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死寂
他的舉動刺激了她。
葉蕙心恨極了痛極了,眼睛里猙獰著可怖的血絲,忽然躬著身子,撕心裂肺地吼道:“你把槍放下!”
他不為所動,卻漸漸紅了眼眶。
她渾身都在發抖,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他。
他執拗地后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抓住槍口抵在左胸上,他本能地大吼一聲:“不要——!”
她砰一聲扣動了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
他一只手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鮮紅的血迅速浸透了他的西裝,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并不看她,只是緊緊地摟住她。
葉蕙心嗤嗤地笑起來,笑聲愈來愈虛弱。
唐少昂的嘴角隱隱顫動著,他眼神荒蕪,百無聊奈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滴還要輕微:“少昂……我才是你的妻子……不管你怎么對我……我都是一樣地愛你……”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哆嗦,她仍然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你想象不到這兩年我……”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泛濫的血花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卻大咧咧地松開了她,任由她的身體倒在地上。
原地亂走了兩步,似乎有些煩躁不安的樣子,唐少昂慢慢走到了銘恩的身邊,滿目的滄桑與無助,緊緊地攀上那柔弱的肩膀。
銘恩回過頭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下臉頰。
他也不禁淚流滿面,眼底卻漸漸流露出釋然的笑容,顫聲道:“……銘恩…我愛你啊…”握槍的手卻漸漸移了上來,抵在了胸膛上。
銘恩瞪大了眼睛,有些詫異地望著他,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
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有血汩汩地流了下來,他促然間倒了下去,單膝跪在地上。
銘恩嚇壞了,癱坐在地,緊緊抱起他。
然而,唐少昂卻只是仰起頭,輕不可聞地道:“銘恩,你還恨我嗎?”
她喃喃地搖頭,泣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慢慢閉下了眼睛,痛楚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說不出的凄冷與絕望。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蕙心死了,突然就想和她一起走。”低低地坦白。
銘恩抱緊了他,哭得更大聲了。
他卻哆嗦著抬起手,慢慢拭去了她眼角的淚痕,溫柔地道:“不要哭,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都快碎了!”
她恍若未聞,哭成了一個淚人。
唐少昂顫抖著抬起手,吃力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這是……是金燕潮的……金燕潮的地址……”
銘恩不停地搖頭,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唐少昂什么都聽不到了,身軀漸漸冷去,他死前最后一抹笑容仿佛煙花散盡的夜空,整個世界都隨著他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
——
1945年的秋天,銘恩離開了唐家。
安置好了趙媽王叔以及府里的下人,送婉儀去法國留學以后,她變賣了公司的股權和家里的一切財產,又將老宅捐了出去,然后就帶著宣兒走了。
當她坐上了火車,融入了南來北往滾滾的人流中,往昔的一切都像夢一樣在她的腦海中閃過。
唐少昂、葉蕙心、楚平,還有金燕潮和阿東。她看見他們全部笑盈盈的。
她并沒有按照唐少昂的遺愿,去尋找金燕潮,而是來到了杭州,獨自一個人撫養著宣兒。
很長的一段時日,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她就想著這世界怎么這么苦,這么憂愁,可是很快的,她又覺得四周充滿了希望,因為至少還有宣兒在身邊。
——
1949年5月27日,上海國民黨守城部隊投降,上海全面解放。
大街上紅旗招展,百姓夾道歡迎,一片熱鬧歡騰。
郁郁蔥蔥的郊外,整齊的腳步聲踏踏傳來。
唐府大門上的金色匾額在斑駁的日光中顯得破舊不堪。
大批大批的人民解放軍涌了進來,在院子里搭起了鍋灶,生起了火,準備做飯,有不少傷員被抬了進來,在臨時搭建的手術室里接受治療。
白色的床單被洗得干干凈凈,晾曬在繩子上,一陣風過,在日光中輕輕飛起一角,透明而歡快。
回廊上,有倚著廊柱昏昏欲睡的將士,有年輕的女護士端著藥盤走來走去。
這里儼然成為了我軍的后方陣地。
正午的時候。
一個小兵跑了過來,站在金燕潮身后,說:“報告營長,后院里有情況。”
金燕潮回過身來,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睛顯得孤寂而滄桑,白發爬上了他的兩鬢,他的眼角布滿了歲月的皺紋。
他在淞滬會戰時期受了很嚴重的槍傷,失去了記憶,醒來以后是躺在一家農戶的炕上。后來,就跟隨農戶的大兒子從了軍,加入了共產黨,一步一步,走過了崢嶸的戰爭歲月,槍林彈雨塑造了他作為一名軍人的信仰,磨礪了他堅韌沉穩的性格。
如今,馬上就要迎來全國大解放了,他喜上眉梢,和老百姓一樣熱淚盈眶,只是在他的心里,總有一個地方冷冰冰空落落的,仿佛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不得而知。
金燕潮隨著警衛員來到了后院。
看著那個士兵揮著鐵鍬,一鍬一鍬地挖下去,甩出泥來。那泥土愈往下愈堅硬,那小士兵的額頭都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換個人來!”金燕潮吩咐一旁張大了嘴看傻了的警衛員。
警衛員還未及上前,只聽得“叮”的一聲,小士兵的鐵鍬似乎碰到什么了。
在場的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小士兵把鐵鍬一扔,隨手在泥土里挖掘起來,一旁的警衛員也走過來幫忙。
在兩個人齊心合力之下,終于把那個早已銹蝕得如馬蜂窩般的洋油箱挖出來了。
“呵,好沉!”兩個人居然抱不動。
又上去兩個士兵幫忙。
總算將那個沉甸甸的箱子抬了出來,放在了一旁的石板地上。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著。
小士兵拿來了榔頭,將那個生銹的鎖子用力砸開。
金燦燦的陽光下。
金銀首飾、鉆石綠玉、金條金塊、金元寶,甚至還有一尊金鑄的觀音菩薩和一尊金羅漢。
數以千計的銀洋,十幾枚銀錠,還有一大捆花花綠綠的沒人認識的鈔票,發了霉都粘在一起如同那炸飛了的高升鞭炮。
鋪滿了、堆起了、攤開了這些東西。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金燕潮雙手背后,微微有些恍惚,慢慢地,他抬起頭望著屋檐外的那片藍天。
天那么高、那么遠、渺渺茫茫得永無止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