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 五百三十八章 用春秋放虎
韓知古早年被俘為奴,契丹傾向很嚴重。發(fā)達還是自韓德讓起才開始興旺的。更早的是韓延徽家族,未入契丹之前,曾為幽州觀察節(jié)度使,其父韓夢殷累官薊儒順三州刺史,就活動在幽州一帶。所以韓延徽入契丹后,事仕四朝,頗受重用,其子孫興旺發(fā)達程度一點不亞于韓知古家族。
劉家曾是唐朝盧龍節(jié)度使劉怦后代,其子劉守敬見中原戰(zhàn)亂,與趙延壽一起投降遼國。其家族也顯貴一時,有數(shù)子娶契丹公主,為駙馬都尉。最榮光的先是劉景,后是劉六符。
馬家便是石晉朝青州刺史馬胤卿后代,遼太宗舉兵滅晉,其人不降,遼太宗義而釋之,遷其族于幽州醫(yī)巫閭山,從此子孫事遼,最有名的是馬人望,一度為參知政事,南院樞密使。還有一家,馬直溫家族,其世族居于此地,雄居燕薊。所以讓后人無法分清。
趙家的趙思溫曾任后唐平州刺史兼平營薊三州都指揮使,降遼后因為其英勇善戰(zhàn),頗受契丹器重。
這本來沒有什么。
但契丹境內(nèi)不是采用宋制,而是繼續(xù)保留唐朝制度。也就是一個大家族,莊下有許多部曲與客戶,實際就是奴隸。連同客戶在內(nèi),都沒有人身自由。主人可以任意笞打買賣部曲、奴婢與客戶,甚至決定他們的生死。
而東家自己則擁有無數(shù)莊宅田園、奴仆人戶,牛駝車馬,不能知其數(shù),至于所藏的黃金白玉、珠犀佩帶、器合衣物、玩好之具,用籌都算不過來。契丹朝廷無奈,做法太過份了,派人清查隱戶,屢屢不得。逼得沒有辦法,不敢過份得罪。若是這幾大家族率民投降宋朝,幽云十六州都保不住。一度讓馬人望去查,你是馬家的人,不易得罪他們。馬人望不傻,敷衍了事。
有自耕民,少,稅務(wù)重,負擔更重。生活未必比那些客戶強多少。
為什么這些部曲與客戶不反抗?
這是自唐朝以來就制訂下來的制度,習(xí)以為常。宋朝制度頗為人道,可百姓哪里知道。
這幾大家族與契丹權(quán)貴形成密切的聯(lián)系,契丹興他們就興,契丹亡他們就亡。因此,趙匡義率兵收復(fù)幽州。幾大家族帶著部曲與客戶配合韓德讓,浴血奮戰(zhàn),使宋朝不得收復(fù)幽州。
這才是更重要的原因。
想破解,有點難,但找出原因所在,遲早必會找出辦法解決。
一行人來到西山,在桑干河邊扎下大營休息。
夜色降臨,聽著外面的山濤陣陣,鄭朗久久不能入睡。馬上就到了幽州。
對于宋人來說。幽州是傷是痛,但對于鄭朗來說,卻是一個神圣的地方。
鄭朗對郭逵說道:“仲通,我看到一件事,看看你有沒有方法化解。”
“相公,何事?”
鄭朗將心中想法說了一遍。
“鄭相公是想策反這些部曲與客戶?”
“策反那有那么容易?我是想讓這些部曲與客戶對宋朝產(chǎn)生向往。若是如此,我朝有機會收復(fù)幽云十六州時,他們反抗就不會激烈。若沒有這些部曲與客戶壯丁的配合,僅是那些大家族。他們能調(diào)動什么人手?”
“恐怕不易。契丹對我朝防范嚴密,也不能派斥候前去這些莊園游說。一是不信,二是前面游說,后面就會讓契丹人抓起來。”
“假如商貿(mào)數(shù)量更大一點呢?”
“鄭相公是想讓這些商人親眼目睹,讓他們自己傳言?”
“我是這樣想的。”
“恐怕也不行,邊境因為戰(zhàn)亂不休,百姓生活很苦,以前幽州旱災(zāi),我朝為了友好,接納部分百姓來投,對他們救濟,等旱災(zāi)過后,又將他們送回契丹,也未見得功。懸差不大,誘惑力不足。除非河北河?xùn)|百姓也象杭州那樣富裕,那才會產(chǎn)生吸引力。”
不可能的。
那樣的話,宋朝早進入資本主義。
“仲通,你可有其他良策。”
“大約難,一路你與劉六符交談,屬下在旁邊也聽到一些,契丹對這幾大家族十分善待,從上自下的策反,根本行不通。”
“我也未想過從上往下的策反。”鄭朗道:“慢慢來吧,反正不急,想收復(fù)幽云十六州,朝廷必須小心經(jīng)營二十年以上的時間。”
“還要良政,否則一旦開戰(zhàn),契丹必與我朝魚死網(wǎng)破。”
“是啊,”鄭朗躺在床上郁悶地嘆了一口氣。他有把握殲滅西夏,但對于收復(fù)幽云十六州,心中卻沒有半分把握。
風聲更急,松濤陣陣,一會兒倆人進入夢鄉(xiāng)。
……
遼興宗河曲慘敗,心中羞憤,元旦后帶著大軍從長春河,躍馬混同江(松花江),看到契丹來勢洶洶,臨近的蒲盧毛朵(生活在長白山北部,習(xí)慣將蒲盧毛朵、長白山部與圖門江入海口附近的為(氵歲)貊部稱為東女真)數(shù)部來降。
遼興宗這才滿足了虛榮心,退回長春河。
聽到鄭朗應(yīng)當前來,十分高興。但沒有指望馬上讓鄭朗投降契丹,與諸臣商議。最后想出一個循序漸進的方法,使鄭朗入彀。
然后率大臣與士兵離開長春河春捺缽的地點,迅速南下幽州。
也不僅是因要隆重對待鄭朗,還有一件事,他也不得不南下,正好也用來對付鄭朗的。
來到幽州城,已經(jīng)是陽春三月,春滿大地,原野生機昂然時刻。
幽州群臣出來迎駕,遼興宗就問道:“宋使呢?”
現(xiàn)在還不能稱呼鄭朗是自己的大臣。
“他在國子監(jiān)開講,”蕭惠答道。
南人就喜歡這一套,遼興宗心中道。其實他本人也喜歡這一套,說:“帶朕去看一看。”
契丹為了安撫境內(nèi)的漢人,于五京比設(shè)了國子監(jiān)。南京的國子監(jiān)規(guī)模是最大的,幽州也是契丹最大的城市,人口達到四十萬,放在宋朝也是一個大型城市。
鄭朗就在國子監(jiān)最大的學(xué)堂開講,聽者如山。里面的人無法坐,只好站著,連外面窗戶上都趴滿了人。聽到得意處,一些儒生搖頭晃腦。確實,雙方在儒學(xué)造詣上相差太大。
有的人聽到入味,遼興宗到來,也沒有聽到,兩耳只是集中在室內(nèi)。
鄭朗卻聽到了。他從學(xué)堂里走出來,行了一個臣子禮。對此鄭朗不在乎,只要能收復(fù)幽云十六州,讓他下跪又有何妨?實惠才是鄭朗最看重的。
遼興宗很滿意地看著他,說道:“鄭卿,你我神交已久。”
他手下偷了鄭朗的字。與他無關(guān),鄭朗又寫了一些詞與字送給他,算是有點神交。
“陛下,不敢。”
“朕問你,河曲一戰(zhàn),你是不是有意讓朕與元昊兩敗俱傷?”時至今天,契丹君臣皆產(chǎn)生懷疑。這樣才對宋朝有利。然后又看了看郭逵,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干嘛讓此人做副使。這不是存心惡心俺嗎?
“陛下,非也。河曲一戰(zhàn)前,臣在丁憂,按照古制喪禮,只能談喪事之內(nèi)的話題,其他話題皆謂不孝。”
“是也,是也,”劉家一位長老連連額首。
遼興宗沖這個長老翻了一個白眼,又看著鄭朗責問道:“那你為何派郭逵來朕軍營?”
“陛下。此戰(zhàn)與臣并無關(guān)系。乃是張亢在代州聽聞陛下與元昊大軍陳列,激戰(zhàn)隨時能爆發(fā)……”說著走了幾十步。來到門外,其他人會意,沒有跟上,畢竟要給遼興宗留一點面子的,鄭朗這才說道:“張亢分析過,陛下雖以君伐臣,占據(jù)道義,可占的面不大。之所以伐元昊,原先是想替我朝逼迫元昊請和。元昊與我朝已搭成和議,陛下再出兵,在此上失去道義,使西夏兵士成為哀軍。交戰(zhàn)之所位于沙漠地帶,風沙無情,對北朝大軍更為不利。陛下又起輕敵之心,但心陛下有失,寫了一封信給我。我這才寫信給我朝陛下,托他安排人手,以防萬一。倒沒有想到陛下真的大意了,特別是元昊親去大營請降,西夏散漫,根基不深,一旦陛下于軍營中將元昊擒下,以君擒臣,再將他安排到中京或上京擔任官職,對元昊不算委屈,又占據(jù)大義,西夏群龍無首,必然大敗。可誰能料到這些呢?”
遼興宗讓他說得無話可回,黯然道:“朕是失誤了。”
“陛下,勝負乃兵家常事。貴國雖為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度,可及唐朝否?”鄭朗忽悠道。這次來契丹,就準備拼命忽悠這個小皇帝,而且以這個小皇帝的心軟與中等智商,也比較好忽悠。相反,想忽悠趙禎卻很難。
“不及。”遼興宗老實地答道。若唐朝不衰落,哪里容得契丹立國成功?
“陛下,唐朝后期我不說,就說前期,數(shù)次大敗于吐蕃,前后折損兵馬幾達四十余萬,再敗于奚人,與貴國,然后敗于靺鞨,后突厥,大食。但最終結(jié)果呢,雄跨四海,擁有世上最大的疆土。陛下之敗,僅是一時大意,然北朝兵強馬壯,想要報仇,隨時可以待機而動,這次兵敗,下次還會兵敗嗎?且西夏也不盡是沙漠地區(qū)。到草原上,有那一個國家及得上北朝軍隊?”
“聽說你性格很溫潤,果然會說話。”
“能說得通,溫和態(tài)度說話豈不是更好。不過臣若犯起倔來,也會倔強。”
“那是,否則你不是良臣,而是佞臣。你說的張亢是誰,可是代州那個張亢?”
“正是此人。”
“他倒有些眼光。”
“軍事謀略,他遠在臣之上,在臣之上的還有,狄青、王信、種世衡等數(shù)員大將。”
“他們能與張亢相媲美?”
“各有各的特點,相差無幾。”
“西北戰(zhàn)役不是你指揮的嗎?”
“臣僅能稱參與,實際這些將領(lǐng)起的作用比臣大。”
鄭朗話外之音,你就是得到我,宋朝依然很強大,遼興宗忽信忽疑,說:“你繼續(xù)開進吧,讓朕也聽聽。”
此次鄭朗所過之處,十分轟動,幾乎所有州縣的百姓都跑出來觀看。特別是那些儒生們,一個個成了瘋顛。有的儒生特地從云朔追到幽州來聽鄭朗開講。
都講了些什么,讓境內(nèi)的儒生們瘋成這種地步?
遼興宗好奇,他也在讀儒家書籍,所以想聽一聽。
“喏,”鄭朗從容說道。
長相不是很英俊,可姿態(tài)連遼興宗也為之心動,不卑不亢。他接待了許多宋朝使者,從其他使者身上幾乎都未看到過。富弼算好的,可一副怨氣沖天的味道,打老遠就聞到。包拯算好的,一本正經(jīng),頗為無趣。更多的人是軟骨頭。僅能做到唯唯諾諾。
鄭朗繼續(xù)開講,他瞥了一眼這個皇帝。也不能說小皇帝了,正好奔了三十。
他想到一件事,他的母親蕭耨斤,據(jù)傳此女非常丑陋,面色黝黑,目光象惡狼。恐怕夸張了,遼圣宗不是一次寵幸,否則也不會還弄出來一個耶律重元。或者遼圣宗胃口與他人不同,專喜歡丑女?
丑不怕,但此女心地十分惡毒,遼圣宗的皇后蕭菩薩哥對她很好的,可是遼圣宗一死,立即鏟除蕭菩薩哥的娘家,將蕭菩薩哥逼死。這個小皇帝不忍心,勸了幾句,引起她的不滿。遼興宗迫于母親淫威。只好退讓。然此女還是不滿,伙同蕭孝先企圖廢掉遼興宗。立耶律重元為皇帝。敢情她想做第二個武則天。
耶律重元暗中通知哥哥,遼興宗先發(fā)制人,奪回權(quán)力。將她抓起來困于契丹慶州。沾到皇權(quán),人也會變成禽獸,因此唐中宗李顯那么軟弱老好的人,在張柬之發(fā)動政變成功之后,將武則天關(guān)于上陽宮,里外隔絕,直到武則天死。然這個小皇帝很好,三年后又將母親釋放回來。蕭耨斤到這時還不甘心,在下面小動作弄個不停,使遼興宗焦頭爛額。
最可悲的是在遼興宗死后,蕭耨斤看到兒媳婦蕭撻里悲泣,說了一句話,你還年輕,何必哀痛如此。
不就是男人嗎,外面的野男人多的是!
其后死,但因為她的小動作,使耶律重元父子叛亂。
人說虎毒不食子,或者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父母心是好的,不是對所有人能行得通。有的人是極品,親生兒子,照樣食之!
遇到這樣的父母,只能怨自己上輩子沒有做好事。
鄭朗想到這里,靈機一動,說道:“陛下在此,臣先講《春秋》。”
諸位儒生點頭,春秋主要將春秋各國興廢之事,鄭朗從《詩經(jīng)》轉(zhuǎn)到《春秋》,十分有道理。
一會兒遼興宗明白為什么那么多儒生發(fā)瘋發(fā)狂的原因。
鄭朗開講也不備手稿與相關(guān)的書籍,但講解時一字不誤。而且旁征博引,僅一會兒,遼興宗便聽到幾十種史書與經(jīng)義的典故。點頭,好學(xué)問。一干儒生更聽得發(fā)癡。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
一干人再次搖頭晃腦,夫子這個批語批得好。
“稱鄭伯,亢失教也,謂之鄭志。此處不為公,而為伯,是貶其爵也。父母之道,多喜幼弟,此乃喜愛也。然古來多立長而不立幼,是謂長知事也。故武公不立段而立莊公也。”
又一起搖頭晃腦,很簡潔的一句話,詮注長子幼子在家中的關(guān)系。
“又云,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也,亦是此故。段已生矯志,莊公之才,教不難矣。卻養(yǎng)患滅之,故史書之恥之。譬如陛下,兄弟友愛,美名遠傳于我朝南北各地,此為悌道也。”
這是遼興宗的驕傲所在,聽到興處,也搖頭晃腦,手緊緊拉著耶律重元的手。
鄭朗心中啞然失笑。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繼續(xù)開講,講到地道的事:“公出而曰,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曰,大隧之中,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孝乃天下萬德之首,吐蕃居于高原雪域之上,無人能毀其國。然其性必侮老也,父母含辛茹苦,將子女哺養(yǎng)成人,老來無有倚靠,卻淪為牛馬也。于是道德崩潰,一朝瓦解。始至今天。唃廝啰雖強,其子分裂其國,坐元昊獨大也。故興平公主殿下壯烈,我朝百姓稱頌,是其不忍元昊弒母也。其人雖桀驁不馴,必有后報,將拭目以待之。上慈下孝,乃是家之根本也。上不慈下不孝,家庭必然破裂也。國又有若干小家構(gòu)成。家不和,國必不和。故孝為萬德之首也,國家之基石也。姜性格殘暴,無幾人能及,終是人也,人必有人性,故莊公入大隧,其樂融融又泄泄,母子和好如初。故夫子曰,穎叔考,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
這次,再沒有一個人搖頭晃腦,全部偷偷地看著遼興宗。
鄭朗的意思說得很分明,皇上,你們母子有今天,當真你沒有錯,你看到你母親退避幾十里,讓你母親怎能回心轉(zhuǎn)意?或者你將你生母殺死?又不可能。主動放下身架,去孝敬她吧。她也是人,長著人心,不是獸心。一感動了,你們母子二人和好如初,則天下人做了一個好榜樣,就象你與你弟弟關(guān)系一樣。你的家和好了,那么契丹會更有許多家庭和好,契丹整個國家便會更加和平友愛。
按理說,這是良言。
鄭朗本身就以孝順聞名天下,又是儒者,說出這番話,情理之中。
實際上,鄭朗很清楚地知道,別人長著是人心,可蕭耨斤長的就是獸心。
現(xiàn)在遼興宗嚴密防范還好一點,若是松一松,那可是將一頭世間最兇的猛虎放出了牢籠。
關(guān)健他安的這心思,誰人知?
要命的是,還說中遼興宗的內(nèi)心深處。他也不想母子關(guān)系變成這個樣子,母子關(guān)系到了今天這地步,讓他黯然神傷,低下頭不言語。
鄭朗華麗麗的大忽悠之旅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