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怎么辦?”趙禎問道。
此時消息不明,元昊能在一天之內連破金明三十六寨,劉平全軍覆沒,用最快的急報從延州到京城也需要兩三天時間,天知道這兩三天內會發生什么事?
鄭朗已經表現出足夠的神奇,是宋朝將來最重要的板圖之一,對自己對國家赤膽忠心,這樣的臣子,趙禎心中還是不舍他冒任何危險。
可是鄭朗去意已決,道:“臣前去延州有兩件事,一是不知道前方的究竟情況,在京城,或者在杭州,僅是空想,我們都沒有太祖的本領,在這里空想很多時候是紙上談兵。臣要親自去看一看。”
很多大臣低下頭去。
一句中的,恰恰這些大佬們大多數是在空想空談。
鄭朗夸了趙匡胤,很神奇的一個人,他做了皇帝后,不能親自率軍作戰,于是坐在京師指揮,大軍未發,就吩咐了你怎么怎么打,幾乎沒有一次出現失誤。
但趙匡胤是天縱奇才,又在行伍多年,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是這些在溫床上長大的大臣們所能相比的?
后來宋太宗學習,宋真宗學習,全部畫虎不成反類犬,最臭的一次就是宋真宗擺的那個大陣。
實際許多道理是相通相連的,比如鄭朗所到一州,未決策之前,要仔細察看,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趙禎苦笑一下。
他是一個講道理的皇帝,對趙匡胤一脈后人十分優待,宋真宗也是如此,不過趙禎做得更徹底,甚至默許民間有燭光斧影的流言。
他沒有否認宋太祖,鄭朗這句話也不是嘲笑他的父親,真正的意思是外行人不要對前線戰事指手畫腳。
鄭朗繼續說道:“其次臣察看西北戰敗的真正原因。但臣不會呆太久,查完看完后,臣立即回京,雖耽擱一些時日,臣已經寫信給了李顏通判,做了一些安排。從延州返回后,騎馬下杭州,時間來得及。”
趙禎沒有作聲。
一陣風吹來,忽然趙禎眼中有了一層霧氣。
鄭朗去延州查問真相,能力不用懷疑,但有危險,而且又是這么趕,連張士遜都不能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趙禎說道:“準。”
“陛下,臣還有一諫,如果三川口之戰,劉平不是投降,而是象康保裔那樣,請允許臣代陛下哭祭。”
趙禎扶著龍椅的手猛地顫抖起來,不是鄭朗要求過份,是他想到另一件可怕的事。又是沉默一會,趙禎問:“會有幾分可能?”
“真相未揭曉之前,臣不敢說,但臣相信前方將士對陛下對國家的忠心。”
“宋庠,替朕擬旨,著鄭朗知延鄜路安撫刑獄使(專掌軍務與刑獄,是臨時差職,鄭朗回京后,此職職權自動消除),將此次貽誤國事者押捕京城,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不管春天了,只要反抗的,一律殺!
不是針對范雍來的,而是針對黃德和以及一干勾結的文官武將。因為趙禎想到一個可怕的真相,謊報軍情,還是二十多年來最重大戰役的軍情,如果坐視不問,會產生極其嚴重的后果。
當然,也是趙禎氣憤、激憤情緒狀況下,下的詔書。
宋庠皺眉,可此時他也有失職,不敢作聲,迅速將詔書擬好,交到鄭朗手中。
趙禎又看了一眼下面黑壓壓的臣子,無力的說道:“散吧,散吧。”
語氣中充滿了無力與失望。
此時他還不明白的,他的敵人不是滿朝大臣無能,也不是趙匡胤,而是他的那個化學大師爺爺趙匡義。
……
江杏兒與四兒哭得象淚人一樣。
昨天回來鄭朗安撫了很久,其實他心中也沒有十萬十的把握。
范雍在延州說西夏有多條道路可以攻擊延州,此語卻不為過。西夏占據著橫山與六盤山,據高臨下,宋軍只能處在守勢。
關卡正在失去作用,除了一些真正有大山大陜的地方外,象潼關,關卡地位依然存在,其他地方的多處關卡漸漸失去作用。這也是鄭朗來到宋朝發現的一個事實。
以前人少,到處是連片的沼澤與莽蒼大林,無法通行,道路少,設一關卡立即無法通行,關卡的地位突出。因此往過去翻看史書,多有這個關戰役,那個關戰役。但發展到宋朝,人口密集,許多地方沼澤與大林開發,大部分關卡正在失去作用。比如吳子胥此時去江東,要不要非得走昭關?繞一繞,和州通,含山通,無為軍也通,條條大路通羅馬。何必急白了頭發?
所以往宋朝以后,關卡之戰越來越少。
除非象楊六郎那樣,在河北三關強行用密林與棘刺種植出來一道綠色長城。但真正戰爭到來時,這道綠色城墻也好象沒有起多大作用。
因此,金明三十六寨與土門化為灰燼后,整個延州象一個巨大的篩子,元昊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讓劉平殺寒了,元昊要回去恢復一下元氣。可如果他不恢復,繼續發起戰爭呢?
這是鄭朗理智的分析。
但京城中的百姓不是這樣想,因為鄭朗要去西北,一下子引起京城百姓高度重視,西北的戰局迅速傳開。
至少眼下京城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西北的究竟情況,甚至有可能連在前線的范雍都不能清楚。百姓皆認為這時鄭朗去西北,十分危險。
鄭朗安撫很久,兩個女子稍稍放心,可今天早上聽到百姓的議論,又哭了。
“你們不相信我的本事?”
“嗚嗚……”
“我能用荷葉在湖面上走,能讓四大金剛提著巨幔,憑借李元昊又能將我怎么樣?”
“你那是騙人的,”四兒說道。
“騙人也要本事,看看那么多大和尚,有沒有將我的戲法揭開。說不定我能在西北變一個戲法,讓這個元昊乖乖投降。不要哭了,杏兒,你還有身孕,可能就會是一個男孩子,鄭家的長子。哭壞身體,也會傷害肚子里面的孩子。”
江杏兒不敢哭了,但滿臉的憂傷。
“乖乖聽話,我多則一個月,少則二十天,就要回來,杭州那么多事務,還要等我處理,也不敢耽擱。”
“半個月。”
“半個月那行呢,除非我能長翅膀飛。”
“那你變一個戲法,長翅膀飛回來。”
“我……”
“官人,你一定能變出來,”四兒眼睛亮了起來。
“你們……”
鄭朗讓她們說得語塞。
外面傳來馬蹄聲,楊文廣帶著驍騎軍第八營將士過來了。
驍騎軍共有二十三指揮,也就是民間所說的二十三營,按規訂每營滿員五百人,但戰馬不足,驍騎軍每營平均只有兩百來人。不過驍騎軍與飛猛軍皆是京城馬軍當中最勇猛的軍隊之一,所選騎兵子弟會部材勇過人。第八營共有三百人,也是驍騎軍中戰斗力最強悍的一營。
這個戰斗力指平時訓練的成績,上了戰場,很難說了。
但已是京城最優秀的軍隊,說明趙禎對鄭朗的重視。
楊文廣也因為鄭朗的推薦,一躍龍門,從小小的班直升為第八營指揮使。
鄭朗拍了拍兩個女子的手說道:“放心,我每隔三天寫一封信給你們如何?”
“一定的,”江杏兒說道。
不能再纏綿了,鄭朗迎出來,看了看,三百人全部是彪形大漢,騎在戰馬上十分精神,可這些京城子弟……鄭朗還是有些懷疑的。不過領首的青年他不懷疑。
此時楊文廣很年青,又缺少戰斗經驗,但再不行,比普通的將領會強。
忽然鄭朗盯住一個人,眼神愣住。
楊文廣下了戰馬,怯怯的來到鄭朗面前說道:“那是我妻子,她勇猛過人,不會是累贅。”
宋朝軍紀松馳,為了滿足士兵空虛的肉體,軍營公開設軍妓,帶一個家屬不算過的。但鄭朗不同別人,楊文廣依然擔心鄭朗會動怒。楊家將能忽悠到后人,但在這時候,忽悠不了宋人。
看著這個全身盔甲,女扮男裝,英姿颯爽的少婦,鄭朗忽然笑起來。
對這個慕容氏,歷史文獻只記載了一句話,延昭子文廣,娶慕容氏,善戰。
不過鄭朗昨天晚上與楊文廣談話時,通過旁敲側擊,聽到慕容氏的來歷。慕容氏出自黨項大族環州慕家,因為黨項人是鮮卑種,發音與中原人有所不同,容多裹住,故中原人稱為慕家,而不見容字。
這是西北龐大的一個部族,與豐州王家、綏州高家、鄜州楊家、府州折家具有相等的地位。這一族不但與楊家聯親,也與折家聯親,甚至與西夏、宋朝保持著緊密的關系。前面慕家協助宋朝,后來兩邊倒。
另外黨項婦女十分強悍,有的婦女帶著婢女劫鹽,還有的婦女在軍隊里擔負著重要的作用。
因此鄭朗相信這段記載。
也不是所有慕容家的女子稱為善戰,比如楊家另一個媳婦,楊琪的妻子慕容氏就沒有獲得這一美名。
如何善戰的,楊文廣本人都沒有打過什么仗,更不要說他這個妻子。
所以沒有重要的事跡記載于史書。
鄭朗心里想到,會不會讓我指引一下,讓她變成真正的穆桂英。
那是不可能的,穆桂英太牛逼了,遠不是這個慕容氏所能達到的高度。
不過她起的作用,有可能勝過這三百人當中的絕大部分人,否則楊文廣不會說出這句話。于是說道:“就帶上吧。”
“謝過安撫使。”楊文廣樂顛顛的說。
鄭朗看著他的高興樣子,有些慘不忍睹,心中默念,不想,不能想。
“寬夫兄,走吧,”鄭朗說道。
文彥博騎術不精,鄭朗騎術也不精,但能勉強騎馬小跑,這能加快速度。鄭朗要急著回杭州,朝廷也急著等候他們的消息。
想要快,就得騎馬趕路。
正準備離開,忽然遠處又涌來一大群人,是替他們送行的。
鄭朗的骨氣與忠心,讓許多大臣感動。
鄭朗雖然也打倒,但與君子黨們為了打倒而打倒不同,他的打倒只是為了做事,左右平衡,不分黨派,長遠看未必有利,可眼下沒有多少人記恨。
鄭朗多次進諫,沒有人當作一回事,如今一一靈驗,若是換成韓琦,昨天朝堂會發生十級大震了,但鄭朗并沒有說什么,只是說我要去西北。有一些人也感到羞愧,包括忠厚的宋庠。
此次去西北,也牽動許多人的心。特別是幾個相公,還等著鄭朗回來拿主意呢。
所以這次鄭朗離開京城,許多大臣趕來送行,遠比范仲淹三次貶官轟動。
鄭朗與文彥博只好下馬,一一打招呼。
來到富弼面前,富弼說道:“行知,天下十分風流,希文、稚圭與你自今天起,要各占去三分。”
“富兄,此言錯了,今天的十分風流,陛下占去五分,沒有陛下的寬厚,我們算什么?”
富弼無言以對,鄭朗批評過皇上,自己也批評過皇上,說的還似乎很過份,然而皇上怎么用自己兩人的?
“富兄,還有五分在三川口那片血染的土地上。”
“劉太尉并沒有投降?”
“幾天后你便知道了。”
忽然遠處更多的煙塵揚起,一會兒聽到喊聲:“陛下駕到。”
鄭朗愕然,隨后又釋然,史上文彥博去西北調查,那是消息確實,甚至黃德和都讓范雍劾其罪,鄜州知州張宗誨抓起來,這才去西北的。早十天,晚十天性質截然不同。
但他還是誠惶誠恐,這不是在皇宮,送一送,送到大門口,送行了。嚴記客棧都在外城了,這一送意味著什么?
圣寵?
或者一個沉重的包袱?
連忙與文彥博迎上前去,趙禎從玉輅里走出來,看著鄭朗,說道:“鄭卿,此去西北一定要小心,元昊兵未撤退,你就呆在京兆府,或者同州。朕要你活著回來,平安地活著回來。”
“陛下,臣知道分寸。”
“記住,不能意氣用事,”說到這里,趙禎有些羞愧,有些感動,居然拉住鄭朗的手,狠狠的握了三下。
“陛下如此待臣,是想做吳起啊。”
這一句有些失禮儀,更是莫明其妙,但趙禎懂的,他想到鄭朗昨天小紙條上的話,忽然笑道:“鄭卿,朕不是吳起,只想你活著,更多的百姓平安活著。”
“陛下……”鄭朗動容。
“若是真的……代朕哭祭,向烈士敬禮道歉。”
“臣遵旨。”
“去吧。”
但是兩人的手沒有立即松開,相互地凝視著對方,鄭朗眼中有些潮濕,趙禎眼中也有些潮濕。
江杏兒看著他們,都忘記了憂傷,官人能讓皇上如此相待,還能說什么呢?
“臣走了,陛下,西北的事暫時不用操心,等臣的奏折。”
“嗯。”
鄭朗上了馬,看著西北方向,心中想到,此時延州刮的是西北風呢,還是東南風。
一念想完,喝道:“走。”
眨眼間,三百余人離開嚴記客棧,消失在遠方。
趙禎默默地站在哪里,久久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