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時間過去多久, 陸熙來睜開沉重眼皮的時候,原本沉靜的耳邊頓時傳來了一陣嘈雜。
“林大人醒了,林大人醒了!”“快去!快去稟報皇上!”
苦藥和血腥的氣息彌漫在鼻腔, 渾身宛如經脈盡斷般痛苦不堪, 叫陸熙來明白, 自己終于還是醒來了。
望著頭頂的床幔, 陸熙來試圖重新運作緩慢的思緒, 好讓他想出辦法,知道如何去應對這接下的一幕。
但不等他想出萬全之策,熟悉的腳步聲已傳入耳畔, 一聲一聲,在嘈雜的殿中格外的清晰。
“先生。”
看見床上的人半睜開的眼迷茫無光, 趙亦書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悔恨, 百感交集著伸入被褥握著他溫熱的手掌:“先生——都是小九不好。”
小九。
陸熙來已許久沒有聽過這個稱呼了, 此時聽見,卻一時無法找到適合的表情回應。
見床上的人唇瓣干裂, 皇帝立刻命人倒了水,柔聲道:“先生,喝口水吧?!?
皇帝話音剛落,陸熙來的身子便在宮女的輕攙下半坐起來,華服的皇帝也伸手來扶, 這往日顯得再平常不過的接觸, 今日卻叫陸熙來幾乎忍不住避開的沖動。
在旁坐下, 皇帝帶著一抹苦笑親手接過了宮女倒的茶水, 親手遞到了陸熙來的跟前。
順從喝著水, 無法避免的近距離看見面前皇帝的臉,陸熙來看得出, 那上面不光是滿滿的愧疚。
明亮的眸子中的愧疚后頭,閃著隱藏的堅定。低頭喝水,陸熙來無法正視這樣的注視。
趙亦書不自禁的更接近了一些,他害怕吐息在對方的臉頰引起察覺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細細看著床上的人垂眸乖乖喝水的模樣,幾乎魔障似地緊盯著他的睫毛在心中細數。趙亦書確實已做下了決定,既然阻隔的一層薄紗已被揭開,他如今也只能破釜沉舟的坦白說破了。
屏退了宮女太監,他看著坐在床上沉默異常的先生,多少次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已在嘴邊,他的心情卻是異常的平靜。
或許他暗地中期待這一天很久了罷。
若能早一些說出口,他便不至于隱藏心事,這么累了。
“先生?!?
即便親眼目睹他與顏相的親昵,即便知道今日的坦白八成會遭到拒絕,趙亦書仍忍不住的,想去抓抓看這條希望的尾巴。
“……其實,朕……”
皇帝話還未開場,陸熙來便突然握了拳,咂咂嘴,左右看了看,一臉莫名其妙的皺起眉來:“這是……在哪?”
“……”要說的話堵在口中,趙亦書當即一怔。
“我不是在喝酒嗎……”沒有給對方說話的機會,陸熙來伸手撐著額頭,一副費解的表情,作出頭疼欲裂的模樣,“哎喲喲……先生真是喝多了?!?
趙亦書低垂了眼瞼,只感到心中酸楚難當,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趙亦書雖無多表情,不擅言辭,卻不是傻子。那一掌推出雖只用了五成的力,卻已傷了對方的肺腑,而面前的人一醒來就避開渾身傷痛不談,顯然是在回避方才的事。
這拒絕來得太早,也太直截了當,將趙亦書即將出口的坦白,如數的頂了回去。
“現在是什么時辰,臣該回府了。”顧自說完這句,陸熙來也不等面前的皇帝回答,便掙扎著下了床,身子一立起便感到肺腑一陣劇痛,喉頭宛如燒起一般感到發腥,痛得他瞪著兩個眼球,□□卻只能生生吞下去。
“先生?!笨匆婈懳鮼硐麓驳乃查g蹙起了眉頭卻倔強立起,知他是動到傷處,趙亦書心痛的起身想攙扶,陸熙來卻敏銳的避了開。
對方眼中的警備傷透了趙亦書的心,他盯著自家先生扶著柱子辛苦的步行,眼眶紅了,那人卻沒有回頭看一眼。趙亦書不由回想起曾經多少次,他只是皺一皺眉,那個人便像個笨蛋一樣跑過來哄他。
眼看著魂牽夢縈之人忍痛一步步走出內殿,趙亦書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痛楚,高聲叫了出來:“先生!”
幾乎要邁出大殿,陸熙來的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趙亦書卻似乎看得見他臉上的緊張。
先生在怕什么……自己又豈會……強逼于他?
發現原來自己在他心中也是如此不堪,趙亦書想起方才自己拒絕三哥那義正言辭的一番話,閉了眼,委屈的兩行淚便落了下來。
他若想做,早就做了。
“先生,先前您說不會棄我而去,這話,還作數嗎?”
“……”本已發誓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再回來,可聽見身后口吻脆弱的質問,陸熙來心中便不免微微發酸,不知如何回答。停了半晌,他才為難的答道,“皇上,先生也是會怕的?!?
陸熙來沒有撒謊,他的確被嚇壞了。先前他渾然不知,小九礙于顧慮幾番隱藏心意,他才能自在隨性到今日。倘若今日小九將此事說破,以后便不再如以前那邊顧慮重重,如此一來,陸熙來就完全不知以后該如何應對。畢竟小九如今已是萬人之上的皇帝,他若被逼放手一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要說陸熙來無法應對,就是位高權重的顏珅也無可奈何。
他確實感到害怕,所以膽小的他想要收回那句承諾,換一個抽身而退。
“……”
緩步后退了兩步,若不是扶住了雕花的茶幾趙亦書幾乎覺得意識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就這樣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拭去了淚痕,而后,痛楚就像一面錯綜復雜的網罩在了他的眼眸,原本明亮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
陸熙來戰戰兢兢的站在原地等著,過了許久,才終于聽見小九的回話,而那一句,與其說是小九的回話,倒不如說是皇帝的赦令。
“下去吧。有事,朕會再召?!?
陸熙來心下一沉,但顧不得多想,立刻抬腳邁出了大殿。
皇宮的路九曲十八彎,陸熙來往日雖走得多,卻總覺得太大,走得累人,何況他今日帶傷在身。
腳步匆匆走出百余丈外,陸熙來是越走越沉,終于一個踉蹌,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住了走廊的扶手,差一些一頭跌進花園里去。
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由那一只扶著扶欄的手托著,陸熙來只感到肺腑中宛如互相碾壓般劇痛,痛的只能干瞪著眼直嘶氣。
喘氣了片刻,終于稍微緩過勁來,此時正是清晨,宮中平日里往來的宮女太監也不見蹤影,陸熙來想求助也無門,只得拖著劇痛的身子一路扶著東西舉步維艱的出了宮。
西城門外萬籟寂靜,叫不到轎子的陸熙來無望的等了片刻,還是只能靠慢慢步行回府。林府太遠,陸熙來不知自己的意識能否撐到邁入大門,想了一想,還是去了稍近些的宰相府。
完全不同于往日的腳步輕快,陸熙來走出兩條街便不知用了多久,蒙蒙亮的天色,街上開始漸漸有勤勞的商販開始擺起了攤子。
又走過了一條街,他終于看見宰相府那熟悉的大門。顏珅站在門口,一身官袍拿著玉笏,正一邊在同有福交代著什么一邊往外走,似乎正要去上早朝。
“顏珅——”
百感交集,可出口是將自己嚇了一跳的沙啞,細微的連自己都聽不見,何況是十丈開外的顏珅。
陸熙來三步并作兩步,拼命的朝顏珅走去,卻因為心下一慌腳步一亂,轟一聲跌在地上,揚起了一地的塵土。
聽見聲音,顏珅終于回過了頭來,當認出那人的衣著,便是露出了笑來。當時他還未多想,直到幾步上前從地上扶起那人,見他一看到自己就眉毛一垂哇哇大哭起來,才覺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攙起那人,顏珅一面半摟在懷中,一面用帕子細細擦著他沾滿塵土的臉。
陸熙來又怎么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在見到這張臉的一瞬間放松了下來,于是方才的痛楚和委屈一齊涌上,他才忍不住哭上一哭。顏珅雖然問起,方才的事,他又怎么能和顏珅講?
“……。墨玉弄丟了……我把你的墨玉弄丟了……我找遍了宮里,也找不見。”
聽見這話,顏珅才朝他腰間看去,果然已是空空如也。他松了口氣,輕吻了陸熙來的眼睛,才笑道:“這點小事罷了?!闭f罷抬手理了理對方亂麻麻的劉海,顏珅捧著他的臉道,“你一直在宮中尋到現在?往日聰明原來也這樣糊涂,夜里如何能尋到,過一會我再陪你去找一遍?!?
“……”聽見顏珅的寬慰,陸熙來反而心虛的垂下了眼瞼——他是再也不肯再邁入皇宮一步了。
“看看你……一身酒氣?!鳖伀|撣了撣陸熙來衣裳上的灰塵,打理著他目前不堪的儀容。
攔了轎子的有福在宰相府門口等了一會,終于忍不住走到了顏珅身邊,恭敬問道:“老爺,今日要告假嗎?!?
聽見這話,陸熙來還待要開口,顏珅已痛快的拋出了句“不用”,他只得默不作聲的重新低下了頭。
顏珅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時辰,低頭吻了吻陸熙來的臉頰,看著他沒什么精神的眼眸,柔聲道:“這般疲憊,一夜未睡嗎?不要回府了,就在宰相府里好好休息吧。”
顏珅走后,有福便引著他進了宰相府。躺在自己曾經的房間里,傷痛中好不容易入睡的陸熙來卻又噩夢不斷,退朝后顏珅回府進來看了一眼,見他皺著眉狀態不佳,以為是他一夜未睡困得,并未多想,便獨自進宮尋他弄丟的墨玉去了。
陸熙來不知自己睡了幾覺,忽然聽見叩門聲,有福在門外道:“林大人,您有客人?!?
還以為自己身在林府,他有客也無非就是余老板,陸熙來這么想著,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門便開開了。
而踏進房里的腳步聲,卻叫陸熙來一個激靈,頓時清醒的撐起了身子。
進來的人雪衣鉑冠,不是微服的皇帝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