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時,安條克的山頂飄起了雪,太陽落山得愈來愈早。
在落日最后一縷余暉的追隨下,剛剛從古老的阿波羅神壇上走下的年輕帝王,在十二祭司的簇?fù)碇校従彶饺氚矖l克金碧輝煌的城堡。
王者在王座坐下,任侍從們替他寬衣解帶,洗去身上祭祀后留下的牛血。一頭發(fā)絲從王冠的束縛下掙脫,披散到他琴柱般優(yōu)美的脊背上,侍從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從他暗赤色的頭發(fā)里,生出了一縷一縷的近白的金發(fā),且一天比一天更多。
就像是在衰老一樣。
但當(dāng)取下面具時,王者露出來面容那樣俊美無暇,傳言中臉上的燒傷也僅剩額心一個模糊的紅斑,使侍從們堅信這是諸神的光輝造就的奇跡。
擦凈身體,皇帝在王座旁的長椅上半臥下來。
任誰都能看的出來他心情不悅。沒人敢招惹這位性情乖張的新元首,侍從們悄悄退到門口,殿內(nèi)只余下亞美尼亞的一位外交使臣,他代表亞美尼亞新繼位者阿薩息斯王前來進(jìn)貢———他能留下不是因為他口才,而是因為他的舞藝,還有生著黑發(fā)碧眼,莫名的討新王喜歡。
年輕的使臣小心地將這一點加以利用,他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就能取悅羅馬新王。這并不難,他清楚他像誰———那個曾頂替他的身份來到羅馬的波斯少年,他所愛之人與這位羅馬帝王都求而不得的戀人。
“這就是你帶來的印度煙?”
蠱惑的聲線驀地在靜謐中響起來。躺椅上的帝王慵懶的撐起身,他修長漂亮的手拾舉起纖細(xì)的煙槍,如同擒著一株花枝。
“是,尊貴的陛下。讓我來為你點火。”他身姿裊娜的倚在躺椅邊,取了燭臺點燃煙絲,助王者吞云吐霧,又拿起孔雀羽扇為他扇風(fēng)。
“這煙味道很好。”尤里揚斯瞇起眼,端詳霧氣中的半面。扇子擾亂了二人的視線,使一切變得如夢似幻。他的思緒飄入不知何時總盤亙在他腦中的一個夢境。那夢像是真實的在他幼時發(fā)生過,仔細(xì)想來又捉不到頭尾,一切都已很模糊了,唯有一雙碧色眼眸深深印刻在記憶里。不知怎么,他隱約的相信,他跟那個夢中的人有一個約定。他們會重逢。
就像光明注定會降臨世間,白晝將與夜晚交匯。
尤里揚斯摘下少年的面罩,捏住他的下巴似要吻上,卻只是停在一指之隔,慢條斯理的吸了口煙,呼到對方的臉上。煙霧似輕紗飄散,他凝視著那雙碧眸,微微蹙起眉毛,復(fù)雜的情緒積壓在睫羽的陰影下。
“我知道您會喜歡的,它的味道就像一個夢,不是嗎?”少年咯咯地笑起來,陶醉的吸了口煙霧。
“夢……我們大概在夢里見過。”
尤里揚斯瞇起眼,似是在*,語氣又很冷,聲音透著一股寒洌的誘惑力,像山頂溶化的積雪。
“我的榮幸,我尊貴的陛下。”少年向后退去,揭下面紗,露出一個嫵媚奪人的笑。而后他舒展身體,在煙霧中輕盈起舞。隨著少年的舞動,他身上的銀鈴叮叮作響,使帝王的頭痛逐漸消退。
尤里揚斯闔上眼皮,深吸了一口煙霧中罌粟的芬芳,目光飄向繪成夜空的穹頂,慢慢陷入了夢寐。
“光明降臨……”
聽見喃喃夢囈,不知疲倦的舞者終于停下舞蹈,笑容也從他面上盡數(shù)褪去。
一片淡藍(lán)的濛濛霧氣里,他徐步走近躺椅邊。年輕帝王睡著了,他沉靜的臥在一張完整的白獅毛皮上,散開的發(fā)絲如肆淌的鮮血,整個人像一副描繪神者之死的古典壁畫,唯美而又殘忍。他的眼眸半翕,流露出身陷夢魘的迷惘,似個脆弱的孩童,全不像平日那個高高在上的,令人畏懼的一國之主。
和自己一樣呢……被所愛之人拋棄,是個注定畢生孤獨的可憐家伙。凌駕于萬人之上,身披華袍皇冠,體內(nèi)卻被痛苦的蛀蟲腐蝕得徹底。
阿爾沙克彎下腰,帶著一點憐憫與快意,吻上他的嘴唇。很冷,像冰。
他閉上眼,想起在河岸邊,男人擁著昏死的少年悲痛欲絕的表情。那一幕令阿爾沙克絕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永遠(yuǎn)也無法走近那人的心。于是他自暴自棄的回到禁錮自己的牢籠,放棄繼續(xù)追隨下去。沒想到命運弄人,因一次劫難般的邂逅而逃脫既定的宿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一大圈,卻又回到了為他畫好的軌跡。
他終究是只被馴養(yǎng)成寵物的禽,無法跟著心往的光飛上天空,沒了耐以生存的大樹,是要活不下去的。
就讓他們與他們洗去過去的傷痕,永遠(yuǎn)沿著各自的軌跡,背道而行吧。
“你在做什么,阿爾沙克?”
一個人悄然走了進(jìn)來,豎琴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霍茲米爾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打量了他一眼,連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蒙著面時,阿爾沙克像極了自己的兒子。
即便是經(jīng)了冥河之水的清洗,也無法全然忘記那一點殘念嗎?
將信箋擱在潔白的象牙桌上,霍茲米爾擔(dān)憂地看著躺椅上半寐的帝王,將他手里的煙槍擱在桌上。
他比以前瘦削了,身體似乎正一點點衰敗下去,呈現(xiàn)出以前的病態(tài)。但當(dāng)霍茲米爾看見他操練軍隊時,那震懾人心的畫面時,他又會覺得這僅僅是自己的錯覺。霍茲米爾記得,一個月前阿薩息斯王向羅馬歸順的傍晚,如血殘陽中,年輕的王身穿一襲黑色甲胄,縱馬率領(lǐng)新生的軍團(tuán)走入宏大的梅特利爾大廣場,他頭頂?shù)耐豕陟陟谏x,血色披風(fēng)猶如隼翼在風(fēng)中獵獵飛揚,戴著面具的樣子神秘而威嚴(yán),那些曾稱他“為”叛教者”的加利利人全都低頭噤聲,朝他俯首稱臣。
這一幕,正應(yīng)驗了多年前霍茲米爾占卜得到的神諭。尤里揚斯將是一個空前絕后的王者,將會助他奪回波斯王座,向他不可一世的弟弟復(fù)仇。
走出殿門時,天色已經(jīng)全暗。
霍茲米爾遇見了在門外等候的信使,同時歸來的有禁衛(wèi)軍的參謀總長馬克西姆,他剛剛剿殺了幾日前由暴動的加利利教徒們組成的叛軍。那些□□分子趁祭典時襲擊了阿波羅神殿,企圖刺殺登位不久的新皇,但卻被早有防備的禁衛(wèi)軍逐出了城外。
尤里揚斯在眾人前宣布赦免了他們,又秘密派出一只精銳軍隊,殺得一個不留,然后將尸體扔進(jìn)幼發(fā)拉底河里,把屠殺加利利教徒的罪名全推給了對岸的波斯人。這一招使一大波身為加利利教徒的武者也自愿加入了軍團(tuán),將憤怒的矛頭對準(zhǔn)了羅馬的宿敵。
“他很出色,遠(yuǎn)甚于君士坦提烏斯。從他幼時我就能看出來。那個時候,他的恰特蘭格棋術(shù)總是皇子間最厲害的,卻很擅于隱藏自己,總是偽裝成弱者。”霍茲米爾望著門內(nèi),“但很快,就是他展露鋒芒的時候了。”
半隱于陰影間的鬼面微微動容:“怎么,你擔(dān)心操控不了他?”
霍茲米爾眼神復(fù)雜地?fù)u了搖頭:“他不是君士坦提烏斯。沒人能操控他,我只能倚仗他。你足夠忠誠嗎,馬克西姆?”
“當(dāng)然。”馬克西姆毫不猶豫的回答,他的聲音沉如暮鼓晨鐘。
打從尤里揚斯的父親救了他的族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是這家族畢生的守護(hù)者,尤里揚斯的死士。
“那就別讓破綻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永遠(yuǎn)別讓他想起來,巫師。”霍茲米爾低聲道。一個被愛情所困的帝王,不就像只作繭自縛的蠕蟲一樣嗎?何況是亂世間身份特殊的男人間的愛情,只會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的慘烈結(jié)局。
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嗎?
“那您為什么阻止我趁那小子昏迷將他殺死,還派人將他送到對岸呢?”鬼面男人質(zhì)問道,卻見對方臉色一沉,黑眼珠盯著他,對這問題避而不答。
馬克西姆沒再追問下去,與霍茲米爾擦肩而過,他的鷹幟絆到對方拄著的手杖,使對方趔趄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
位高權(quán)重的宦官在這個嚴(yán)冬來臨時生了一場大病,已日漸病入膏肓。他濃密的長發(fā)開始掉落,裹著紫紅袍的身軀猶如一株凋敗的楓樹,倘若不是拄著手杖,就要隨風(fēng)飄走了。
他快要死了,但愈是接近死亡的人,執(zhí)念就越發(fā)強烈。
“………薩莫薩塔造船廠制造一千二百條戰(zhàn)船在月內(nèi)竣工;阿薩西斯王提供一只三萬人的軍隊,等您率軍抵達(dá)卡雷后進(jìn)行會合,沿幼發(fā)拉底河進(jìn)發(fā)……”
信使清晰地將文件上的訊息念完,王者才抬起眼皮,望向窗外的夜幕,好像剛剛蘇醒過來。
他的目光幽幽穿過煙霧,越過寬廣美麗的河流,投向了那個廣袤陌生的東方國度,不知怎的,淌進(jìn)喉管的酒液莫名的發(fā)熱,仿佛在一片死寂的冰原里灼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