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文明程度進化未深,至今仍然是一個強者為王的時代。從天山至于大海,部族之多不下百計。自阿骨打這個強者挾勝遼之威,將無數原本各有自家名稱的部族整合到“女真”這面大旗下,一時間縱橫千里,所向無敵。
這個年代正是世界性的低溫期,雖然漢部先進的耕作方式和新作物的投入讓東北大地的糧食產量大大提高,使北國民族有可能不通過南下掠奪也能生存。但女真人的野心業已形成,而大遼的政治又極為腐爛,就像一窩才吃得半飽的豺狼面前匍匐著一只又肥又病的羚羊,如何不流口水?
不過曹廣弼的擔憂,卻不是為這只羚羊,而是為躺在這羚羊后面的那頭更肥、更病的大象!
“如今聯宋攻遼之議將成,大戰在即,漢部的糧草供應沒問題吧?我聽克忠來信說今年復州的移民特別多,民間的糧食十分吃緊,去年新增收的糧食全被新移民耗光了。”
楊應麒道:“民間糧草吃緊,一方面確實是由于移民大增,另一方面也是我對遼南備荒、備戰之糧控制甚嚴所致。至于移民大增,就長遠來說這可是大大的好事。咱們漢部畜力充足,農具精良,而新流入的破產農民又大多是種田的好手,分到土地后個個振奮。如今我們漢部治下的農民,上農上田一人可以產五六人之食,中農中田一人可產三四人之用。貧瘠的灘涂以及江源附近的林地、草地我都讓盧克忠他們荒著,以護水土。現在復州的農地已經開發得差不多了,如果接下來幾年里還有這么多的移民,那不用兩三年辰州、開州的荒地也會被墾完。而且咱們倡導的是精耕細作,單位畝產甚高,到時候或許能‘遼域熟、大金足’也未可知。”
曹廣弼道:“近來從大宋來的移民越來越多,連帶著遼口也漢風大盛,我甚是喜歡。只是這樣下去,如果三州荒地開發殆盡而移民仍然滾滾而來,那可如何是好?”
楊應麒道:“把三州荒地開發完應該還需要過幾年吧。再說我們還有個大流求島呢,那里能容納的農業人口比遼南大得多。若大流求島開發起來了,那我們漢部的糧草就再也不愁了。”
曹廣弼道:“要是大流求也開發完了呢?”
楊應麒笑道:“那怕要十年、十幾年后了吧。那時候天下大勢都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了。”
“十年二十年后?那個島有這么大?”
楊應麒道:“一來那個島確實不小,尤其可以開墾成良田的土地甚多。二來我估計流求在四哥的主持下發展不會那么快。四哥料理內政的本事有限得很,他能把航路保持住并在大流求站住腳跟已經很不錯了!等在遼東的事情漸漸穩了,我還得物色一個利害的內政好手過去幫忙!”
曹廣弼聽到這里搖頭道:“這件事情,你可就錯了!”
“我錯了?”
“嗯,今年六七月間的元部民會議你沒來,但主持書記的胡茂是你的老部下,這些事情他去會寧時沒跟你說么?”
楊應麒道:“沒有。大嫂壓著呢。我問胡茂有沒有出現什么麻煩事,他說沒有,我就不再問了。”
曹廣弼笑道:“是了,大嫂讓我們‘報憂不報喜’,如果部內一切順利便暫時不要去煩擾你了。”
楊應麒見曹廣弼這兩句話來得突兀,問道:“元部民會議上捅出什么大事了么?”
曹廣弼道:“在流求的元部民,帶來了很重要的消息。回津門后最好看看記錄大事的檔案。”
元,就是第一,曹廣弼說的“元部民”,就是漢部的第一代部民。漢部在會寧立村設籍,這第一代部民的名字,都登記在漢部的第一本籍貫簿上,開頭幾個人,即是:狄喻、折彥沖、曹廣弼、楊開遠、歐陽適、阿魯蠻、蕭鐵奴和楊應麒。
之后漢部通過聯姻、戰爭漸漸擴大,新加入的部民越來越多,慢慢就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籍貫簿。根據加入漢部的早晚,漢部內部有了第二代、第三代部民、第四代部民的說法,不過出于團結全部的考慮,折彥沖等人都力圖淡化代與代之間的鴻溝——這是一件至今尚未完成的工作。
第一代部民共有三百六十一人,如今還活著的只有二百九十二人,但登記在“元籍”的元部民,卻已經擴大到約三千人。為什么元部民會越來越多呢?
原來,由于元部民是漢部的元老部民,所以雖無明文規定,但這些人在部中的地位實際上都比較高,其他部民在心理上也承認他們的“老資格”,這便讓元部民形成了一種超然的地位和尊貴的自我認知。新部民在立功(特別是戰功)之后,往往便有將自己的姓名登記入元籍的訴求,漢部的首腦們因勢就利,在征得老部民們同意之后滿足了這部分人的需求,同時為了防止元部民的墮落與犯罪,慢慢形成了“入籍”和“除籍”的規矩。“入籍”和“除籍”的通路形成以后,元部民便實現了人員的流動性和選拔性,從一種籍貫上的資歷,變成一種制度化的地位。由于元部民終身而不世襲,老部民犯錯會被除名,而新部民又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元部民,因此這個規矩也有助于消除原部民的驕矜和新部民對老部民的抵觸。
一方面,漢部內部優秀而忠誠的人都被慢慢吸納進來;另一方面,這些人又分布在各個要害部門,成為漢部的骨干。目前元部民并不具有律法上的特權,但他們既是整個漢部的骨架,也是整個漢部的實權階層。在這個亂世里,漢部要不斷強大需要不停地吸收新血,所以常常出現后來居上的情況——比如楊樸、盧克忠等人便因為能力而被迅速提拔。但他們在漢部地位的真正確立,卻仍是在他們也成為元部民之后。
在會寧漢村時,元部民每逢開春都會聚集在一起,如在死谷中度過的第一個春節一般,朝敬天地祖宗。隨著漢部的事業越做越大,這個紀念性質的聚會便漸漸成為一個帶有政治功能的會議。流求開發以后,部分元部民作為骨干跟隨歐陽適南下,為了配合季風北來的時間,以便在流求的元部民北上,元部民會議才從春節改為每年的六七月間。
在外地的元部民大多身居要職,元部民會議時誰該來誰不該來都有定制。如身在汴梁的周小昌例不出席,遼口鞍坡的軍官兩年一至,流求官吏三年一至輪流出席等等。而這些元部民聚到一起以后,除了互道各自別來之情,也向大會匯報他們在所在地的見聞,其中重要的事宜都會記錄在案以備稽考。
今年的元部民會議楊應麒沒有參加,他參加的最近一次元部民會議是在重和元年六月——也就是去年年中,那時候,陳正匯還在漂往流求的海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