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八十九章 烽煙
寧老漢默默地將浮網放了下去,然后看著遠處的幾艘漁船。
三月初欽州乃是多霧時季,雖在大海上,風也平浪也靜,同樣升起一些裊裊的晨曦,金色的太陽光穿過這層薄霧,使得蒙蒙霧氣下面似是金光在跳動。
景色又美麗又虛幻。
實際生活在大海上,每天擔心受怕,生活也單調,并且作為漁戶,在宋朝被視為最下等的職業。
欽州來了許多漢戶,這也是必然的,廣西最平坦的地區就是象州、潯州、郁林州與欽廉二州最多。如今卻多是沼澤地帶,人口稀少。然而圈過圩堤后,便是最好的大陂田。于是五州與桂州成了移民最多地區。
僅在欽州灣便安排了一萬多戶百姓。
這使得寧老漢一家生活條件變得好起來,百姓多,他從海里捕撈上來的魚便能賣一個好價錢。
可十幾戶漢家的漁船讓他感到危脅了。
這批遷來的新漁戶不但捕撈海魚方式不同,工具不同,船也不同。
自己駕馭的僅是單艘船,單桅,艘艙要住人,艙肚肥大。而漢戶不同,他們往往兩艘船同時出發,一艘為罟網船,負責起下網起網,一艘為煨船,供應漁需物資、食品乃貯藏漁獲物。船行更為持久,船所抵達的大海也更深遠。并且船型更細狹,頗象內河的那些舴艋船,就是這樣的小船,居然雙桅帆,這使是漁船速度更快。也能更靈活地于飆風大浪中迎風破浪,脫避兇險。
船不同,漁具更不同。
自己一直用著欽州千百年以來的普通撒網,攪網,配合漁叉,這便是自己全部的漁具。然而這些漢戶使用的漁具,才讓他們大開眼界。一種大型牽網(又叫大拉網、大莆網)。最少需要兩艘船同時牽拉,寧老漢還看到有七八艘船同時才能操作的大牽網,還有一種上面有著許多鐵刺的大漁網(刺網。上帶尖狀鐵片,魚碰到上面感到痛疼,于是在起網之初。拼命往網中間擠壓,利于魚不易脫網而逃,而有效的捕魚),還有一些挑網,板罾網,以及一種綸鉤,視魚之大小,急則縱,緩則收,鉤綸與漁船隨其上下游動。待其力困,從容拉撈上來。
甚至寧老漢親眼目睹有兩艘船捕上來一條幾乎有一千斤重的大鯊魚。別的不說,那個魚翅的價格就能賣出一個天價。
捕撈方式又不同,這些漢家船出海往往不急于捕撈,而是觀察。察看魚群動向,不出手則罷,一出手便會有巨大的收獲。
相同的出海,每艘漢戶船最少是自己收獲兩倍,甚至能有三倍四倍。
網收了上來,收獲不錯。沒有網到大魚沖網(指網織得不堅固,若魚大了,不但網不住,反而脫網而逃,將網沖成一個個大窟窿,事后必須修網補網),有二十多條魚,幾個黃魚,十幾條鯖鲇魚,幾條扁斑魚(石斑魚),一些大蝦。
但人心沒有足意的時候,一想到那些漢戶一網上來的捕獲,寧老漢又不開心了。
小兒子歡心鼓舞地雀躍著,大兒子與妻子努力的擇魚,準備再下一網。寧老漢則皺著臉,看了看新娶進門的正在做飯的兒媳婦,喝了一口酒,又想到欽州發生的一切,欽州有百姓,好幾千戶,生活在高坦之處,刀耕火種,有的大部族酋還利用船只與交趾人做生意(宋朝對交趾一直有著防范,沒有開通市舶司,僅是在邕州設立兩三個關市進行互市,因此沿海各州,特別是欽廉二州多有部族利用小型海船與交趾有走私活動)。但自前年起一切不同了,幾個大部族酋將兒子送到桂州就學,又修了幾條大道,通達各州與郁水,寧老漢不知道的是有一條大道穿過寶華山,通達橫州南岸,在哪里又修了一個大碼頭。然后自去年開始,大批漢人涌來,開始筑堤,又用一種奇怪的東西,轟炸山石,將山石利用欽江之利,用船只運輸下來,砌放在長堤的外圍。于是沼澤變成良田,一個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出現一個又一個村莊。包括自己的族酋在內,居然帶領著族民一起參加筑堤耕地勞動。難道他們想憑借那些長堤,就能阻止山神的威怒(山洪暴發)。
欽州變了,人變多了,增加了一倍多百姓,欽州變了,一個個堤圍出現,變得讓他認不出來。
對這些變化的出現,寧老漢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擔憂。
忽然遠處響起響亮的號角聲。
寧老漢迷茫地抬起頭,看到遠處那些漢戶的船只飛快地調頭。
發生了什么?
接著寧老漢就看到薄薄晨曦的彼端升起一個個黑點。
那又是什么?
正在他迷茫之時,一艘漢戶船靠了過來,都認識。欽州漁戶不多,本來也沒有多少人,若大的欽州只有幾千戶人家。多生活在高闊之地,刀耕火種,往往不能滿足食物的需求,可欽州有欽江,于是上山打獵,下河捕魚,這些都是副業。真正出海捕魚謀生的人并不多,只有一百來戶,自從這些漢戶來了后,常常在大海上靠近聊天。
多數人不陌生。
這艘船主似乎叫黃小虎,還有一個猥船,正倉惶地向北方遙遠的海岸線逃竄。
黃小虎喝道:“寧翁翁,為什么你也到了這里?”
“想多捕一點魚……”
“離岸太遠了。”
寧老漢不答話,心中想,你們離岸不是更遙遠?
“快帶著家人到我船上吧。”
“我的船……”
“你的船不能要了,交趾大軍來了,你的單桅船太慢,逃不掉。”
“什么交趾軍隊?”
“交趾國的軍隊。你看那些船!”
“我的船……”
“別你的船了,我作證,看看能否在戰后,讓鄭相公做一些賠償。”黃小虎說完了,將寧老漢一家五口人強行往自己船上拖。
“我的船……”
“你怎么擰不清,船沒有了可以重新制造,但人沒了。什么也沒有了。”黃小虎暴躁地說。就在這一會兒,那些黑點在擴大,能看到隱隱的桅帆。黃老漢的妻子與大兒媳婦還在收拾行李。
“行李也不能要。”黃小虎不顧男女授受不清,將寧老漢的妻子與兒媳婦也強行往自己船上拉。
拉上船,飛快地將寧老漢的船丟下。向北逃去,一邊揚帆,一邊還拿出幾個大櫓拼命的劃,有一個漢子取出號角,繼續吹著嘹亮的號角聲。
一會兒升起來的黑影又變成黑點。
薄霧漸漸散去,新的一天正式開始。
寧老漢還有些不大明白,問:“為什么交趾人會入侵?”
他還去過交趾呢。
“他們不想你們過上好日子,因此入侵。”黃小虎想解釋,可一時半會又說不清楚,于是忍住沒有再說。
另一個漢戶同伴說道:“黃火長。看樣子不妙啊,僅是從海上的,便有無數敵人,邕州那邊的陸地軍隊更多。”
“要相信鄭相公。”
“狄將軍若在就好了。”
“也不能小視了張將軍,他在兔毛川。多次與張岊將軍以數千軍隊,大破西夏數萬鐵騎,還有一次是元昊親自指揮的戰斗,也讓張將軍將他打敗。”
說指揮能力,由于宋朝君臣對麟州府州的不重視,疏忽了麟州戰役。那幾次惡戰同樣是西北戰役中勝得最光彩的幾戰。
然而參與指揮的人。從張亢到張岊、折繼閔、王凱、高繼宣、王吉等名將,若不是鄭朗,可能宋朝君臣都不會給予重用。那時候狄青在干嘛,若不是鄭朗,僅是一員被韓琦輕視的中級將領。
當然,交趾人就更不會重視張亢。
黃小虎說著,放下大櫓,又揮了一下拳頭,說道:“各位兄弟們,想遷職,這次就有立功機會哪。”
“喏。”船上幾條大漢一起喊道。
一番對答讓寧老漢有點兒聽不懂。
船只還在飛快地向欽州飛駛,離得有些遠,直到太陽偏西,船只才抵達欽州港,但欽州州城不在港口,因為港口處低洼,常受山洪威脅,于是宋朝將欽州州城放在唐朝設置的靈山縣城。
欽江出海口處有一城,但不是州城,乃是一個小縣城,安遠城。
本來只有簡單的土墻,城中居住著少量漢戶,以及一些象寧老漢這樣的熟蠻戶,在西邊四洪江邊又有一個如洪寨,與蘇茂州交界處又有一個如昔寨。設立這兩大寨不是為了對付蘇茂州的,而是防止十萬大山上的生蠻人,比如強大的古森峒。
直到寧老漢聽到交趾入侵,才想到一件事。此次宋朝移民主要集中在欽江與四洪江周邊地區,開建一個個大型堤圍,但在與蘇茂州交界處的如昔寨地區,雖地勢平坦,卻沒有安放漢戶過去。
進入欽江,離縣城還有幾里路。
寧老漢看到安遠城的烽煙臺升起大團的烽煙。
對這個烽煙寧老漢記憶猶新,元旦節到來之時,縣令大人曾將全縣百姓集中起來,宣布了一件事,就是烽煙臺。
烽煙臺共有三種,一種是小型烽煙臺,當小股生蠻入侵時,會將它燃放,傳達州城,各村寨百姓看到它燃放,結村結寨自保。知州將征集土兵,準備殲滅這股生蠻入侵者。
無奈之舉,嶺南軍隊少,許多地區不設防,往往連一個城墻都沒有。儂智高入侵后,各州縣才發民修建城墻。大批漢戶移民過來,一村一寨又修建了土墻,能做一些防御準備。
但真正作戰,必須動用廂兵與土兵。
當然,這僅是用來對付少數生蠻入侵的。
當大股生蠻入侵,必須燃放中型烽煙臺,這個烽煙臺一旦燃起,會向容州或者邕州、宜州傳遞,除了有些高大石墻的大村寨百姓不動外。其他百姓則必須向各縣城靠近,減少敵人的傷害。然后自宜州或者是容州、邕州征調朝廷的正式軍隊,進行鎮壓。
最有威脅的是最后一種烽煙臺。
交趾入侵時,燃放最大的烽煙臺,一直向桂州傳遞,各州又將村寨進行嚴格劃分,僅有少數大寨子。例如如洪寨,這些帶有軍事性質的大寨子可以有資格收留百姓,其他地區百姓必須向各州各縣以最快的速度轉移到城池里。
沒有想到。這么快就用上。
船還沒有到安遠港,但是寧老漢已經看到江岸上有許多百姓帶著行李,家中的生活用具。哭哭啼啼,向安遠城逃亡。
黃小虎沉聲說道:“有些糟啊。”
“為何?”
“現在欽州有兩萬余戶百姓,大多數是移民,原來百姓多生活在靈山附近,現在卻多集中在下游地區。安遠城小啊,要必須容納一萬戶百姓有余。這些百姓又帶著這么多行李,還有家禽牲畜,城中亂了。”
“黃火長,是啊,這一說我也擔心了。頂多一兩個時辰,交趾大軍就要抵達城下……”
“就不知道鄭相公有沒有安排,若是原來那個張知縣,敵人從海上來,首當其沖就是廉州城與安遠城。廉州城乃是州城,城墻高大,比安遠城情況要好,僅是一個文官主持安遠城,我就更擔心了。”
這是地形決定的,交趾自海上入侵。能危害的首先就是這兩城,要么繞道雷州海峽,進攻雷州半島東側的雷州城,雷州西側乃是山區,不能與邕州陸地進攻的軍隊作配合側應,得不償失,就是再不懂軍事,也不會做出這個莫明其妙部署的。事實在史上,二十年后,交趾入侵宋朝,進攻的恰恰是這兩城。廉州因為城墻高大,抵抗住未讓城池淪陷,欽州因為是安遠城擋在前面,城墻低矮,無法阻擋,先行淪陷,聞聽安遠城淪陷,欽州官員害怕之下,不敢再戰,丟城逃亡。
寧老漢終于聽明白過來,狐疑地問:“你們是兵士?”
黃小虎咧開大嘴,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大笑,說:“當然,我們若是漁戶,為什么不在自己家鄉捕漁,也遷移到欽州來?這一回你放心了吧。若此戰打退交趾人,我們會從大海上撤回去,一些漁船就交給你們了。不過你天天在看著我們捕漁,在琢磨,有沒有看懂我們的捕漁手段?不要作為漁戶,連一個兵士的捕漁手段都學不會哦。”
寧老漢老臉脹紅了。
敢情這幾個月來自己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另一個大漢也大笑,拍著寧老漢的肩頭,說道:“這一回服氣吧,看看,你們種田是不會種田,經商是不會經商,連捕漁都用這個笨拙的漁網。還對不對鄭相公安排的移民計劃排斥否?”
“朝廷能不能打敗交趾人?”寧老漢家年青的小媳婦好奇地問道。
“放心吧,我們家鄭相公那是天上的上帝,派來保佑我們大宋下凡的星宿,一個小小的交趾算什么!”另一個大漢不屑地說。但意見也未必統一,此時兩廣軍隊數量太少,交趾出動多少軍隊不知道,但從船只的數量來看,僅是從海上就最少出動了一兩萬軍隊。有一兩個兵士心中還是有些隱隱的擔憂。
船很快到達安遠港。
百姓正在向城中逃亡,遠遠的就看到有許多衙役,排成兩行,將百姓組列成隊,向城中擠入。這種情況最怕的就是亂,廣州城就是一個亂字,沒人組織,百姓一起往城中擠。結果全部卡在城門口,不但沒有多少百姓及時撤向城中,反而一起堵在城門口。再加上兵士敲詐勒索,更讓百姓涌入城中的速度下降,最后不得不將百姓強行驅逐,不讓他們進城。導致許多百姓被儂智高殺害,或者投降,做了儂智高的奴隸。
當然,沒有組織好,就是失誤。
有衙役有意維護秩序下,雖然來的百姓多,卻在有條不紊地向城中駛發。
這一切寧老漢不知道的,可是黃小虎卻暗暗點頭,真的變了,僅是這一條,別以為張知縣只是一個文官,一個同進士出身的小文官,已經做得不錯了。不管如何,只要保持安遠城不失,此戰過后,就會記上一筆厚厚的功勞。
黃小虎回過頭來,對寧老漢說道:“你們進城吧。”
說著拿出軍牌來到衙役前,主動配合衙役組織工作。
漸漸百姓少了,這一切乃是原來安排得當導致的。最后一種烽火臺燃起,各村各寨的族酋與耆戶長必須帶頭,帶領百姓逃向城寨,若失誤者,從重處執。因此看到交趾船到來,自海面上用號角傳遞,第一時間烽火臺燃起,給了欽廉二州四個多時辰的撤離時間。八九個小時,就是速度再慢,也能走上三四十里的路。除非是劉備南下時跟隨的十萬百姓全部擠在一條道上,那樣一天只能行軍十幾里地。當然,各州百姓現在也有好幾萬人,不過分散在各條道路,不會出現擁擠情況。
四十多里地,足以讓任何一個地區的百姓趕到最近的城寨自保。或者那些偏僻深山里的蠻人,他們來不及逃離,可交趾人又會對那些深山里的蠻人產生興趣?
交趾的戰船再次出現在視線里,路上僅剩下少數百姓,看到龐大的船隊到來,終于放下手中的行李,以及家禽與牲畜,向城中逃走。最后出現失控,一起堵在城門口,僥幸人不多,在衙役強行拉扯下,一個個終于涌進城中。黃小虎帶著幾名手下,與衙役進城。城門比較單薄,幾隊兵士搬來土袋,強行將城門堵上。
黃小虎來到城頭上,驚詫地看著一個身穿大紅官胞的官員,嘴張得大大的地,問:“周安撫使?”
“正是老夫。”
“你怎么來啦?”
“老夫輕狂,也想學一個某人。”
邊上一員大將呵呵一樂,他知道周沆指的某人是誰。
黃小虎又驚詫地說:“趙知州。”
趙珣親熱地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某沒有記錯,你就是那個黃小虎吧,嗯,這次做得很好,讓百姓及時得到撤離,你們幾十人居功甚偉。”
“不敢當。”黃小虎害羞地說。心中卻在想到,難怪城門口秩序井然,原來這兩位官員親自來到安遠城,他心中也稍稍安定下來,然后又抬頭看著遠方,遠處海面除了接近安遠城的船隊外,還有一行黑點,分成兩批,那批駛向廉州方向。交趾人的胃口很好,想一吞兩州。
僅是一會兒功夫,大批大批的敵船駛入欽江,能清晰地看到船上交趾兵士的身影。
至和二年三月,癸亥,交趾前后動用六萬大軍,實際再加上蠻人,以接近十萬兵士的數量,分水陸兩批入侵兩廣。僅是和平了兩年時間,嶺南更大的戰事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