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達慶陽府, 幾位將領和京城來的官員立刻開始探討戰略。陳述之本來沒想聽,卻也沒人讓“察多的細作”遠離軍機,他就隱約聽到了一些。
這次大平打算兵分五路, 從不同方向快速向察多內部進軍, 爭取在他們募兵編隊完成之前收復雍州失去的地盤, 最好還能繼續深入, 也取他們幾個城。
陳述之的任務是, 根據將領和兵部官員商討的結果對兵士進行重新編組,並三令五申新頒佈的律法。
他對律法沒有修改的權力,只負責完成宣佈的工作。在兵士集會時, 他坐在主座上,把律法遞給一旁的將官, 讓他向所有人宣讀。
大戰在即, 新的律法變得十分嚴苛, 不但強調將領對兵士的控制,對紀律的要求更爲刻板, 兵士犯錯後應受的刑罰也更加嚴酷。
那將官讀完後,人羣中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大喊“我不服”“長官殘忍無情”“還不如現在就殺了我”之類的話。
陳述之本來想和他們多解釋幾句,那將官卻在他耳邊說:“抗命不從,按律當斬, 您要殺雞儆猴, 不必跟他們客氣。”
這律法也不是陳述之定的, 他只是個執行者, 沒必要跟他們較勁, 便任由那將官處置了。
但下面的兵士不知原委,還以爲是這位陳員外製定了如此嚴苛的律法, 故而對他多有不滿。
與此同時,於問荊和一位將官一起,帶領著四十個兵士出了慶陽府,一路向西,進入沙漠深處。
*
五路軍隊從慶陽出發,來到平涼府下的各個縣城。由於察多人對他們的進攻始料未及,各個城池幾乎無人把守,大平的軍隊便如入無人之境,用不了幾日就收回了平涼府及其下屬的大部分縣城。
這段時間,陳述之一直跟著兵部的衆人在平涼府坐鎮指揮。得知懷遠縣收復的那天,他激動地爬上城樓,向家鄉所在的方向眺望。
天氣陰沉,疾風掀起衣袂,揚沙塵漫天。從城樓上看去,不遠處仍有數百人在打鬥,想來是從臨縣逃出來的察多人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不慎撞到平涼府,這邊就派人前去清剿。
遠方,蒼穹與沙地相接處,隱約能見到城市的影子,卻看不真切。陳述之瞇起眼睛,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找尋故鄉的蹤跡。
上一次,一時興起跑來雍州打仗,駐紮在慶陽時又不要命地去打白真,爲的不過就是收復懷遠。
如今懷遠已經收回,不過若要回家鄉看看,就不知是跟誰了。
也許這蒼涼曠原纔是自己原本的歸屬,相比之下,繁複綺麗的京城只是一個太過奢侈的夢。荒漠裡的人去了,就會被那邊的繁華景象迷得暈頭轉向,難以全身而退。
城樓上的風最是強勁,不一會兒便吹散了他的鬢髮,弄得他頭上亂七八糟。他左右看看無人,便解下發帶,打算重新梳理一下頭髮。
他把髮帶繞兩圈在手指上,將碎髮向後歸攏。深藍色印花的髮帶,和他的其它髮帶一樣放在一起,卻總是他不由自主最經常拿起的一條。
就在這時,城頭的風驟然換了方向,猛地裹挾而來。一不留神,竟讓它鑽進指縫,抽出了髮帶,在空中飄搖一會兒,最終竟掉在城外。
陳述之嚇了一跳,想都沒想就朝臺階奔去,一直跌下城樓,來到城門處。
門口的守衛認得他,見他要出去,連忙勸道:“外頭打起來了,您現在出城危險,等會兒再去吧。”
“我東西掉到外面,我撿一下,立刻便回來。”
“您掉什麼了,我們幫您……”
還沒等他說完,陳述之就推開幾個守衛,擠出去了。
剛纔掉下來時,髮帶還是貼著城牆根掉的,等他出了城,已被吹開了一段距離。他有些著急,去追的路上,髮帶竟又被越吹越遠,一直往打鬥的那邊飛去。
他隔著風沙看了一眼那邊打鬥的場面,還好靠城門這側的是自己人,現在追過去,大約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畢竟這東西太珍貴了。
往那邊跑出好遠,廝殺的聲音漸響,他身上又耐受不住,已經開始喘了。擡眼時他看見髮帶被擋在一塊石頭上,心中略喜。那石頭距離戰場還有一段,他便放緩腳步往那邊挪去。
路上他偶然往戰場望了一眼,竟與前方一個正在打鬥的兵士目光相對。見那是自己人,他便也沒多想,可沒想到繼續往前邁步時,看到那人轉身朝自己走來。
他有些疑惑,卻沒有停下腳步。到那塊石頭跟前,他蹲下身從石頭縫裡摳出髮帶,心下剛安穩一些,起身時竟見到方纔那人正提著刀站在自己面前,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陳述之頓感恐懼,明明是自己人,這是什麼意思?
震天的打鬥聲中,他剛想開口詢問,就看到那人突然間雙手舉起砍刀,直直向他劈來。
“無恥狗官,殺我兄弟,當以命償還!去死吧!”
這一聲吼叫穿破重重沙幕,直達雲霄。
陳述之腦子還暈著,身上本能地想要閃躲和抵抗,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好不容易稍稍挪動了身體,只是把原本該砍在頭頸的一刀改到了胸腹。
血珠迸濺,驟然襲來的劇烈疼痛讓他腿上發軟,帶著驚愕向後倒去。
見砍歪了,那人低吼著重新舉起刀,還想照著要害處再補一下。而就在這時,他身後忽然有同伴叫他回去。
他也怕讓旁人察覺他對自己人下手,只得放下砍刀轉身後退,第二刀到底也沒落在陳述之身上。
陳述之整個人栽倒在沙地裡,身邊陪著幾具死於戰鬥的屍體。在通身上下徹底被疼痛淹沒前,他看到那個舉著刀的人,那人在轉身時,脖子上繩結狀的吊墜搖搖晃晃。
*
一看到江霽走進園子,白銘就把一封信遞給他,笑道:“你不是要問白讓的死因,我讓家裡人去打聽,這是他們寫給我的。”
原本閒適漫步的江霽聽到這話立刻緊張起來,接過信件的手有些顫抖。
賈宣提議到假山上的亭子賞花,幾人跟著他走了,白銘轉頭叫道:“雲開,我們去山上了,你來不來?”
坐在長椅上的江霽正專心低頭看信,沒理他。
“我們走吧,別管他了……”
江霽一點點看完手上的書信,面色愈發凝重。失神地枯坐一會兒,忽然,他從長椅上站起來,快步往門口走去。
白從來的府邸中,他正在書房寫字,聽見腳步聲,從書本中擡起頭,望著門口的江霽,“許久未見,有事找我?”
江霽上前施禮,肅聲道:“您知不知道令弟是怎麼死的?”
“我弟弟?白讓?”白從來有些愣怔,“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和令弟曾做過同學,與他情深義重,後來聽聞他去世,一直在問他的死因。想知道從您這裡聽到的,是否也和旁人口中的一樣。”
聽他這樣說,白從來緩緩走下位子,“既然如此,告訴你也無妨。當時我們父親去世,按照那邊的規矩,我們須到山裡守孝,以三日代三年。第二天夜裡他忽然出了我們睡的山洞,我也沒問,次日便見到他的屍首。我沒敢細看,後來聽人說,是讓山裡的猛獸咬死的。”
江霽心跳極快,緊張地問:“那天夜裡他爲何要出去?”
白從來回憶了半晌,“他說他要去找人,也不知是什麼人。”
“他要找的人……是我。”
說完,江霽上前便將手裡的書信遞給他,“我託白銘幫我問令弟的死因,這是他給我的。”
白從來詫異地接過書信,看完後更是十分驚訝。
“怎麼會是這樣……”
白讓確實讓猛獸咬了,傷在腿上,但那傷口並不致死,只要原地休息,等人來救便不會有事。可白讓偏要走動,拖著負傷的腿走了一路,血就滴了一路,最終因失血過多而死。
江霽嘆道:“白尚書字節禮,從進入禮部起便爲簡化禮節而奔波,莫非與此事有關?”
白從來把信摺好還給他,仰著頭負著手,“我原本名叫白詢。弟弟死後我頗受震動,以爲都是禮制害了他。那之後,我便改了現在的名字,從來如此,就本該如此麼?若沒有那許多繁複的禮節,是不是便能少一些人受苦?”
“沒想到這麼多年的執念,竟原本沒有道理……”
聽了這些事,江霽不由得苦笑,勸慰道:“您也不能這麼想,若不曾去山裡,他也不會出後面那樣事。在有猛獸的山裡守孝,原就是不該的。”
他覺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對白從來來說並不會有什麼影響。雖然禮制不是白讓去世的全部原因,也至少是原因之一。
可他自己這麼多年的執念,卻是真沒有道理。
當年他獲知白讓的死訊時,悲痛欲絕之餘,也一直在苦思冥想他的死因。白讓去世那天,對他們來說原本是個特殊的日子,白讓同他約好在那天離開家,到南方來找他。
但白讓爲什麼死了呢?當時的江霽認爲,白讓以前常同自己抱怨他的母親,說母親對他極爲蠻橫,動輒打罵,毫無緣由也能拳腳相向,只有父親才能擋在母親面前保護他。
然而那時候,他父親去世了。江霽就以爲,白讓失去了父親的庇護,要麼被母親打死了,要麼受不了母親的迫害自盡而亡。
從那以後,他心灰意冷,離開家四處遊歷,試圖排遣悲懷。他去過很多地方,卻沒有一處能治癒他的傷痛,直到他來到了雍州。
他在雍州結識了流沙教的教徒,被他們的教義深深吸引。每個人都沒有權力控制他人,所以每個人都能完全地控制自己。如果白讓能夠控制自己,而不是活在母親的專橫之下,是不是就不會死……
在雍州住了幾個月,江霽又偷偷跑去察多國,在那裡見到了樓薩。在流沙教的一次次集會中,他變得愈發虔誠,相信只要按照教義來治國,每個人最終都能獲得自由。
樓薩知道江霽是讀書人,便讓他回到大平繼續科考,日後在朝廷做官,便可把流沙教的教義帶到大平。他一開始會加入素隱堂,就是因爲流沙教反對歐陽清嚴苛的政策。
與此同時,他與流沙教安插在京城的狗熊等人建立了聯繫,隨時聽候樓薩的指示。
如果白讓的死和母親的□□毫無關係,那麼自己這麼多年聊以慰藉的流沙教就不過是虛幻的想象,爲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白讓是爲了要找自己而死的,原來害死他的罪魁禍首,竟是自己麼……
犯了這麼大一個錯啊。
離開白從來的府邸,江霽沒有回家,而是往郊外走去。
這一天是狗熊他們進城巡察的日子,下午這會兒,屋裡不會有人。而由於狗熊的屋子被用於流沙教的聚會,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有大門鑰匙。
把能彌補的做了,然後就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