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一百九十三李神符
這男孩分明就是梵劫心,師映川萬沒有想到事情會出現這么戲劇化的一幕,他立刻松開了手,剛剛還仿佛是鐵鉗子一般的五指馬上就重新變得柔軟起來,再看不出半點殺機,梵劫心頓時只覺得脖子一松,那種迫人的力量已經消失無蹤。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師映川滿面驚訝地問道,雖然晉陵神殿距離這里不是太過遙遠,但梵劫心出現在此處還是讓人意想不到,兩人自從當年認識之后,到現在已經很久沒有再正面打過交道,只有偶爾幾封書信往來,師映川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里與梵劫心重新相遇。
梵劫心委屈地揉著脖子,沒有回答師映川的問題,反而埋怨道:“映川哥哥,你都快掐死我了……”語氣中滿是委屈,分明是在控訴對方的粗魯行為,師映川看見梵劫心細嫩脖子上的指痕,覺得有些抱歉,不過嘴上還是要教訓的:“我不知道是你,況且你自己也是武人,在這種情況下突然靠近我,難道你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若是換了一個殺心重的人,只怕剛才一招就把你直接殺了,到那時后悔也來不及了。”
梵劫心聽了,小巧的唇瓣有些不以為然地高高撅著,不過很快他就眼珠子骨碌一轉,換了一副可愛的笑臉,上前挽住師映川的手臂,轉嗔為喜地認認真真打量了師映川一番,之后就笑瞇瞇地道:“映川哥哥,你比以前還好看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呢。”師映川啼笑皆非,伸手就在梵劫心的腦袋上敲了一下:“人小鬼大。”梵劫心的眉眼笑起來的時候就猶如彎月一般,他拉著師映川的手,嘴角淺笑道,“映川哥哥,好久不見了,有沒有想我?”
師映川一捏男孩白嫩的臉蛋,淡淡道:“別給我打馬虎眼,馬上回答我的話……為什么你會在這里?”師映川完全能沉得住氣,但以他如今的城府,梵劫心一個小孩子又豈能瞞得了他,師映川第一時間內就從與梵劫心的接觸當中察覺到這其中的蹊蹺,他甚至已經有七八分的把握,梵劫心很可能是私自離開晉陵神殿的。
“我……”梵劫心眼珠一轉,立刻換成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極為可憐,他心思十分伶俐,知道自己若是胡說八道扯出一番謊話來應付的話,師映川只怕就不會理睬他了,因此索性說了實話,抓住師映川的袖子道:“映川哥哥,我是來投奔你的,我父親說了,要我和師兄定親,所以我就干脆跑了出來,本來我想去斷法宗找你,不過后來在路上我聽消息說你就在雙仙宗這里,因此我就找來了……映川哥哥,你可不能趕我走啊,不然我就沒地方可去了。”
說到這里,梵劫心就像是一只離了巢的受驚小鳥一樣,可憐巴巴地抱住師映川的胳膊,兩眼水光濕潤,甚至還有些瑟瑟發抖的樣子,似乎生怕自己會被對方拒絕了,只不過在梵劫心的目光深處,仿佛有一抹狡黠謔意一閃而過,分明是不怕的。
“……嗯?李神符?”師映川微微一愣,梵劫心口中的‘師兄’自然只能是晉陵神殿的圣子李神符,不過師映川立刻就不覺得如何意外了,一時間不禁陷入到了沉思之中,這事從梵劫心嘴里說出來,即便略有水分,但想必不會是假的,梵劫心身為殿主之子,而李神符卻是神殿圣子,地位早已確定,只要沒有相當大的變故,那么將來下一任殿主之位就必定是那李神符的,就好比自己身為宗子,若不出意外,將來就最可能接掌宗正之位一樣,所以晉陵神殿殿主將獨生子配給李神符,尤其梵劫心乃是侍人,二人將來可以生兒育女,使雙方之間的聯系越發緊密,與尋常夫婦也沒有什么兩樣,因此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一門好親事。
梵劫心見師映川在那里思忖不言,便用力拉一拉對方的手臂,大聲道:“映川哥哥,難道你就不肯幫我么?”他生得可愛,聲音清脆之中又帶著明顯的童稚之音,聽起來十分甜軟,令人不忍拒絕,但師映川卻是忽然笑了一笑,他起身下床,似乎是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父親要你和你師兄定親么?我倒覺得是一門不錯的婚事,沒有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梵劫心面露急色:“我……”師映川打斷他的話,問道:“莫非你對李神符有所不滿?將來如何,卻也難說,但據我所知,你和他可以說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感情很好,以后他做了你的平君,自然也會一直好好待你的,你為什么不愿意?何況你師兄無論是品貌能力都乃是上上之選,多少人都想與他相好,難道你覺得他哪里很差么?”
“哎呀,不是因為這些啦……”梵劫心精致的眉毛皺著,撓了撓頭,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咕噥道:“我師兄當然很好,我對他也沒有什么不滿的,但是……但是這是兩回事嘛,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把他當成親哥哥來看,一個人又怎么能和自己的哥哥成親?”
“我知道感受總是個人的,可你現在說的也真是孩子氣的話。”師映川啞然失笑,他拍了拍梵劫心的小腦袋:“你偷偷溜出來,此事即便是我不通知晉陵那邊,想必神殿那里用不了多長時間也會知道,會有人來帶你回去的,或者干脆就是你父親者修書一封請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說呢?”梵劫心張口欲言,不過靈活的眼睛忽又一轉,仰頭瞧著少年的臉,背著兩手一板一眼地問道:“映川哥哥,難道你是怕了我父親么?”
師映川被人這么質疑,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朗然而笑,眉宇之間盡顯傲色:“劫心,你這種明顯的激將法可沒什么用,以我師映川今時今日的地位,這天下間還真沒有我要怕的人物。”不過他話鋒一轉,臉上的表情又柔和了:“你這樣私自偷溜出來,你父親要多擔心?他只有你這么一個孩子,若是父子兩人之間有什么分歧的話,可以好好商量,你這樣任性地離家出走,你父親心里一定很著急,就好象我出門在外的時候,家里人也會為我操心一樣。”
“那不一樣!”梵劫心急了:“我爹他這個人……總之不一樣,你有疼你的師父,有爹爹,可是我父親他才不一樣呢,他什么事情都不肯聽聽我自己的想法,只憑他的意思去做,哪里會管我喜不喜歡……”梵劫心說著,望著師映川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表情,不禁就有些神色陰晴不定,不過片刻之后他的小臉上就露出了質問的模樣,拉住師映川的袖子,很認真地說道:“映川哥哥,當初你和萬劍山千醉雪的婚事,就是你師父一手包辦的是罷,你敢很坦誠地告訴我,你那時一點怨言也沒有嗎?”
這小鬼……師映川有點哭笑不得,聽到梵劫心看似任性,實則不留絲毫余地、步步緊逼的表現,師映川倒是生不起氣來,甚至男孩的話也似乎引發出了師映川心中一直埋藏著的某些積郁之感,他輕嘆一聲,道:“好罷,那你告訴我,你現在準備怎么辦?”聽到師映川這么問,伶俐的梵劫心就知道有門兒,此事應該是有回旋余地的,不禁悄然松了口氣,馬上一臉天真笑容地抱住師映川的手,說道:“這個很簡單啊,我最近一段時間就住在映川哥哥你這里了,我很好養活的,只要讓我吃飽喝足有地方睡覺就可以了。”
梵劫心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頭看著師映川,滿臉期盼,若是給他安上一根尾巴的話,只怕就要拼命地搖起來了,師映川見狀,略一遲疑,到底還是嘆了口氣,道:“……算了,你既然愿意跟著那就跟著罷,但是我告訴你,若是你父親知道你在我這里,跟我要人的話,那么我可是不會給你打掩護的。”梵劫心頓時放下心來,他知道這時自己不能再得寸進尺地向師映川提更多的要求了,反正來日方長,便立刻恢復了笑嘻嘻的樣子,滿不在乎地擺手道:“安啦,安啦,我都知道的。”
師映川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小家伙好象不太可靠,不過這也無所謂了,都是些小事,小孩子嘛,在這個年紀總是比較叛逆的,時間長了就好了。
接下來雙仙宗的接收較為順利,最重要的靈玉液脈也已經有足夠的人手在把守,師映川已下令命人進行開采,至于梵劫心,這個小侍人自從來了以后,倒是表現得很乖巧,沒讓師映川操什么心,日子也就這么風平浪靜地緩緩向前推移。
這一日仍然春雨綿綿,師映川在密室里實驗完畢,處理了尸體之后,便走進一處庭院,這里窗明幾凈,看著沒有什么富貴氣象,但勝在幽雅出塵,周圍遍種草木,師映川臉色微微蒼白,眼中若是仔細看去,分明還有些血絲,師映川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過青石小路,不過這時他卻瞧見不遠處的走廊上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梵劫心,見了師映川回來,男孩便立刻招手笑道:“映川哥哥,你剛才去哪里了?我問了其他人,都說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師映川走過去,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臨時有些事情而已。”梵劫心也不繼續追問,只拉住師映川的手笑吟吟地道:“映川哥哥,我煮了一壺姜茶,你喝一碗罷,去去濕氣。”
這樣的天氣確實很適合喝上一碗熱乎乎的姜茶,師映川便笑著點了點頭,跟著梵劫心進到屋內,梵劫心乖巧地倒了兩杯姜茶,兩人便坐下喝了起來,不過一杯姜茶才喝到一半的時候,師映川突然間就一抖手,杯子重重被他放在桌上,杯里的姜茶幾乎濺了出來,師映川的眼眶里迅速布滿了血絲,同時眼球也以驚人的速度微微膨脹起來,瞳孔卻是瞬間緊縮成針孔狀,師映川忽然用力按住腦袋,絕美的面孔變得扭曲起來,他張開嘴用力呼吸幾下,緊接著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氣,臉色迅速變得漲紅,他死死咬緊牙關,面部的肌肉都因為牙齒緊咬而抽搐起來,太陽穴上也隨之鼓起了青筋,即便是旁人看著,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梵劫心見狀,下了一跳,忙丟下杯子去看師映川:“……映川哥哥,你怎么了?”
“出去……”師映川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這么兩個字,他這一年來因為身上的寒心玉和自身修為加深以及探索秘法逐漸成效顯著的關系,已經很少會出現癲狂的情況了,甚至偶爾還可以勉強維持一絲神智,因此還能夠叫梵劫心離開,他完全不想傷害這個可愛的孩子,更何況梵劫心與其他人不同,若是想要在發生什么事情之后提起褲子當作什么也沒發生,那是不可能的,梵劫心是晉陵神殿主人的獨子,他的身份注定了別人在傷害他之后,必須要承擔起應該負的責任,并且一系列的后續事情很可能會復雜化,就好比當年師映川與季玄嬰有了合體之歡,若非師映川乃是被迫所為的話,那么雖然他是斷法宗宗子,也必然要付出代價。
梵劫心卻渾然不知自己現在正身處危險之中,他慌亂地扶著師映川的手,連聲問道:“映川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師映川只覺得自己就快要忍耐不住,他突然間狠狠揮開梵劫心,聲音嘶啞道:“……滾出去!不許進來!”當下動作極其粗魯地將梵劫心丟出房間,鎖上了門。
門外響起男孩急惶的聲音,敲著門,但所幸并沒有真的闖進房間,師映川拼命克制住自己,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神智,點住了自己的穴道,令下半身無法動彈,整個人不能移動,無法離開房間,做完這一切之后,師映川終于再也支持不住,眼里已是血紅一片。
外面梵劫心不知道屋里發生了什么,只聽見隱隱有嘶啞可怖的低嚎聲從里面傳出,他不敢離開,怕師映川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但因為剛才師映川面色猙獰地命令自己不準闖入,所以他也不敢進去看個究竟,只能心中焦躁地等在外面,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開了,一臉慘白的師映川出現在門口,梵劫心這才終于把一直高高提起的心臟落進了肚子里,這時師映川見他張口欲言,便擺手在他前頭就截住了話,道:“我沒事,剛才是出了一些問題,你不用怕。”
師映川一句話就把梵劫心的問題都堵死了,男孩噎了噎,滿心不甘地嘟著嘴,但也確實是不再追問了,師映川摸摸他的頭,聲音有些虛弱地道:“雨已經停了,外面天氣不錯,你出去玩罷。”梵劫心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出去玩,他搖了搖頭,關切地道:“映川哥哥,你沒有事嗎?我還是留下來照顧你罷。”師映川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沒有關系,別擔心。”
說話之間,一個聲音卻忽然響了起來:“……劫心。”梵劫心乍聽之下,立刻就像是受了驚的兔子似的跳了起來,下一刻,師映川的眼皮輕微一顫,他無聲無息間拉住了正意圖逃走的梵劫心的手,向外面走去,梵劫心滿心不愿,但師映川的手卻像是鐵鉗子似的,雖然箍得他并不痛,但也休想脫身,只得被對方拉著走,一時兩人走到外面,就看見庭院里的一條小路拐彎處,一名青年正緩步走來,見了二人出來,并未開口,只是目光緩緩從二人身上掃過,此人修眉鳳眼,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身材亦如蒼松般挺拔,肩寬腰細,挽著一個干凈整齊的黑髻,他平靜的目光落在師映川身上,看不出喜怒,不過顯然是認出了這到底是誰,這時梵劫心卻突然整個人‘嗖’地一下藏在了師映川的身后,只探出一個小腦袋偷看著青年,慢吞吞地道:“師兄……”
這人自然就是李神符,他雙手負于身后,眼中帶著一絲淡漠,不過在看到梵劫心小臉上那種又是懊惱又是緊張的樣子,青年心中就不禁輕嘆了一聲,從容說道:“你私自離開晉陵,殿主命我帶你回去。”說罷,向著師映川道:“久已不見,君上風采更勝從前。”他的嗓音頗有磁性,十分悅耳,說話也是不緊不慢,娓娓而來,師映川嘴角勾起一絲燦爛的微笑,微微點頭致意:“……比起上次見面,李公子更是意氣風發許多。”
兩人彼此客氣幾句之后,李神符便道:“劫心年幼不知事,與殿主起了爭執,前時便私自離開晉陵,我奉殿主之命帶他回去,這幾日劫心在這里,想必給君上添了不少麻煩。”李神符也不說自己是怎么找到這里的,而師映川當然也不會問,但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卻突然響起:“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我不回晉陵!”梵劫心臉上有著憤怒之色,他仍舊躲在師映川身后,但拳頭已經攥了起來,用力揮舞了一下:“憑什么我要聽從他的安排?從來都不管我,卻要我必須老老實實地聽他的話,憑什么?”李神符依然沉默,平靜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緒變化,似乎是習以為常了,道:“劫心,不要胡鬧,跟我回去向殿主認錯。”
青年的聲音完全不冰冷,很平和,但卻給人一種不可置疑、同時也絲毫沒有商量余地的強硬之感,但梵劫心顯然不吃這一套,只緊緊抓住師映川的袖子,似乎是在宣告了自己對于此事的決定,倔強地道:“我不。”頓了頓,忽然微抬了下巴,說道:“師兄,我喜歡的是映川哥哥,我不能聽我爹的話,跟你定親。”
這一句話算不得什么石破天驚,但也讓李神符原本平靜的臉上微微出現了一絲波動,如同刀子細細剃過一般的清冽眉毛頓時揚了起來,李神符瞇起雙眼,目光罩住梵劫心,似乎想要就此看穿男孩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而梵劫心也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小腦袋微揚著,白嫩的雙頰隱隱流動著一抹紅撲撲的好看顏色,李神符看了他片刻,然后又轉而看向師映川,還沒等他說什么,梵劫心已經搶先道:“映川哥哥,我不要跟師兄回去,你跟你去斷法宗好不好?”
面對這一幕,師映川幾乎想要翻白眼,他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梵劫心的頭頂,道:“別耍孩子脾氣,你師兄都已經來了,你還胡鬧。”梵劫心抱著他的胳膊還想撒嬌耍賴:“映川哥哥……”師映川胳膊輕輕一抖,輕易地把手臂掙脫出來,然后一手按在梵劫心的肩頭,將他向前一送,對李神符道:“小孩子就喜歡任性,李公子帶他回去罷。”
這一幕登時就令梵劫心一呆,似乎不相信自己就這么被拱手相讓了,他扁了扁嘴,眼巴巴地看著師映川,突然間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映川哥哥你好討厭……”師映川見此情景,頓時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他望向不遠處的李神符,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攤手動作,李神符走了過來,眼中閃過淡淡無奈之色,語氣卻沒有放軟,輕叱道:“別鬧。”梵劫心哪里肯聽他的,索性拽過李神符的袖子就擦起了眼淚和鼻涕,抽抽噎噎地道:“你們都欺負我……兩個大人欺負我一個小孩子……”
師映川瞧著不象樣,便道:“算了,先進屋再說。”李神符看了一眼自己被梵劫心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袖,顯然是默認了這個提議。
三人進了屋內,師映川剛一坐下,梵劫心就死活賴在了他身邊不走,師映川無奈,對李神符道:“劫心私自離家,梵殿主那里可曾震怒?只怕這小子現在是嚇得不敢回去了。”李神符端坐不動,道:“……殿主確實不快,劫心此次私離神殿,回去之后,還須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