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遙不可及
眼前漸漸由模糊轉(zhuǎn)清晰,看到一雙焦慮的灰色大眼睛,我眨眨眼,認(rèn)出了眼前的弗沙提婆。
“太好了,你醒了!”
他要抱我,卻碰到我的手臂,一陣疼痛襲來,額上冒出了冷汗。
“對不起,我老是害你受傷。”他趕緊放下我,仔細(xì)看我的手臂,“你放心,我一定要治好你。”
打量一下週圍,居然是我在國師府的房間裡。再看向手臂,被層層包著,看上去恐怖的腫大。
我虛弱地問他發(fā)生什麼事了。是西域常見的盜賊,看到我們這隊人連車伕加上也只有六個男人,就襲擊了我們。弗沙提婆和他四個弟兄都是正規(guī)軍人,以一擋四,盜賊看到?jīng)]法得逞,就逃了。他們幾個都沒事,只有我最倒黴,腦袋上被石頭撞出個包還暈菜了倒是小事,可是原來手受傷的部位又被撕裂,這種關(guān)節(jié)處最難癒合,現(xiàn)在又更嚴(yán)重了。
弗沙提婆對車伕私自跳車逃命氣憤地要拿他治罪,被我攔住。他也不過是求生本能罷了。
宮裡的御醫(yī)來了,小心地纏下我手臂上的紗布,等到手臂完全露出來時,我驚呆了。如果不是自己的手臂,我肯定要開玩笑說這個是紅燜豬蹄。已經(jīng)被細(xì)菌感染了,我的胳膊再這樣下去會壞死的。天啊,爲(wèi)什麼會這樣?這個傷一直跟著我近半年了,我也不是沒治療,爲(wèi)什麼癒合能力會那麼差?
“艾晴你別怕!”弗沙提婆拉著我另一隻手,眼裡卻流露出比我還害怕的表情。“你等著,我去宮裡拿最好的藥。”
弗沙提婆匆匆地跟著御醫(yī)走了,我躺在牀上胡思亂想。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因爲(wèi)我在那個機器裡進(jìn)出了太多次,受輻射感染了?我的手,會不會廢了?
我越想越害怕,終於按耐不住坐了起來。告訴一旁服侍的侍女我一個人就可以,忍著痛走進(jìn)弗沙提婆房間。他肯定放在很隱蔽的地方,我在牆上輕輕敲打,到書櫃裡翻,只有一隻左手能動,我的速度快不了。心下又有些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扶著牀蹲下,手伸進(jìn)去摸。好像碰到了一個暗格,我大喜,將那個盒子抽了出來。是個不起眼的長方型盒子,大概A8紙張大小。趕緊打開盒子,頓時石化。
寥寥幾筆,將一個笑得爽朗的女孩勾勒得出神入化 ,簡單的服飾,乾淨(jìng)清爽的臉,那是我!是用我的素描本和鉛筆畫出來的。
再翻下去,是我的半身像,眼睛靈活似有波動,嘴角上掛的是我最常用的傻傻的笑。下一張,是我騎在駱駝上,看上去好像沒坐穩(wěn)要摔下來的狼狽樣。再下一張,我趴在桌子上睡覺,長髮灑落,遮住了半張臉。還有我擺出了個怪動作,仰著頭,嘴巴張得大大的,細(xì)想了想,好像是我在唱兒歌的樣子。有凝神讀書的,看上去表情嚴(yán)肅認(rèn)真……
“感動麼?”
我嚇得一哆嗦,盒子打翻在地,散落了一地的紙。
弗沙提婆蹲下來將紙撿起,攏了攏,嘴角掛一個不明所以的笑:“如果告訴你是我畫的,你會不會愛上我?”
“我……”一張嘴,我的淚就控制不住地滾落,“弗沙提婆……”
他一張一張翻著,眼睛落在畫上,冷清清地笑:“是不是畫得很傳神?”
後面幾張,看得出畫得並不好,筆觸生澀,橡皮擦過的痕跡很多。我的表情看上去也頗爲(wèi)僵硬,沒有前面幾張那麼靈動。他翻到最後幾張,不是我的畫像,我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我給羅什畫的像。像中的他,帶著溫潤的笑,左肩□□,身子單薄。畫的還算有些像了,只是,沒有他真人的神韻。
“我也希望是我畫的。”他依舊盯著畫,手卻有些顫抖,“那樣,就能感動你了。”
“艾晴,見到你時我才十歲,只與你相處了三個月。長大後我只知道我遇見過仙女,但是仙女到底長什麼樣子,真的模糊了。我腦子裡只有你對我唱過歌,你在院子裡跟我玩家家時清澈的笑聲,還有你身上的溫暖。”
“你該猜得出這是誰畫的。看到這些畫,那雙眼睛是我這些年來從未在別的女人身上見過的純淨(jìng),突然記憶裡的你變得鮮活起來,我一下子就能回憶起所有關(guān)於你的事。你教我剪刀石頭布,你跟我在院子裡玩官兵與強盜,你和我一起堆雪人,你教我背那些之乎者也,你拍著我唱歌哄我睡,一切都那麼鮮明。從那時我就在想,要是能再見到你有多好。”
“這畫是我偷走的。他不敢問我明著要,可我知道他來找過好幾次。這一年來我常常看這些畫,然後我就會很生氣。憑什麼他把你畫得那麼傳神,讓我看到了就忍不住想再見你。從沒聽說他還有畫畫的才能,肯定是他在心中描繪了千萬遍,才能畫出這樣的你。”
我顫抖著伸出左手向他要這些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了我。我一張張緩緩翻,看著筆觸由生澀漸流暢到最後的一氣呵成。難怪他說十年前,十年間一直在犯戒。我竟然不知不覺間進(jìn)駐了他的心,直到最深處。
我連淚都流不出來。心裡的那個洞不斷擴大,再擴大,我的心,徹底丟失了。
“艾晴!”他突然扶住我雙肩,驚恐地大喊:“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一滴紅色的液體落下,打在畫中我的笑容上,那個傻的純真的笑,被血紅色的粘稠覆住。又一滴,落在畫中我的眼睛上,遮住了那靈動的波。
一隻手伸到我前,無措地抹著我的上脣。他的指頭染了那刺眼的血紅液體。勉強擡起沉重的頭,看到他驚懼的表情。想說一聲我沒事,只一張嘴,又是一口血紅的液體噴出,如點點盛開的花,妖豔地四灑在我的畫像上。我的身子越來越沉重,眼前的一切顛倒了,猙獰地向我撲來,頓時一切寂然。
費力地睜開眼,我依舊躺在自己的房間裡。弗沙提婆紅腫著眼,坐在我身邊。看見我醒來,不停地問寒問暖,有些語無倫次。
我示意要喝水,他馬上端來溫水餵我。暖暖的水嚥下,周身終於有了感覺。我看向他,不說話,也沒力氣說。
“艾晴,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將頭偏開,聲音有些哽咽,“從你看到那些畫時,我就知道我輸了。其實我從來就沒贏過,你一直都是他的,十年前就是。”
他深吸一口氣,甩甩微微顫抖的手,竭力平復(fù)起伏的胸膛:“他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我已經(jīng)叫人去通知他了。”
我一驚,身子仰起,卻疼得跌回去。他趕緊按住我,眼裡閃著刺痛的光,喉結(jié)在細(xì)長的頸項上下起落:“等他回來,我會去跟王舅說讓他還俗。他若不同意,我會用拳頭逼他。”
“不要!”我的聲音聽上去虛弱不堪。
“爲(wèi)何不要?”他湊近我的臉,眼裡的傷痛更深,“你們難道不是相互愛慕麼?你們這麼要死要活地不痛苦麼?他若真的愛你,就不該要那個身份!”
淚水劃過臉龐:“弗沙提婆,來不及了……”
手臂上遲遲不好的傷,兩次莫名其妙地流鼻血,甚至吐血,我已經(jīng)確定自己的身體在穿越中受到了某種程度的傷害。我不知道是什麼病,但我知道我一定得回去了,而且是儘快回去,可能不光是手臂受傷那麼簡單。我心中苦笑,果然,改變歷史是要付出代價的。
“把那個大鐲子還給我吧。”我艱難地吐字,“如果你不想我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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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晴!”他抱住我,失聲痛哭,“是我不好,我強行要留下仙女,我忘了,你不屬於這裡……”
他小心地把我放回枕上,深陷的大眼睛蘊著滾燙的淚水,嘴角顫抖:“我放你迴天上……”
龜茲極少下雨,尤其在秋天。可是我在龜茲的最後一天,居然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絲,天色昏暗,寒氣逼人,如同我黯然的心境。弗沙提婆將府裡的人都放假了,免得有人被我這樣的莫明消失嚇到。我身體虛弱,靠一隻左手根本無法穿上防輻射衣。弗沙提婆拿過衣服幫我。
如果不是生病,我的臉肯定紅得不敢見人。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讓男生服侍,還要這麼貼身地爲(wèi)我穿衣。我靠在他強有力的懷裡,臉上發(fā)燙,指示著他如何將那些複雜的拉鍊拉開。他做的很笨拙,卻無比認(rèn)真專注,一點一點地將緊身的防輻衣從腳部套上,時不時停下來問疼不疼。
他的臉也透紅,眼裡卻是無盡的悲傷,讓人不忍注目。穿到手臂處,由於右手過於腫大,很難塞進(jìn)去。我冷汗直冒,他馬上停了下來,捧著我的手臂又是滿眼哀傷。我示意讓他繼續(xù),他咬了咬牙,費力將袖子部分套上,摩擦到傷口,我差點疼得暈倒。
“我還從來沒有費過這麼長時間穿衣服呢。”我忍住疼,對著他笑一笑。
他微微地愣住,勉強露個難看無比的笑:“我也是第一次給女人穿衣服呢。”
他眼光落到我脖子上掛著的玉獅子,伸手磨挲著:“答應(yīng)我,一直戴著它。這樣,也許你還能想起我來。”
我點點頭,總覺得這樣哀哀悽悽的氣氛太難過,扯個艾晴的招牌傻笑說:“弗沙提婆,告訴你我們學(xué)校男生追求女生的‘三草定律’。”
他果真被吸引住了,有些好奇地問:“什麼叫‘三草定律’?”
我笑著,用最輕快的語氣說:“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好馬不吃回頭草,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又好氣又好笑,自己念一遍,又對著我戲謔地說:“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要的話,到時我這匹好馬,絕對不會回頭吃你這棵不怎麼樣的草。”
我呵呵大笑,牽到傷口了,忍一忍,繼續(xù)笑。這麼多天,終於看到了原來的弗沙提婆了。
他幫我在防輻衣外套上我原先帶來的漢服,把兩個NORTHFACE大包扛到我面前。“我還是不同意你揹著這兩個包走。太沉,你現(xiàn)在的身體……”
“沒關(guān)係,你把它們綁在我身上就可以了。”
他默默地抱住我,動作極其輕柔,跟平常的他全然不一樣。
他抱了許久,我不得不狠一狠心:“我該走了。”
他慢慢放開我,偏過頭輕聲問:“真的不等他了?他應(yīng)該快到了。”
我搖頭。那晚他曾問過我是否要讓他還俗,就算我可以不顧歷史讓日後的大翻譯家鳩摩羅什消失,可是我若點頭了,置他於何地呢?他有自己堅定的偉大理想,他的人生觀價值觀,離開了這個他從小熟悉的環(huán)境,到現(xiàn)實中當(dāng)個凡夫俗子,他能做什麼,能適應(yīng)麼?
童話裡的結(jié)局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生活在一起之後呢?柴米油鹽醬醋,很快會消磨掉他初期的新奇。他慢慢會失落,會無所適從,會失去生活方向。再美好的愛情,彌補不了理想破滅的精神折磨。所以,我不能殘忍地非要讓他做那個選擇題。
我是個現(xiàn)實的人,回去是爲(wèi)了保命。既然無論如何都得走,既然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兩難,見不如不見,又何必徒添傷心?見了他,我沒有信心能把持住。就這麼一走了之,也許,是對我和他,最好的告別方式……
“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無奈地苦笑,真的是不知道。回去後,身體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不知道。研究小組是否還會讓我繼續(xù)穿?不知道。就算能再穿,會再來這個時代這個地點麼?也不知道。太多太多未定的因素,太多的偶然性,按概率論來說,機率幾近於零。所以,此生應(yīng)該都無法再見了……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喃喃念出六世□□倉央嘉措的詩,心中的蒼涼讓我瞬間老去幾多年華,我已經(jīng)將所有的感情留在這裡了。帶走的,不過是個缺了心的殘破身體……
“艾晴……”他再次將我抱住,低頭吻在了我的額頭上。他的脣沒有一絲熱氣,有幾分決絕的意味。然後,他將我輕輕放開,幫我把防輻衣的頭套拉上,罩住頭,拉上了拉鍊。他慢慢地退出,在門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弗沙提婆!”門關(guān)上的那刻,我大聲喊,“一定要過得幸福啊!找個愛你的女人吧……”
“我會的……”他戰(zhàn)慄的聲音透過門縫飄入,“等你回來的時候,你會看到我活得開開心心的……”
旋開按鈕,綠光閃動,開始記秒。環(huán)顧一下我的房間,看到牆上弗沙提婆稚嫩的字帖,看到桌上一摞羅什畫的我,弗沙提婆答應(yīng)會還給他。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只有一分鐘不到的時間了。離開了,但願就能遺忘……
在騰空的瞬間,似乎聽到一個撕心裂肺的呼喊,是誰?用那麼悲悽的聲音呼喚著我?爲(wèi)何我看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用上拾音親親推薦的歌《今生今世遙不可及》,很傷感的歌,希望能襯出羅什對艾晴再次離去時的心情......
多想擁你在我懷裡
卻無法超越那距離
美好回憶漸漸地遠(yuǎn)去
盼望今生出現(xiàn)奇蹟
無盡的想念
荒了容顏
無助的愛戀
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