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花甲的陳顯,是漢部文官核心隊伍中年紀(jì)最老的一個,所以其根底之厚,比旁人也自不同。這幾年他曾海上往來過幾次,雖然身子骨還算結(jié)實,但也有些經(jīng)不起折騰了,因此梁水亭之會回來后,折彥沖、楊應(yīng)麒便都表示,除非是塘沽有淪陷之危,否則無論發(fā)生其它什么大事陳顯都不必出海,中樞若有大事如元部民會議等,陳顯也可派代表參加。陳家的子弟在收到指示之后便知道折楊的意思是讓陳顯在燕云地區(qū)安頓了,于是便再次擴建陳家在塘沽的府邸,以示久安之意。陳楚這次回到塘沽家中,發(fā)現(xiàn)陳氏大宅比離開前大大不同,不愧為三公之居了。
陳顯聽說這個最不聽話的兒子回家,高興中帶著三分火氣,見面就罵道:“不肖子!知道回來了么!”
陳楚凡唇道:“若是孝順之孝,不敢丟棄,若是像不像的肖,不要也罷。”
陳顯大怒,陳楚笑道:“父親大人,你多大的年紀(jì)了,怎么還這樣。外面的人都說你是八風(fēng)不動呢,我看是風(fēng)輕輕一刮就動了。”
陳顯瞠目怒視,哼了一聲不答兒子的輕薄言語。陳楚的兄弟陳越在旁道:“哥哥糊涂了是不?父親在外人面前,那是重臣大儒,故而八風(fēng)不動,但在我們幾個面前乃是慈父,慈父之對孺子,豈與對外人相同?”
陳楚笑了笑說:“好了好了,不過孺子也就是你,我可是不肖子!”
陳顯對他這個兒子也當(dāng)真沒辦法,氣了一陣只好罷了,便問這段時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將來有什么打算。
陳楚道:“做點小生意,沒多少好說的。”
其實陳楚的行蹤事跡他向來留意,知道得頗為清楚,所以當(dāng)陳楚淡淡說了一句“做點生意”之后也沒多問,只是道:“如今你玩也玩夠了,該回來走正途了。你這段日子雖然胡鬧,但總算是胡鬧中帶著一半正經(jīng)。至少現(xiàn)在七將軍看得起你,這一點便是你將來晉身之階。我看這樣吧,渤海的商貿(mào)官出缺,我提一下,如果七將軍沒意見便由你補去。”
陳楚笑道:“父親你又糊涂了不是?別說這小小的商貿(mào)官,便是你副總理大臣的位置,我也不放在眼里!”
陳顯叱道:“混賬東西!這混賬話是你該說的么!”
陳越在旁連忙勸解,陳楚卻道:“越弟莫要插嘴,我和父親有話說!”
陳越想了想,便對陳顯道:“若是如此,越兒先出去了。”
他走了以后,陳顯指著陳楚的鼻子道:“黃口孺子,說話不知輕重!幸而今天都是自家人,若讓別人聽去,怕是一場禍?zhǔn)拢 ?
陳楚笑道:“怎么個禍?zhǔn)路ǎ俊?
陳顯哼道:“我如今貴為副總理大臣,那已接近人臣之極了,再上去便只有七將軍的總理大臣一職——七將軍年紀(jì)比我輕得多,我從來沒想過取而代之。若再上去,嘿!那便是想也不能想,說也不能說的事情了!你剛才說不將我這副總理大臣放在眼里,莫非你豬油蒙了心要造反么!”
陳楚走近兩步,緩緩說道:“父親大人你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造反這種事情,代價太大,收益太不穩(wěn),我是說什么也不會做的。”
陳顯聽了,這才松了一口氣,陳楚又道:“不過……父親大人,今日之天下,已非父親大人所想像!這副總理大臣,說是個大官也算個大官,但要說它不算什么,那也確實不算什么。”
陳顯一聽又皺起了眉頭,陳楚道:“父親大人聽我說,看新漢今日之事,折彥沖登基已經(jīng)勢在必行,而楊應(yīng)麒之為相,那也是難以動搖的事情了。”
陳顯頷首道:“不錯!當(dāng)然如此。”
陳楚道:“可是,那也只是現(xiàn)在的事情啊,至于將來,嗯,我說的是下一代,父親大人以為會如何呢?”
陳顯摶眉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陳楚道:“父親大人,你這個副總理大人,在今日也算是煊赫了,但是到了下一代,也就是大哥、二哥他們,我估計他們最多也就做到諸部之臣,或者地方上的方面大員,總之是會比你低一階。到了孫子那輩,也就是我的子侄那里,如果沒出類拔萃的人才出來,多半又要低一階。如此每況愈下,三五代以后我們陳家恐怕就要淪為地方上一介尋常鄉(xiāng)紳,我說的沒錯吧。”
陳顯點頭道:“按理應(yīng)該是這樣,富貴不過三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又嘆道:“本來你若是上進(jìn)些,將來在仕途上或許不在我之下,至少要比你幾個哥哥好得多,可惜你……唉,你這個不肖子!”
陳楚笑道:“父親,你又糊涂了不是?現(xiàn)在的天下,已與當(dāng)年不同了。我?guī)啄陙磉@般闖蕩,為的正是要替我們陳家建立百年不墮之基業(yè)!”
陳顯心中一凜道:“百年不墮?”隨即又哼了一聲道:“你靠什么百年不墮!”
“靠什么?”陳楚道:“自然是靠錢。”
陳顯一聽冷笑道:“錢?是人保錢而不是錢保人!不入仕途,再多的錢也保不住!難道這道理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
陳楚嘆道:“所以我說你是老腦筋了。不錯,沒有官,錢是保不住。可是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能用錢來買元部民代表的時代了!元部民代表是什么?那是能廢除皇帝的東西!有了那個東西,我們家族的子弟就算自己不當(dāng)官,也能如皇帝一般驅(qū)役官員了啊!”
陳顯聽得一呆,隨即冷笑道:“混賬話!什么元部民代表,那只是一個擺設(shè)!是折楊拿來收買人心的!難道你就看不出來?”
“現(xiàn)在,現(xiàn)在也許是個擺設(shè)。”陳楚道:“但只要有人不想讓它成為擺設(shè),那它就不是擺設(shè)!”
陳顯問:“誰?”
陳楚道:“我們!”
陳顯哈哈一笑道:“你?你這小子有幾兩肉!居然敢去捋折彥沖的虎須!”
陳楚微微一笑道:“自己去捋虎須的事情,我是不會干的,不過……跟在人家后面就是了。”
陳顯再次皺眉——今天他已經(jīng)不知皺了多少次眉頭了:“你想跟在誰后面?”
“很多人的。”陳楚道:“比如林家,比如趙家,比如劉家,比如黃家,等等。”
陳顯冷笑道:“全是一群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這等人,折彥沖一巴掌揮過去便全成粉末,何足道哉!”
陳楚哈哈一笑道:“不一定要和折彥沖全面沖突的,我們又不是要將他們折家推下來,我們只是要讓折家分出點權(quán)力來,不要寡人獨尊而已。再說,這樣的大事,挑頭的人自然也得是個極有力量的,我們也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趨而已,只可惜父親大人你到現(xiàn)在還沒看出端倪來。”
陳顯便問:“你說的人物是誰?”
陳楚不答,反問:“父親,你覺得,當(dāng)今天下最有錢的人,是誰?”
陳顯沉吟道:“天子富有四海,第一個當(dāng)然是折彥沖。”
陳楚道:“且不算他。”
陳顯道:“那么,應(yīng)該是那個姓林的女人,或者陳奉山。”
陳楚微笑道:“不錯,他們兩家,確實是商家之顯赫,不過……還有一個人,其實更有錢!”
陳顯問:“誰?”
陳楚笑道:“還能有誰?就是父親的頂頭上司,楊應(yīng)麒啊!”陳顯聽兒子說天下間最有錢的人是楊應(yīng)麒,先是呆了一呆,隨即說道:“這……或許是。”
“什么或許是!根本就是!”陳楚道:“他名下究竟有多少產(chǎn)業(yè),我們誰也不知道。但總之所有最賺錢的生意,特別是那些新生意,如琉璃,如鋼鐵,如造船,如軍械,甚至火器,他都有大股份!林家的錢莊,他至少是排在第二位的大老板!現(xiàn)在他還在做漢政權(quán)的宰相,大家都看著他的權(quán),很少看著他的錢,所以很多事情便不怎么明顯,但若是將來他從總理大臣的位子上退下來,那這天下第一富翁的位子便非他莫屬!”
陳顯聽到這里,忽然想起漢部的一些新興產(chǎn)業(yè),如大海船的制造,軍械的鍛冶,火器的研發(fā)等等,幾乎官營、私營同時有,甚至學(xué)校也有私人辦的。陳顯曾有好幾次建議楊應(yīng)麒抑制私營,卻都被楊應(yīng)麒以“官營太無效率”“勞民傷財”之類的回復(fù)打回,這時被兒子一點破,不禁點頭道:“若是如此,那他可是有點假公濟私了。”
陳楚嘿了一聲道:“什么假公濟私!我看他打造這個漢部來,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賺錢!為什么他會不遺余力地讓漢部強大起來?因為無論在遼國、金國還是大宋,他賺到錢都沒保障!只有他設(shè)計的這個漢部能保住他的錢,只有漢部越強大他才越好賺錢!為什么一直以來他都要這么保護商人?因為這些都是他將來的羽翼!折彥沖那個位置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去爭,為什么?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富翁!你看這個什么元部民會議,壓根就是為了過幾年他退下來后好保護他的一件法寶!”
陳顯愕然道:“過幾年?你是說他幾年后會退?不會那么早吧?他才三十歲,便是再做三十年的宰相,也不算太老。”
陳楚笑道:“那怎么可能!在七個將軍里頭,他年紀(jì)最小,比折彥沖小了七八歲,再做三十年的宰相,若是折彥沖先他逝世而他還在這位置上,那他不成操莽,也成操莽了,到時候非和折氏大起矛盾不可。他那樣聰明的人,會讓自己陷入這等險境?所以我估計幾年后天下大勢一定,他就會退。嘿嘿,父親大人,你若是身體還撐得住,這第二任宰相的位置,其實還是可以爭一爭的。”
陳顯忽然感到腦袋有點混亂,之前他的一切考慮,全是從傳統(tǒng)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覺得天下走勢不出其指掌之間,現(xiàn)在被兒子這么一說,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未必如此!想到這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陳楚又道:“不過,他這樣做對我們也沒什么壞處。”
陳顯道:“你也想湊進(jìn)去分一杯羹?”
陳楚哈哈笑道:“我不是想,我已經(jīng)在做了。如今家資億萬的大族,新漢內(nèi)部至少有十幾戶了,這里面可還沒有我們陳家!我們該加把勁才是啊。”
陳顯沉吟道:“這件事情大有危險,你還是小心些好。”
“危險?”陳楚道:“父親是說折彥沖?”
“不錯。”陳顯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楊應(yīng)麒若真要架空皇帝,折彥沖焉能容他!”
“嗯。”陳楚道:“那就要看他們怎么談了。他們兩個一個要做皇帝,一個要做富翁,也未必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就算真起了沖突……哼!亂世尚武,治世尚文。天下亂時,折彥沖可以予取眾人之身家性命,等天下一太平,誰占上風(fēng)就難說了!總之咱們就跟在楊應(yīng)麒后面,不要跟得太近就好,萬一出了事情,也好及時轉(zhuǎn)舵。”
陳顯道:“你這么想,林家、趙家恐怕也這么想。”
陳楚道:“不錯,不過我們家還有另外一個他們所沒有的長處。”
陳顯問:“什么長處?”
“我們家有父親大人您啊!”陳楚笑道:“若是父親大人你去幫襯折彥沖,而我去跟隨楊應(yīng)麒,那我們陳家便是同時押了兩邊的寶,兩個灶頭一起燒,再不怕出事了。”
陳顯一聽,瞇起眼睛道:“輔助折彥沖么?現(xiàn)在有韓昉在了,何必我去湊熱鬧!”
“萬一折、楊起了沖突,單單一個韓昉對付不了楊應(yīng)麒啊。”陳楚道:“楊樸、陳正匯二人,已與楊應(yīng)麒同榮共辱,分也分不開了。張浩是傍著楊開遠(yuǎn),楊開遠(yuǎn)又扯著曹廣弼,這幫人是勸架的,他們這個***最安全,可惜我們進(jìn)不去,再說這個***也太保守了。不過折彥沖若想獨制天下,也靠不了這幫人。韓昉也算有本事的,可他的力量最多到達(dá)燕云以北,中原、東海這邊他就不行了。所以……所以折彥沖其實是很需要父親大人的,當(dāng)初他拉攏你,可不完全是為了要收回塘沽之權(quán)啊!”
陳顯也不許可,也不否定,只是問:“那你呢?你打算干什么去?”
“我當(dāng)然是去做生意。”陳楚道:“如今各路大生意中,壟斷得厲害又沒有楊氏影子的,就只有一路,我估計他遲早要把這一路剖開來讓大家做,我若能在里面分上三成,也足夠成為我們家族的根基之業(yè)了。”
“哦?”陳顯問:“是哪一路大生意?是南邊的生意么?”
陳楚笑道:“不錯!就是南洋的香料!哈哈,父親,可惜你不喜歡做生意,要不然一定也是此間好手!”
陳顯凝視著陳楚,看得很深,他看著這個兒子的時候,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情。
陳楚被他父親看得有些不舒服,問道:“父親,怎么了?”
“有一件事情,你得知道。”陳顯道:“你能看出許多平常人都看不出來,甚至我也看不出來的事情,那很好,不過,那并不是說只有你看得出來這些。你不覺得你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么?”
陳楚心頭一震,正了正姿態(tài),肅立道:“請父親訓(xùn)示。”
陳顯見兒子知道收斂,頗為滿意,這才繼續(xù)說道:“天下的事情,沒有絕對的好壞、善惡,亦難說一個人只有公心或只有私心。無論為政為商,唯有執(zhí)其兩端者方能正,唯有知其恒遠(yuǎn)者方能久,正者,中也,恒者,常也。”
陳楚低頭想了片刻,抬頭道:“父親往昔所思,偏于迂舊,孩兒所思,偏于輕薄。”
“不錯。”陳顯欣然道:“你能道出這一點,便是有長進(jìn)!方才被你一說,我似乎覺得天下果然和過去不同了,但想深一層,又發(fā)現(xiàn)天下和過去其實還是一樣。”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剛才說了楊應(yīng)麒的許多話,聽起來他似乎市儈異常,其實他是這樣的么?不是的,那只是他的一面,是你見到的那一面。我可以告訴你,這人是有他的堅持的,否則陳正匯等人焉能歸心于他?曹廣弼等人焉肯助力于他?也不能說楊應(yīng)麒沒有私心,但他參與創(chuàng)建這個漢部,并非完全出于私心,或許折彥沖也是如此。這些年楊應(yīng)麒的心力,大部分還是都放在公事上的,若他做事完全是出于私心,絕對成就不了這么大的事業(yè)。相反,他的許多舉措,確實是立心為公。公家之利為先,私家之利繼之,漢部取利十分,他得一分,足矣!天下人可不都是傻瓜,若那楊應(yīng)麒這些年完全以私利為初衷,斷不能家資敵國而天下不匱,取利東海而士民不怨恨。”
陳楚想了想道:“因其能公,故能成其私。”
“不錯!”陳顯道:“你要學(xué)他也可以,不過若想富得長遠(yuǎn),便需從這好處學(xué)習(xí),不可淪為旁門左道。歐陽適為何一敗再敗?不是他才智不足,而是他私心過重!將來國事若定,楊應(yīng)麒和折彥沖或許少不了沖突,不過……不過那也未必全是私心所致,而或在于他們兩人抱負(fù)不同。”
“抱負(fù)?”陳楚道:“他們兩人的抱負(fù),不就是平定天下么?”
“平定天下,這一點是相同的。”陳顯道:“可是平定天下之后呢?”
“平定天下之后……”陳楚喃喃道:“那……”
“那時就是君相之爭了。”陳顯道:“其實現(xiàn)在楊應(yīng)麒所為所圖,已頗有點虛君實相的味道,所以我才會對將來的局面憂心。”
陳楚道:“那么孩兒所想的香料之爭,不知是否行得?”
陳顯想了想道:“行得。陳林兩家之大富,都有借力歐、楊之契機。當(dāng)初林家那女人和楊應(yīng)麒最好之時,也只是巧借其風(fēng)而已,且林家知道謙下的道理,在風(fēng)頭最盛之時也不忘和趙、劉、李、黃諸家分利,所以林家得利雖多,而鋒芒不顯,借力雖巧,而無恃寵之譏。如今陳奉山歐陽濟卻是借歐陽適之勢,毫無遮掩地壟斷南洋,塘沽、山東、江南之商人凡欲走南洋者無不含怨。你若能借楊應(yīng)麒之力以破其勢,分其利與眾人,則天下人必當(dāng)額手稱慶。此所謂破人之家而不落惡名,滅人之國而得美譽……”
陳楚接口道:“商業(yè)國事,均是如此!”
陳顯微笑道:“孺子可教!楊應(yīng)麒行事,動手之前向來先伏八百里的草蛇灰線,我料他若是要天下大定后對付歐陽,現(xiàn)在就會動手布局。你若要借他的東風(fēng),現(xiàn)在就得入局了。若他最近有什么大事要交托給你,可得小心了,他交托的事情,絕不會簡單。”
陳楚盤算了很久,這才道:“多謝父親指點,經(jīng)商的事情,孩兒已經(jīng)有分寸,至于政略上,不知父親大人作何打算?”
“為政之道,譬如北辰在天,群星拱之。”陳顯道:“我等名利均已在手,何必再去爭奪?只需凡事多為天下生民考慮,則祿在其中矣!”
陳楚道:“那究竟是拱衛(wèi)折彥沖,還是楊應(yīng)麒?”
陳顯道:“我輩根基在于文治,而北辰非折氏莫屬。”
陳楚思慮良久,這才道:“父親的意思,孩兒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