天,只需面兒上當他是天便足夠。”
探春失笑,忍羞問:“究竟是誰、誰家?”
哎喲,竟將最緊要的忘了!寶玉一拍腦袋:“你見過的,就是薛家表姐及笄禮宴上串演武生的柳湘蓮,柳家BLaBLa……”
探春聽不到了,一張臉直似燒熟的蝦!柳湘蓮上臺濃妝重抹,她不知道那小子有張比姑娘更嬌豔的臉,只看到那靈活威武的雄姿,外兼太太奶奶們免費做了通宣傳,什麼世家子好人才、嫁女等同招婿等等,一時忽略了柳湘蓮身無功名也無財,只覺得天降佳婿、不不,是太太果然疼自己,訂下如此佳婿!
寶玉一看成了,大力拍拍其肩,將之拍醒,告之因自己沒訂親的原因,不便擺酒,只換了生辰八字做小定。
探春已是心滿意足,自己的親事竟排到二哥前,還有什麼好說。
某人又呱呱女兒經,這回是毛老祖的“婦女能頂半邊天”,說到忘形處,挑唆探春當女強人開店辦廠,並密透將名字安別人頭上的絕招。此術本是豪門常用伎倆,誰讓明面上“官不能與民爭利”?只不過都是用自家下僕的名義,不像某人用良民。
探春覺得二哥的主意不大妥帖,認爲是他胡想的,一個成天鑽書本的儒生,能有功夫去搞鋪子工坊?連丫環都是她不合規矩地幫著管了許久。當然啦,她聰明地沒打斷,方纔二哥還說“男的都要捧著”,就差直說“二哥也要捧著”!
兄妹倆密談的時間太長,終於外頭傳來襲人的稟報聲,說快到用午膳的時辰。
假石頭意猶未盡地打住,吩咐探春好生消化,起身去開門。
探春卻扯住他的袖子,低聲道:“二月縣試對吧?我看到三弟還在玩。”
寶玉一怔,他只記得賈蘭賈菌要下科場,哪記得還有一個庶弟。自從將賈環送回趙姨娘的身邊養病,他便沒怎麼想過那小子的事。其實他不揭穿賈環搞魘魔術,爲賈蘭賈菌的因素很小,皮孩子們打一架,能扯到“犯上”那等嚴重?主要是爲政老爺和探春,探春的臉面丟不起,而政老爺這把年紀,大約自主戀愛的只一個趙姨娘。別說趙姨娘俗蠢,若非如此,王夫人哪容得下,八早幹掉了。
於是他緩緩道:“原是他生病,我怕有個好歹方送回後院的。他年紀尚小,過個一兩年明白事理了,自己知道要學了,再接他出來不遲,大哥哥也是十四方進學。”
探春默然無語,神色十分哀切,她如何不知生母和胞弟那性子,因看到賈環在廊下和丫環們玩笑,想起賈蘭正苦讀,她略說了兩句,結果被趙姨娘照頭一通嗆。但拖到賈環大兩歲哪來得及?婢妾子不是良妾子,沒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一成親便打發出去自己過,太太絕不會讓賈環拖到年紀老大,怕是十五六就出府了!
寶玉一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生不忍,大嘴一張:“我去問問老爺,看他身子好了沒有。”
探春十分感激,無聲地朝他福了一福。
寶玉大爲感慨,好些同人文都指探春對生母和胞弟過於冷心冷情,照他看是無能爲力:決定探春命運的是王夫人,便是他也不敢公然擰著王夫人,那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嘛。至於原著中探春說的那些刻薄話,趙姨娘隔三差五挖苦探春,她是木頭纔不起反彈。同人文說趙姨娘雖粗俗卻真的愛兒女,他真沒看出來,就算養在她身邊的賈環,僅憑她老唆使賈環幹些損人不利已的事,便可知那“愛”有多少。探春更別提,無論原著還是他親眼所見,那位充滿“真愛”的妾娘就從沒給過親女好臉色。
探春也就是個小姑娘,曾憤憤向他抱怨。他勸解之餘也悄告探春不必應承趙姨娘給賈環做衣鞋,趙姨娘那張嘴,不到一柱香~功夫就會嚷的人盡皆知,沒得招王夫人之忌。
即應承的探春,當天下午寶玉便往政老爺書房去——已是二月初二,五六歲的小傢伙都已經返私塾,賈環再不上學正經說不過去。
政老爺見他不是在請安時間來,心知兒子有要事,清客們也識趣地告辭。
寶玉沒直言賈環上學之事,這要一說,倒似他在告庶弟的小狀。
故此他轉了個彎——向政老爺請示賈環考縣試如何安排。說實在的,就這話由他主動提起都顯得不大妥。
政老爺忡怔了一會,嘆道:“今年天氣太寒,你三弟的身子骨怕是頂不住。他說想習弓馬,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