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028【論史】

小胖子名叫鄭泓，家里也沒個當官的，僅為洋州一富商而已。

老白員外態(tài)度如此恭敬，只因鄭泓的姐夫，是利州路茶馬司的勾當干事官……的親信。

如今的川陜各路，最高茶馬機構為“都大茶馬司”，統(tǒng)管四川、陜西、甘肅等地的茶馬事務，一般由熙河路轉運使來兼任此職。

其下轄的利州路茶馬司，有勾當干事官、文字官十余人，掌管著整個利州路的茶馬事。

寥寥十幾個官員，又哪里管得過來？

真正做事的還是吏員。

一個茶馬司干事官的親信吏員，足以決定鄉(xiāng)間茶園主的生死！

“小官人這邊請。”白家奴仆殷勤帶路，恨不得當狗跪下，始終欠身彎腰，就不敢站直了行走。

拖泥帶水走了一陣，鄭泓看著那泥濘山路，擦著額頭汗水問：“李二郎究竟在哪里？到底還要走多久？”

白家奴仆連忙回答：“俺家三郎與那李二郎，該是在碧云亭飲茶，再走兩三刻（宋刻為14.4分鐘）就能到了。”

“還要走兩三刻？”鄭泓只覺雙腿都在打顫。

“好像……真是如此。”李含章猛然酒醒，此刻只想回去仔細翻閱《史記》。

李含章就是那種學生黨鍵盤俠，聊起軍事一腔熱血，而且似乎還研究過陣圖，真打起仗來恐怕跟朱銘一個樣。

這貨純粹就是扯淡，他一個州判之子，就算自己愿意投軍，也會被老爹給活生生打斷腿。

而在鄭家的眼里，通判李相公才是天。

“可如‘公私’二字，對《史記》別有心裁？”白崇彥考教道。

“哈哈，然也！”白崇彥拍手贊道。

偏偏來的宋朝援軍，被越南軍隊擊敗，原地投敵不說，竟教越南人如何攻城。種種方法都被蘇緘破解，越南軍隊已打算撤軍，投敵的宋軍卻不愿走，又教敵人壘土數(shù)丈高，通過土堆殺進邕州城。

果脯和肉脯，擺了好幾盤，終于能打打牙祭了。

李含章?lián)u頭道：“雋才兄此言差矣，只有徹底打服了西夏，西北疆域才能安定，朝廷每年可節(jié)省軍費無數(shù)。軍費省下來，天下百姓自然富足。”

朱銘咽下嘴里的肉食，娓娓道來：“且說彭城之戰(zhàn)。劉邦先是西撤至下邑，接著又往南，在濉水與靈璧間與項羽交戰(zhàn)。繼而與呂澤合兵，最后撤到滎陽。”

朱銘說：“楚霸王的本紀，與漢高祖的本紀，太史公有些地方寫得自相矛盾。”

白崇彥笑著說：“山中偏僻，別的沒有，只有美酒與香茶。”

朱銘嚼著肉脯回答：“《史記》通讀過，其余史書，僅隨便翻翻。”

他在洋州城瀟灑快活，老爹非要他來這里。沒別的原因，李含章過來了，鄭家派他來陪李二郎玩耍。

白崇彥和李含章二人，聞言皆認真思索起來。

他是真的不想來，就連到書院求學，也是老爹花錢安排的，只為了跟李含章做同窗。

而洋州就在興元府的隔壁，別看戶籍人口只剩二十多萬，但坐擁漢水這條商業(yè)要道，農(nóng)稅雖收不起來幾個，商稅卻僅次于興元府。即便因為河湟開邊，川陜茶葉實行榷禁，漢中地區(qū)商業(yè)凋敝，可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啊。

“正應如此！”

說著，朱銘用手指蘸茶水，在石桌上畫起來：“這是彭城，沛縣在北邊，下邑在西邊，靈璧在南邊。太史公在項羽本紀里記載，劉邦只帶數(shù)十騎遁逃，親自回沛縣尋找家人，尋到兩個孩子。中途為了逃跑，把兩子數(shù)次推下車。這逃跑的方向不對啊，不但不對，而且完全反了。劉邦往北邊跑，想帶兵撤往下邑，必須穿過或繞過項羽的大軍。”

李含章品嘗著鄉(xiāng)釀果酒，不禁贊嘆道：“干酒香村落，生金富里閭，洋州美酒果然冠絕川陜，便連這鄉(xiāng)下酒釀也如此甘美。”

四十多年前，越南政權興盛，對內(nèi)自稱華夏，對外自稱天南小中華，出兵二十萬入侵宋朝的廣南路。

喘息片刻，鄭泓突然問：“就沒個竹輿（滑竿）？”

白家奴仆連忙脫衣，鋪在路邊的石頭上，生怕泥水污了鄭小官人的尊臀。

“或許吧。”白崇彥苦笑。

白崇彥興致勃勃道：“不妨道來佐酒。”

聽聞此言，李含章也問：“哪里矛盾了？”

白崇彥對打仗不感興趣，主動轉移話題，問道：“大郎既熟讀經(jīng)典，可曾研習史書？”

北宋有四大商業(yè)中心，興元府（漢中）的商稅曾經(jīng)一度排在全國第二。

鄭泓無奈，拍拍屁股站起：“走吧。”

李含章先倒?jié)M一杯酒，朝著南方潑灑于地，重新斟滿之后再飲：“遙祭蘇相公！”

朱家父子目前所在的西鄉(xiāng)縣，北部山區(qū)也有人在淘金沙。

朱銘一聲不吭，正在埋頭吃東西。

“能不打仗，還是不打為好，”白崇彥嘆息道，“一個河湟開邊，就讓利州路民不聊生。真要再跟西夏作戰(zhàn)，苛捐雜稅再起，老百姓怎能承受得住？”

朱銘說：“略有心得。”

因為通判掌握著財政大權，商稅農(nóng)稅一把抓。雖然州判無權插手茶稅，但鄭家還有其他稅務啊，正好兒子跟李含章同在書院求學，這還不趕緊巴結討好州判家的公子？

“累死了，先坐下歇會兒。”鄭泓生得肥胖，走泥濘山路太過費勁。

李含章此刻心悅誠服，拱手說：“賢弟真乃大才，太史公亦不能誆也！”

碧云亭內(nèi)。

他知道老爹在想啥，無非是李含章死了老婆，鄭家盼著嫁女過去續(xù)弦，如此就跟州判結為兒女親家。

不僅因為鄭家的女婿，是茶馬司的高級吏員，還因鄭家是洋州的大茶商。

鄉(xiāng)紳土豪，也是老百姓，他們也得面臨戰(zhàn)爭攤派。

這事兒朱銘當然知道，因為太特么丟人了，廣南軍民被屠殺十余萬（也有說幾十萬），徹底撕碎了大宋朝廷在南方的遮羞布。

朱國祥哪知道這些，含糊其辭道：“廣南偏僻，再有美酒，也比不得洋州。”

在老白員外眼里，鄭家就是天。

“有此二者便足矣！”李含章哈哈大笑。

“是該教訓，”朱銘嚼著果脯附和，舉杯大呼道，“些許化外蠻夷，竟敢僭稱小中華，還跑來大宋寇邊劫掠。且滿飲此杯，遙祭蘇相公泉下之靈！”

朱銘繼續(xù)說道：“而高祖本紀里的記載，劉邦并沒有回沛縣，是在撤軍至下邑時，才派人回沛縣尋找家人，且只找到了兒子劉盈。既然只尋得一子，又哪來的數(shù)次推兩個孩子下車？”

李含章幾杯果酒下肚，就開始吹牛逼：“俺若在廣南做官，定要整頓武備，好好教訓那些交趾蠻夷！”

“聽聞朱兄來自廣南，廣南那邊可有甚美酒？”李含章問的是朱國祥。

白家奴仆解釋道：“雨后路滑，山路陡峭，怕把小官人摔著。”

洋州特產(chǎn)有三樣：美酒、茶葉、黃金！

洋州下轄的真符縣，宋初直接就叫黃金縣。即便是新中國建立之后，都還保留了一些地名：黃金峽鎮(zhèn)、金水鎮(zhèn)……

喝酒祭奠了蘇緘，李含章又聊西北局勢：“如今河湟已定，自置西安州（寧夏海原）后，蕃羌之民皆不敢再入寇。依俺看，朝廷就要與那西夏決戰(zhàn)了，屆時若俺不能考得進士，便索性去西北投軍殺敵！”

這種日子，鄭泓受夠了！

蘇緘拼死巷戰(zhàn)，全家37人殉國，只剩突圍求援的長子幸存。

本來是能守住的，因為敵軍不善攻城。

可這小胖子不喜歡讀書，聽課都能聽得睡著。就他那不學無術的樣子，根本入不得李二郎法眼，同窗大半年，加起來就說了幾十句話，而且總拿熱臉去貼人冷屁股。

朱銘又把一個果脯塞嘴里，邊嚼邊說：“即便劉邦真回了沛縣，兩個孩子能有多重，用得著數(shù)次推下車嗎？更何況追兵在后，劉邦幾次把孩子推下車，夏侯嬰幾次把孩子抱回來。這得耽誤多少時間？劉邦又不是傻子！逃命之時，馬車必然飛馳，兩個孩子被推下去幾次，就算不摔死，也早給摔殘了！”

這廝滿嘴酒話，扯完西夏，又談遼國，恨不能親自收復燕云。

蘇緘率領軍民奮死守城，他僅有州兵2800人，又招募鄉(xiāng)兵1000余人，固守邕州（南寧）四十二天，斬殺敵軍一萬五千余人。

……

白崇彥舉杯道：“得此妙論，當浮三大白。”

“飲了！”李含章親自斟酒。

就在眾人舉杯之時，忽聽有人喊道：“李二郎，白三郎，俺來了！”

李含章扭頭一看，頓覺腦殼生疼，嘀咕道：“怎又是這胖子？到哪里都甩不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