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秣陵縣城的陷落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當漢軍戰旗在三里外的秣陵縣城上豎起時,還是令建業的守軍一片黯然。
城頭之上,張昭神情格外凝重,他遠遠眺望著已更換了旗幟的秣陵城,心中的復雜已難以言述,盡管江東重臣的家眷都遷入了建業城,秣陵城內沒有他們的牽掛,但秣陵城的失陷還是讓每個人的心情都格外沉重。
事實上,他們已經被漢軍包圍,斷絕了和外界的聯系,也就是說,他們無法指望再有外援來救助他們了,他們只能靠自己,但張昭知道,就算守軍奮勇抵抗,建業城也只是三天被攻破和十天被攻破的區別,想到這,張昭不由低低嘆了口氣。
“軍師為何嘆氣?”身后傳來步騭的聲音。
張昭一回頭,見步騭不知何時到了他的身后,他苦笑一聲說:“心中有感,故而嘆息。”
步騭走上前,低聲問道:“聽聞軍師昨日勸吳侯投降,可有結果?”
張昭搖搖頭,“吳侯關閉宮門,誰都不見,我在宮外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沒有見到吳侯。”
停一下,張昭反問道:“倒是長史應該知道吳侯的情況,吳侯現在如何?”
張昭是暗指步騭之女為孫權次妃,步騭應該從女兒那里打聽到消息,步騭倒也不否認,神情黯然道:“聽說吳侯要么喝醉酒,要么就發脾氣砸東西,鞭抽侍女,現在沒人敢靠近他。”
張昭眉頭皺成一團,“他怎么變成這樣,當初還鄙視孫賁縱情聲色,現在輪到他,他也一樣頹廢,真令人失望。”
“確實令人失望,不過也可以理解,眼看江東大廈將傾,他作為主公,那種絕望的心情不是我們能體會到。
正說著,呂蒙匆匆趕來,對張昭抱拳道:“軍師,卑職有要事稟報。”
“什么事?”
呂蒙低聲說了幾句,張昭和步騭面面相覷,張昭急問道:“病人在哪里?”
“已經被隔離了。”
“看看去!”
張昭和步騭心中焦急,一起跟著呂蒙快步向城下走去,他們來到西南角一座被廢棄的小校場內,校場四周站滿了守衛的士兵,不準任何人進出。
空空蕩蕩的校場內只有七八頂帳篷,帳篷四周被木柵包圍,木柵內外鋪了厚厚一層生石灰,老遠便聞到刺鼻的石灰味。
在昨天晚上,呂蒙得到軍醫稟報,有幾名士兵出現了疫病的癥狀,令他急為緊張,好在張機推廣了很多防治疫病的方法,及時隔離病人,參與隔離的士兵用布袋罩身,手戴皮套,紗布捂住口鼻,病人的一切物品及時燒毀等等。
這些防治辦法不僅在荊州流傳,也傳到了江東,經過多年實踐,確實有效防止疫病大規模蔓延,校場的這些帳篷正是隔離區。
張昭和步騭遠遠望著木柵,兩人心中都異常擔憂,建業城太小,人口太多,一旦疫病爆發,后果將極其嚴重,他們家人都難以幸免。
這時,呂蒙在一旁低聲道:“有人提出,可以用疫病來對付漢軍!”
張昭和步騭臉色同時大變,異口同聲道:“絕對不行!”
盡管讓漢軍爆發疫病是一種有效的戰術,但此舉有違天和,觸犯了道德底線,張昭和步騭都絕對不允許用這種手段。
他們兩人對望一眼,忽然意識到,如果此事被吳侯知曉,他一定會采用這個手段,張昭立刻問道:“此事還有多少人知曉?”
“啟稟軍師,昨晚鬧起來,不少將領都知道了。”
張昭當即立斷道:“可以派軍隊包圍建業宮,不準任何人進入宮內,另外鷹喙全部抓捕,總之一句話,這件事絕不能讓吳侯知曉,一切責任我來承擔!”
呂蒙也是這個意思,他立刻答應,轉身跑去安排,這時步騭憂心忡忡道:“一旦城內疫病爆發,建業城就沒必要再守了,軍師以為呢?”
張昭點點頭,“誠如長史所言。”
當天下午,十萬漢軍大舉包圍了建業城,建業城只是一座小城,周長不足十里,秦淮水穿城而過,最后注入長江,相對于秣陵縣城的破舊,建業城城墻卻高大堅固,城池寬厚,城墻高達三丈八尺,四周有寬五丈的護城河環繞,南城和北城各有一座城門,城門旁還有一扇水門,吊橋高高拉起,水門用三層粗如手臂的鐵柵防護。
不僅城池寬厚堅固,防御也極為嚴密,一萬精銳江東軍分守四面城墻,不僅如此,建業城內囤積了大量的軍資和糧食,箭矢兵器不計其數,僅糧食就有二十萬石,另外還有曹軍留下了兩萬桶火油。
在四面城墻上也安裝了四十部大型投石機,可以發射火油彈和巨石,在呂蒙精心部署下,將建業城打造得如鐵桶一般。
但任何防御都有破綻,建業城也不例外,建業城最大的破綻在于軍心不穩,這也是建業城本身的地位決定,建業城并非居民集中的縣城,而是一座軍政城,城內只有官衙、軍營和建業宮,沒有民居和商鋪,所有將士的家人都在建業城以外。
孫權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在漢軍尚沒有打到建業時,將三十戶文官高官的家眷接到建業城內,而士兵和低級軍官就無能為力了,一是建業城太少,容不下這么多人口,其次江東軍也來不及大規模遷移人口,這便使得一萬將士和他們的家人分開了。
建業已成為孤城,江東其余地方都被漢軍占領,也就意味著建業城一萬將士的家鄉都成了漢軍的疆土,再精銳的士兵也要顧及自己父母妻兒,人心浮動,軍心動搖。
偏偏這時城內發生了疫病,盡管呂蒙下令封鎖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瘟疫爆發的消息還是從各種渠道流傳出去,迅速在軍中傳播,軍心開始有些恐慌起來。
相對于江東軍的不安,漢軍卻顯得十分淡然,十萬大軍扎下四座大營,在四個方向包圍建業城,但漢軍并沒有立即攻城的跡象,處于觀望等待之中。
此時漢王劉璟也并不在軍中,而是在秣陵城內視察,秣陵城已經放開了戒嚴,漢軍在城內設立了三十余個賑粥點,每個賑粥點前都排滿了長隊,數百名文職軍官則開始挨家挨戶登記,事實上,所有的人口戶籍資料官府中都有,但漢軍需要知道,建業城內士兵有多少人的家在秣陵縣內。
劉璟在百名騎兵的護衛下來到一處賑粥點前,這里排著長長的三支隊伍,每支隊伍都有數百人,數十名士兵動作迅速,使賑粥有條不紊,隊伍十分平靜。
劉璟看了片刻,便調轉馬頭,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大宅前,這里便是老將黃蓋的府邸,黃蓋被打得血肉模糊,在呂蒙等軍方大將的一再求情下,孫權終于松口,準黃蓋回家療傷,并命令周泰派人嚴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隨著秣陵城的陷落,監視黃蓋的士兵也逃走了,城中一片混亂,黃蓋命令家人關閉大門,誰也不見。
一名侍衛上前敲門,好一會兒,門窗上開了一條縫,有人問道:“是誰啊!”
“去通報你家主人,漢王殿下來看望他。”
門房嚇了一跳,慌忙轉身向內宅跑去,此時黃蓋傷勢未愈,只能趴在床榻上養傷,他正和兒子黃柄說話,他兒子黃柄在九江郡為縣令,江東形勢危急,黃柄也棄官回家,觀望時局。
父子二人正說話時,管家慌慌張張跑來,急聲稟報道:“老將軍,漢王殿下來了。”
黃蓋還沉得住氣,兒子黃柄卻‘啊!’的一聲站起身,緊張萬分,“父親,這可如何是好?”
“你緊張什么?”
黃蓋有些不滿道:“你好歹也當過幾年的縣令,怎么一點都沉不住氣?”
話這樣說,黃蓋心中也有點緊張,他沒有想到漢王親自登門,這讓他既有點感動,也有點為難,但此時已等不了他細想,他便對兒子道:“你替為父將漢王請來,言語要得體,不準獻諂作踐自己。”
“孩兒明白!”
黃柄快步下堂去了,黃蓋心中嘆了口氣,他當然知道劉璟為何來看自己,讓他為難啊!
片刻,黃柄便將劉璟恭恭敬敬請入內堂,“我父親就在堂中養傷,殿下請進!”
劉璟快步走進內堂,他見黃蓋掙扎著要起身,連忙上前按住他,“老將軍身體有傷,就免禮了。”
黃蓋苦笑道:“多謝殿下百忙中來探望卑職,卑職感激不盡!”
黃蓋又令兒子給漢王鋪上軟席,劉璟坐下,關切地問道:“老將軍現在傷勢如何了?”
“還好吧!多虧行刑者手下留情,兩百杖打也保住了性命,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再靜養一個月便可以下床走路了。”
劉璟點點頭,“老將軍要好好養傷,有什么需要盡管說,我已吩咐下去,很快會有最好的軍醫來給老將軍療傷,另外也會有糧食送來。”
“多謝殿下關心,糧食我府中還有一點,就不用了,只懇求殿下善待秣陵民眾,善待江東之民。”
“國以民為本,我當然會善待江東之民,江東之民和長安之民一樣,都是大漢子民,我希望能盡快恢復江東的富庶繁榮。”
“國以民為本!”
黃蓋低低嘆了口氣,“吳侯也曾這樣對我說過,可為了征糧募兵,他便把這句話拋之腦后,殿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老將軍說得不錯,我也相信孫權不想竭澤而漁,但這些年江東內部分裂,元氣大傷,他還想軍隊再重回強盛之時,那只能是江東民眾的不幸了。”
劉璟說得很誠懇,也不回避現實,黃蓋默然無語,劉璟理解黃蓋的心情,他效忠孫氏三代,現在讓他投降,估計他不會答應,只要黃蓋不抵觸自己,那么遲早他會轉而效忠自己,只是時間問題。
所以劉璟也絲毫不提投降之事,只是來探望黃蓋傷情,他起身笑道:“老將軍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擾了,希望老將軍傷好后回家鄉去看看,零陵鄉親都說,老將軍很久沒有回去了。
黃蓋心中感動,點點頭說:“多謝殿下提醒,我一定會回鄉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