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浩蕩, 赦老爺接旨時跪了那么一跪,病體不支褻~衣濕透,然后心情大壞, 喝令下仆甩了伺病的賈琮幾擊大耳光——□□遷怒, 倒霉的琮三爺代兄受過。赦老爺不止是身體不適, 他想當初若能將林興弄成自家女婿, 現今多風光!都是孽子無能, 看人家史侯爺,才不管林興有沒有訂親,且史家沒有適齡女, 人家都能撈一個義女婿。
琮三爺一等孝順,挨揍毫無怨言, 立即命下仆去請太醫。
寶玉知道赦老爺必定要請正宗太醫, 早早跑去東院候著, 以圖他的假爸爸蹭個光。需知小五品可沒有一品的體面,請太醫看病只能蹭光。當然, 他是打著“探視大老爺”的旗號,不料變成了慰問頂著燒餅臉的琮三弟。可憐賈琮原本今年也想去考縣試的,奈何赦老爺臥榻不起,他只能天天敬領父親大人的肆意海罵,時不時挨頓胖揍。
不一時太醫駕到。但太醫不是神醫, 看罷無非殷殷告誡身虛體虧的赦老爺修身養性, 務必靜養。
寶玉借著和賈琮一塊送太醫, 恭請他去給政老爺看腿。
政老爺恢復的尚算好, 又因天恩浩蕩老懷大慰, 正手拄拐杖臨窗而立,面對院子里的殘雪新綠撫須吟哦, 于是也被太醫告誡了一通“務必靜養”——真不妥,傷勢未愈跪恩,年輕人也會加重傷勢。政公還作死地在這么冷的天氣開窗抒懷,肯定要多躺一兩個月。
假石頭心疼他的假爸爸,是夜賴著伺病。
他心情不錯,本朝宗室不入朝堂,林妹妹嫁給宗室子,來自林家的隱患徹底沒了。
你說還有林興?林筒子將要娶的是陣亡將士的孤女,自己連舉人都還沒考上。而且,三年一屆的進士今年出過了,他就算才高八斗一考就中,那也是三年后的事。接下來是熬官路,到他能給老賈家帶來威脅,咱們的假石頭早過了二十歲大劫。
長夜靜寂,寶玉和衣臥躺政老爺榻邊的腳踏上,細細回憶今天這一幕。
皇上賜婚不可能瞎賜,一般來說男女雙方的親長不會不知情。忠敬郡王家肯定知情,否則素日了無交往,忠敬郡王妃怎么會跑來給一個小姑娘賀壽?
賈母也應知情,他注意到謝恩后,老太太雖開心,卻無大喜過望之色。哼,難怪假媽媽一說自己的親事有師門過問,老太太便順水推舟不撮合“寶黛婚”。向來愛慕虛榮的老太太這回居然口風如此緊,自己竟丁點沒看出蛛絲馬跡,這是幾時的事?
當然是政老爺在家里“被庶子撞傷”后的事。今上認定是奸臣下的手,這么個迂笨的忠臣都不放過,今上惱火之余想起了住在榮府的林如海遺孤,扒拉一下,忠敬郡王的世子尚未婚配,年紀相若,就他了。
因榮府命婦難得入宮,赦老爺政老爺臥病,皇上又不愛見到編制外的賢德妃,外兼后妃不夠資格摻和宗室子的婚配,他便囑皇后給北靜郡王妃遞話。然而“四王八公”通家交好早就是過去式,北靜郡王還與老賈家有些往來,北靜郡王妃與賈母連面子上的交情都沒有,于是遞話給南安郡王太妃,兩位老太太是閨中手帕交。
不管怎么說,賈母早早得到消息。她瞞的密不透風,是深知宗室婦不易為,宗室降等襲爵,黛玉將來也是國公夫人,家里家外的,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外孫女的性子有些天真爛漫,自己年邁,只能指著王氏打磨黛玉一番。而王氏最是眼皮子淺,一旦知道黛玉婚配宗室子,哪會用心指教。
老太太把賈王氏估了個準準,當晚王夫人也有點失眠,黛玉對寶玉助力有限,她教黛玉的心思即刻淡了,決定把施教重心放在探春身上。
她原就指望探春婚后經商,好支助寶玉。如今這念頭更強烈,需知欲要仕途通達,必得雪花銀鋪路,她還有同樣走科舉入仕之路的長孫,無法把錢全用在寶玉身上。再說就算她偏心到胳肢窩,手上銀子夠不夠鋪路也要打問號。
有件事假石頭估錯,王夫人并不曾以包攬訴訟撈銀子。你想,王夫人嫁入榮府時什么地位?她能跟王熙鳳相比嗎?女人把手伸出府外,得用男人名帖,她哪有資格碰大房名帖,而政老爺入仕后只是芝麻官,即使后來熬到從五品,在京城能管什么用?原著中政老爺幫賈雨村謀到官,靠的是王子騰,當年王子騰還沒發達呢。
王夫人管家后也碰不到代表榮府的大房名帖,赦老爺在別的事上反抗不了賈母,名帖牢牢捏在自己手中。鳳姐能興風作浪,用的是賈璉的名帖。璉二雖然只有五品同知的虛銜,但他是榮府承爵丁,他的名帖自然管用。
高利貸王夫人干過,但也沒用政老爺的名帖,一來不大好使,二來她指著夫君替她掙鳳冠霞披,自是不愿政老爺的清名蒙塵。她用的是下人,老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榮府家奴倒比遲早分出府的二房主子的身份管用些。奈何別的且不提,榮府下仆貪的無厭,利錢到她手里也就有限了,故此干了一陣便放棄。
王夫人的來錢路子主要是貪自家的公中財,主要手段是低報莊子鋪子的收入,將差額塞進自己的荷包。打理莊子鋪子的家奴也愛用這種手段,外帶進貨出貨時貪墨等。王夫人收拾起他們來眉頭不帶皺,手段之陰毒,豈是對付后宅小妾所能比擬的,故此她自認對那些狐~媚子十分仁慈。
一個智商不怎樣的后宅婦人,能把莊子鋪子的收入估的八~九不離十,是從持久戰中積累的經驗,正所謂“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因王夫人的手段太陰狠,與賈母多次發生沖突。賈母認為做主子應以懷柔為上,覺得王氏有失大家主母的風范。但那會璉二尚小還沒娶妻,她自己寡婦身份又有兒媳婦,不便公開管家,也不愿將榮府交給大房糟蹋,只能用王夫人。
賈母因此得了偏心二房的名聲,王夫人卻清楚是因邢氏降不住赦老爺,赦老爺暴虐且花錢無度,會迅速將家敗光:家財敗光,名聲敗光。而她再狠,好歹懂遮掩。
探春無處貪公中財,只能經商。王夫人認為,她那個蠢大姐薛王氏都能經商,以探春之才沒可能不賺個盆滿壇滿。為什么替探春找柳湘蓮這種夫婿?除了迂腐的政老爺不會答應將探春嫁入商家,還因為就算嫁進了富商家,從新媳婦到掌家主母,天曉得要多少年。那還不如選上無長輩的柳家子,一嫁過去就能當家作主。了無背景的柳湘蓮管不住探春,以后探春像薛王氏那樣拋頭露臉,柳湘蓮也拿探春無奈。探春又有攏絡手段,說不定還能將柳湘蓮變成臂力。
她不怕探春發財后變心,經商需要官場助力,將來探春夫妻必會與寶玉綁在一起,甚或惠及她的長孫賈蘭。
打著如意算盤,王夫人不免細加斟酌給探春哪些莊子鋪子做嫁妝,太好舍不得,太差不中用。如此這般,直至子時方朦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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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兩日,忠靖侯夫人拜見賈母。老太太估侄媳婦是來談林家開府之事,有些不舒服,她以為外孫女能從榮府風光出閣,未料平地起周折,林興連個正經秀才功名都沒有,府宅能修成什么樣子?太委屈黛玉了。
未料茶過三巡,忠靖侯夫人講的是義子林興的婚事,說本月二十三日為吉日,替林光把婚事辦了。賈母詫異,現在已是二月十五,未免太趕了。
忠靖侯夫人笑言:“是略趕了些,原是去年臘月辦,一應事宜早已備好,只是發請帖略趕些,自家親友也不會太過在意。”
賈母目光微閃,嫁娶時的來賓都叫“自家親友”,但“不會太過在意”的親友,范圍就有限了。
外孫女的嗣兄大婚草草了事?她帶笑問:“在侯府成親?”——與林興訂親的譚英,孤女一個,和林興一樣住在史家,難不成想和小門小戶一樣隨意擺幾桌酒就圓房?竟是比納妾還省事!京中皆言史家吝嗇,但她沒想到史家能不要臉面到這種地步。
忠靖侯夫人不覺得丟臉,一臉坦然道:“本是這么打算,只是興兒將來科舉入仕,瑛姐兒賢德,性子又有些倔,他們在興隆街置了院落。”
院子是剛置辦的。史家一向行事謹慎,今上沒說甄太妃大安,他們哪敢在侯府辦婚宴。前日宣旨太監示意林興快些辦婚事,那位是今上身邊的大太監,對史家來說等同君令,于是匆匆往興隆街置屋。興隆街開國那會是荒廢的草民街,清流中的窮京官跑去住,漸漸清名遠揚。不過,愿意要這種“好名聲”的文官不多,所謂和光同塵,太過清高在官場上混不出頭。故此興隆街常年有屋出租,供那些上京備考、慕此街清名而來的舉人租住,買個院子也就不難。常年住人的房子無需翻新,只需略事打掃,將備好的家具搬進去即可。以史家的軍營速度,若非不得不挑個“宜嫁娶”的日子,哪用拖到二十三號。
賈母自是清楚“興隆街”,好懸沒噴出一口老血!“嗣兄”代表林家,圣旨又是頒給林興的,即黛玉必須從嗣兄家出嫁,她的外孫女從興隆街出門子?還是嫁進宗室,未來的國公夫人從窮街陋巷一個小破院子出門子?史家好大膽!
老太太一張臉忽青忽白,到底積年涵養,沒破口大罵。這事倒也不是全無益處,她原擔心史家借著林家開府從黛玉嫁妝中挖一塊,林興夫妻即在興隆街有屋倒不怕了。且從此事可看出那林興是讀書讀迂了的,而史家亦沒打黛玉嫁妝的主意,往后應也不會夾纏。
這么想著她老人家臉色好了些,帶笑不笑道:“那院子是譚姑娘置的?林監生到底是林家嗣子,成親合當在林家府宅。當年敏兒的陪嫁宅子一直有下人打理,因黛玉眼見著大了,去年我差賴大管家翻新了,正可當新房。譚姑娘再是倔強,以后住哪兒還不是她做主。”、
忠靖侯夫人遲疑:“搬來搬去的,太過折騰了。”
竟是已經搬好了?那窮酸新房里的家俱可想而知!
賈母坐直身,舉帕擦了下眼角,嘆道:“我叫賴大管家安排人手幫忙。你也替我老婆子想想,可憐敏兒就留下一個姑娘,天恩浩蕩賜婚忠敬郡王世子,我如何能讓黛玉從興隆街出門子?林監生夫婦哪怕在林家宅子住幾天,黛玉也可說是從嗣兄家發嫁的。”
忠靖侯夫人性子一等爽快,即不用老史家費事,她才懶得使絆子,當即笑擊掌:“姑母想的周到,我且做個傳話的,至遲靠晚回話,姑母先命賴大管家備好人手。”說著話四顧張望:“云丫頭跑哪兒瘋去了?二嫂托我接她回家。”
賈母便命鴛鴦去找湘云,半句挽留的話沒講:湘云的年紀合當訂親了,故此年后湘云兩次過榮府,她都沒留內侄外孫女多住幾天。
忠靖侯夫人安坐等待,閑閑與賈母說笑。她對林興、黛玉,甚至湘云的婚事都不上心,湘云是隨保齡侯一家住。
她只著緊自家,她家爵位打頭為“忠”,凡爵位前綴此字,要么是宗室,要么是皇帝的心腹,或如忠勤侯林如海一樣追封的。且宗室才可降等襲爵,外臣是不能世襲的。話說人心難測,同一個人都可能變,何況父子孫?皇家特賜的“忠”字爵,自是不能世襲。忠靖侯是太上皇的心腹,雖然史家的家規確保史家盡忠龍椅上那位,誰知今上怎么想?她想今上性子多疑,史家一步都不能走錯,但求下一代順當成為無爵的皇家心腹將官。就好似湘云正說親的衛家,兩代皇上都重用衛家,豈不比掛個易招嫌疑的爵位強許多。
如此這般,林興親事快馬加鞭籌辦,寶玉卻犯了難:林譚的成親日子和金榮襲人撞了!
金家花家定下二月二十三日,是金榮那幫考縣試的窗友都已回來且歇過勁了。金家是寧府的近枝姻親,金母和金家的姑太璜大奶奶主意大,改日子不可能。
寶玉是黛玉的嫡親表哥,其嗣兄成親不能缺席。無奈何,他被迫舍了心腹手下這邊。為補償,他托了一串貓兄狐侄,又跑去找賈琮商量:琮三爺不用去參加林興的婚禮。赦老爺雖是黛玉的嫡親大舅,奈何真的起不來,賈琮伺病不用去,連邢夫人都不好前往。正因此,榮府二房的到場格外重要,除了守寡的李紈,余者都要去,包括賈蘭。
賈琮大抱大攬,人家對付老爹經驗豐富,一付藥下去包管赦老爺沉沉昏睡,邢夫人向來不管他的事,屆時溜去金榮襲人的婚宴上。
寶玉還想過再拜托一下賈蓉,蓉小子不會不給他面子。但鳳姐之事后,璉二遠了寧府,他自己也想和寧府拉開距離。罷了,琮小子再加賈菌賈蕓柳湘蓮薛蟠等,勉強說的過去。
卻說王夫人不想再用心教黛玉,倒也不會得罪宗室婦,面上功夫做的光亮。
身為舅母,她帶著眾仆提前三天至“林府”幫忙,后跟探春黛玉。政老爺寶玉賈蘭等只會正日子駕臨,一幫爺們于后院的事本也幫不上,外間打點有林光的義父史侯爺領銜。
忠靖侯夫人要兩頭打點,譚姑娘也是史家夫妻的義女,故此王夫人到時她不在,女主子只有年方十三的保齡侯家二姑娘(其實是大姑娘,上排史老大的遺孤湘云)。
史二姑娘一看就爽利能干,和探春氣味相投。三個姑娘同年,即刻牽著手姐妹好。
探春暗自腹非,湘云和黛玉也算交好,居然沒來,你就算煩雜事,裝個樣也該來。
黛玉沒往心里去,有些八卦地俯耳問史二姑娘:“聽聞云丫頭在說親,是哪家?”
王夫人沒理會女孩兒們交頭接耳,不是滋味地巡視“林府”。當年小姑十里紅妝,這個陪嫁別院是專門買地起的,占地雖不算多大,卻用足功夫,三十余載過去更顯韻華,庭院中樹木已長大,小橋流水假山錯落,亭閣飛檐壁彩仙靈……做郡王世子夫人的別院倒配,可那林興夫妻便是借地成親也不夠格!
羨慕嫉妒恨中她心一動:黛玉雖然不能給寶玉助力,卻能幫到探春!宗室子不能經商、不能為朝官,只能種地,但各處莊子有所需,郡王府中更少不了日常所需,探春以后有這么一家大主顧,經商開場便飄紅……
于是她滿面春風朝三個姑娘招手:“忙活呢!閑磕牙改天,三丫頭三月三的小生日,到時你們自己搞賞花宴,三朋四友的任你們從早磕到晚。”
三位姑娘大喜,賞花宴搞大了累人,而小生日小宴席,交好的姐妹聚一起,可謂“偷的浮生一日閑”,何等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