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僖音文化一行人準時進入錄音棚。
許聽晚一開始想陪林覓進來,被工作人員攔住後,她留下一句“我幫你去一樓大廳查探敵情”就消失了。
林覓心惱,不太想讓許聽晚去見那個人,只是沒等說話,許聽晚腳下生風溜得飛快。
手頓在半空幾秒,默默垂了下來。
片方一共提供了五個電影角色的節選戲,讓配音演員進行試音。
這些人中不乏全能型的配音員,聲線靈活度高,戲感到位。僖音也作爲國配工作室大頭,想盡可能多爭取角色。
林覓分到的是反派角色的戲份,出場比較後面。爲了規避麥克風收入雜音,錄音師建議順場錄製,戲份在後的配音演員等畫面輪到了再進棚。
僖音的同事被通知第一位試音,表情瞬間繃起,看得出整個人十分緊張。林覓輕聲鼓勵她幾句,推開門離開錄音棚。
隔壁是小型的會議室,工作人員把戲份靠後的配音演員帶了進去等候。
沒叫到名字之前,林覓坐在長桌的盡頭,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不多時她回過神,發覺身旁多了個女人。
相較林覓,女人穿著更正式的白襯衣和長到膝蓋的黑色包臀裙,儀態端正,年紀約莫三十。接觸到視線,她挺大方地說: "你也是來試音的配音演員嗎?哈嘍,我是秦姝。"
林覓回以微笑,報上姓名。
秦姝擡眉,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兩眼: “姑娘你這麼漂亮,我見過肯定不會忘。總覺得你的名兒挺熟悉的。"
林覓垂下眼,覺得她之前可能看過自己配音的作品,對署名有印象。這種場合她不打算出風頭,隨意說了句“挺巧的”敷衍過去。
秦姝自從知道林覓名字起,也不知道本性熱情或是別的原因,她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起來。"美女,看你模樣應該還沒結婚吧。"
林覓搖搖頭: “我剛畢業兩年。”
秦姝恍然哦了聲: “姐姐我大概也是你這個年齡結的婚,早點結婚好啊,生孩子身體恢復得快,也不影響嗓子條件,我老公老趙幹影視行業的,他爭氣,我生完崽在家休息了好幾年纔想著出來恢復配音工作,可自在了。"
這時剛好叫到林覓前一名配音演員,時間在五到二十分鐘不定,試音多久取決於戲份長短和配音導演的興趣程度。
她擡眸看了下,耳邊的女聲仍在繼續。
秦姝說的這些話,逢年過節回林府沒少聽親戚們嘮,林覓一時間覺得有些頭大。果不其然,秦姝的下一句是: "你談男朋友沒哦?"
林覓語氣極淡:“嗯。”
“哎呀,姐姐還想著你說沒談讓我家老趙介紹一個呢,不過也好,你們訂婚了嗎?”
林覓臉部紅心不跳: “本來要訂了,但是前兩天我發現他和別的女人搞一起了,兩個人在我租的二十平一室一廳的牀上亂搞,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原諒他。"
會議室坐了十來人,起初大家各自翻看著自己的資料,默唸口稿,無人在意另一邊的談話內容。
林覓日常聲線輕,音調軟綿綿的,說起話來有種沁人心脾的溫柔感。
當她用一種隨意又字正腔圓的強調說出十分重量級的話,無疑是給話語內容疊了雙倍Buff。在場人齊刷刷射過來“不可置信並且佩服綠帽女主強大的心理素質”的震驚目光。
秦姝笑得很牽強: “男人嘛,外面玩玩不用管啦,都一個德行。只要顧家疼媳婦,日子湊合能過就過嘛,心放寬點。"
林覓看了她幾秒,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你男人這麼幹,你也放寬心。”
“嘿,小丫頭片子說什麼呢——”秦姝剛擺出一副過來人說教的姿態,腦子裡電光火石蹦出些事來,忽然噤了聲。
“你說……你叫林覓是吧,我倒是想起來了。”
林覓撩起眼瞼,平靜看著面前緩緩站起的女人。下秒毫無防備的,頰邊溫熱即逝,劃過下巴,幾串水珠淌進衣裙。
等她反應過來時,裙身已經被水漬浸溼了一大塊。
幾個來試音的年輕女孩子立馬皺眉捂住嘴,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會議室寇寒窣窣傳開議論聲。
秦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倒舉的紙杯在空中使勁晃了晃,似是嫌水少了,不夠解氣。水珠順著林覓纖長的睫梢滾落。
被一面之緣的人當衆羞辱,她黑沉沉的眼眸擡起來, "秦小姐,都是抱著工作目的來寶娛面試的同行,麻煩告知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秦姝居高臨下睨著她, "你就是我老公手機裡的那個小狐貍精吧,趙淮每天給你消息噓寒問暖,光買花的訂單記錄就有十幾條,真有本事啊你。"
林覓神色未變,意識到這人是近期追求者趙淮的妻子,但自己並不是理虧的一方。
首先她很早便向趙淮表明兩人之間僅存在利益往來,且不知當時他已婚配的事實,對方的立場本不單純,現在還聯合老婆一起惹事生非。
想到這,林覓輕笑出聲,臉上掛著直白的嘲意。這個反應完全出乎秦姝意料外,她嘴角耷拉準備就地搞大"小三門"事件。
恰在此時,助理打開會議室大門,探進上半身朝裡揚聲說: “下一位林覓,林覓老師在嗎?”
“來了。”林覓沒有選擇和秦姝起正面衝突,衆目睽睽下,她抖了抖裙上的水漬,不疾不徐走了過去。
助理看她這樣有些錯愕,翻出口袋裡的小包紙巾:"這是怎麼了?我拿紙給你擦擦。"
林覓接過: "謝謝,試音要緊,我們先過去吧。"
這模樣落在秦姝眼裡,不過是涉世尚淺的小姑娘理虧鬥不過正主,也算是出了口惡氣。她抱起雙手,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趙淮那個不正經的,前些日子一直說想邀請配音演員林覓合作,還把她誇得天花亂墜。
那時秦姝就覺得不對了,趁老公睡著翻了下手機,發現他幾乎每天都找林覓聊天,對面還是不怎麼回的。
清高又傲氣。
濘京是港口城市,本地人身上有著一種約定俗成的體面,對穿著尤其講究。
那姑娘一身中式元素的改良長裙,遍地美女的地兒依舊顯得鶴立雞羣,挪不開眼的艶麗,難怪老趙喜歡。
但秦姝覺得能和有婦之夫扯上關係的,都不是什麼正經人,今天權當用行動教育她了。
老趙和寶娛傳媒的副總關係不錯,讓他拉個後門內定自己,把林覓的名額擠下去,到時候也沒小姑娘說話的份。
得罪就得罪了。
林覓試戲的角色聲線偏御,片方要求清冷而不豔俗。她戴上頭戴式耳機,找到情緒,朝錄音師比了個手勢,影視片段開始播放。
"雲琴,你讓我好生嫉妒,他怎會喜歡你這種傻女人。"
這一聲滿含輕蔑,困惑,妒忌情緒的酥骨嗓音溢出,直接將人代入片中情景,低低啞啞的,像晚秋的風,繾綣綿軟卻不失寒涼。
錄音師瞳孔微縮,五指趕緊將耳機壓得更緊,生怕錯過任何一段佳音。
幹這行久了,他知道配音演員之間也是有壁的,有人只發氣音就能令觀衆身臨其境,有的咬字再準情緒再足,字裡行間仍然充斥著表演痕跡。
林覓有一副天賜的好嗓子。
她並不是全能型的配音演員,但只要找到匹配的角色,聲音便能自然又不刻意地漫出,彷彿那個人就在眼前,一顰一笑感知真實。
整整十分鐘的臺詞,結束只在一瞬間。
配音導演在工作簿上記錄了一些林覓的特色點,讓她去參加最後一道面試,沒問題就可以正式簽訂合同。
林覓朝導演鞠躬道謝。
導演合上簿子,看著她身上殘留的水漬: "這是怎麼了呢?"林覓: "不打緊,外面下雨淋了下。"
"濘京這天總是變幻莫測,剛纔還熱得我渾身出汗,現在又來個大暴雨。"導演表示理解, "今天公司來了位大人物,面試沒時間給你換衣服了,趕緊去吧,好了事。"
看見主位的面試官是誰後,林覓站在門口,步子一瞬被釘在原地。如果說被當衆羞辱還能夠堅持工作,這刻她是實實在在起了退堂鼓心思。
鄔北似乎沒有和她主動攀談的意思,上半身後傾靠在椅背上,襯衫袖口解釦上挽,露出一截冷白結實的小臂。
他不算斯文地抖開簡歷紙張翻閱。
室內光明亮,男人的五官在一排面試官中顯得出挑,模樣好看得令人髮指。
雙眼皮褶子內陷,臥蠶窄長,是標準多情種的眼型。只是鼻骨銜接處著色濃,又令他多了一層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沒想到。
四年後的重逢,她糟糕又狼狽。而這人已身爲濘京金融圈的傳奇人物,坐在高椅上翻看她的命運。
好在分手不算難看,鄔北沒必要在這種場合下爲難她。他和寶娛傳媒最大的關係是投資和股份,就算她成功簽下合同,以後也沒多少見面的可能。
這麼想著,林覓坐在商務座椅上,牙齒磨了下嘴脣裡側的軟肉: “各位可以向我提問。”
鄔北擡眸,看到她溼噠噠的狼狽模樣時,眼底明顯流過一絲微妙情緒,轉瞬即逝。他合上簡歷,聲音聽上去沒什麼起伏: "怎麼了?"
林覓知道他意指的: “不好意思,我沒料到今天下雨,這個形象來面試也非我本意。”
鄔北聳著眼皮,看她。
過會兒舌尖繞後槽牙劃了一圈,他漫不經心地側過眼。無它言語,似笑非笑。
也沒順著林覓往下繼續面試,朝身邊職員擡了擡手: “調監控,160會議室。”"好的。"
林覓垂著睫羽,沒吭聲。其實她知道這話對鄔北來說,是再明顯不過的謊言。
一樓大廳的時候,她確定有一秒兩人對上了視線。而這一秒足夠他明晰當時她的狀態。
眼角藍光一晃,長桌邊上的支架式白幕亮了起來。
職員聯繫技術部門調取會議室十分鐘前的監控,林覓被人潑水羞辱的片段在屏幕上倍速播放。饒是她臉皮不算薄,此時也生出幾分不自在的尷尬來。
HR認識視頻中的另一個女人,低聲向鄔北解釋: “秦姝,我司BM(部門經理)趙淮的媳婦,也是來試音的配音演員之一。"
鄔北目光落在林覓一張慘白的小臉上,脣角微微一翹,卻叫人心中發涼。"把視頻發給寶娛所有員工,精確到每一名高層的郵箱。"
沒得到公司董事會準信,一上來就是莽著得罪高管,HR額頭倏地起了層冷汗。乾笑:"鄔總,咱也沒覈實秦小姐說的真假,這樣做會不會太沖動了?"
只見鄔北寒潭般的眉眼裡蘊了漠然,再次凝眸掠過林覓,像是不著急回答,手指不緊不慢地輕敲桌面。
指節明晰,骨骼雅緻。
須臾。
面試室蔓延詭秘的氣氛,壓迫感充斥在這片沉默酷刑中。
HR接收到幾道求救的目光,咬咬牙說: "鄔總,我發。"說完直接起身辦事。
接下來的十分鐘,就個人履歷和工作經驗,幾位面試官向林覓進行深入詢問,鄔北也時不時問上幾句專業知識,看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面試流程。
單憑林覓的配音作品和學歷信息,已是行業內曇花一現的人才。過往履歷完美得挑不出毛病。
"林覓小姐,歡迎你加入寶娛的影視後期工作,我司員工稍後會帶你去簽訂合同。"
面試環節結束,能看出對面幾位面試官對她十分滿意,除了中間那位神色閒散又淡,眼皮懶怠聳拉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助理準備叫下一位試音環節通過的人來。
林覓抿抿脣,起身向幾人鞠躬,拿著文件袋往門口去。關門時,她不免往縫裡多掃了眼。
剛好看見男人翻開了一份新的簡歷,目光淡淡,側臉在白燈下顯得有些冷,彷彿剛纔見的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求職者。
林覓的神色空了一瞬,合上門,有些東西消無聲息地崩裂。
也忍不住去想。記憶裡那個永遠遊戲塵寰、離經叛道的男人——
再也不會偏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