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堯選的這家酒樓擅長粵系菜,時令性強,夏秋尚清淡,冬春求濃郁,且粵菜湯品種類多,滋補效果奇佳。剛在飯桌上,素云就用青蒜鯉魚湯泡了飯,不免比以往吃得多了一些。
“改明兒就給府上聘個擅作粵系菜品的廚子。”兩人用過晚飯,正從酒樓出來,季舒堯提議道。
素云站了一站,才繼續朝前走,“還是不要了,我藥已停,便不可多待在府中。”
季舒堯微愣,隨即含笑道:“咦,素云,你不是以前還嚷著要在我的府邸住幾日么?怎么現在就不想久待了?”
素云神色未變,心里卻翻江倒海,一直搜刮著關于這件事的一星半點的記憶,她是記得以前說過那句話,那時實在受不了大宅中勾心斗角的場面,才在季舒堯面前悻悻提議。季舒堯既然能把這句話說出來,一定記得素云說這句話是在什么日子,可素云有些拿不住說這句話的時間了,若是在成親三個月以前說的,素云裝作說不知道,或者是成親三個月以后說的,素云卻說記得,那她騙他的事情豈不露餡?
“舒堯,你知道的,我在大宅人緣一向不怎么好,若,若我已經好了,卻沒在母親跟前晨昏定省,傳到了母親的耳朵里……”或許真的會親自到了府上興師問罪,素云的婆婆能干的出這樣的事。
“舒堯?”季舒堯的眼神在素云臉上打了一個圈兒,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素云大驚失色,趕忙伏低,“一時之間情急,叫了相爺的名諱,相爺不會責怪素云吧。”再也裝不了云淡風輕,成婚后,素云沒把季舒堯叫“哥哥”,他覺得這和道觀中師兄師弟的稱謂很像,不像夫妻,她很想親昵地叫他一聲“舒堯”。大宅中除了長輩,很多人都尊稱季舒堯為“相爺”,素云也只能跟著叫,但后來……后來素云如愿了,雖然只是在兩人的內宅中。可是,她那樣喚他為“舒堯”,是在仲夏,而她騙季舒堯自己的記憶最后停留在暮春。
季舒堯始終帶著方才的笑容,“名字就是代號,你想怎樣叫就怎樣叫,倒是素云你性子不比以前霸道了,”眼神轉向酒樓大門外,“下雨了,快回府罷。”
春雨淅淅瀝瀝,天色比以往暗得都快,馬夫趕馬車時,不慎將馬車一側的轱轆拌在了石板上,車轄有了松動,致使馬車一顛一顛的,還好到了府中也沒出現什么意外。進入府邸到了內院臥房,天已黑透了,顧媽媽在得知季相爺的馬車壞了,一時半會修不好,便提議道:“相爺,這會夜深了,路也不好走,要不然就留下來住一宿吧。”顧媽媽是經過事兒的人,那雙老眼就跟刀子一樣,早看出來相爺幾次三番晚上磨蹭到很晚的意圖。素云以前瘋癲的模樣,相爺姑且都不太在意,得閑都過來,更何況現在?調養了一段時日,少奶奶臉兒也不蠟黃了,眼兒也有神采了,那小臉小下巴招人疼得很,細腰好像一把就能握住,正是眼下小姐少婦們時興的身段兒。相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在大宅那邊也沒聽說有了小,怎能擋得住這樣美人兒的好,顧媽媽就順水推舟那么一說,實則也是想討好討好這個丞相夫人,沒有那個女人不想讓自己相公多疼吧。
季舒堯看了一眼楊素云,沒有言語。
顧媽媽看在眼里很著急,這夫妻二人又不是不正經的野鴛鴦,怎么晚上睡在一起還這么扭捏難為情?
顧媽媽正要開口再說,就聽素云道:“相爺明日還要上朝,大宅離皇宮近,這府離得遠,還是不要耽擱明日相爺上朝的時辰,不若吩咐下人去大宅在趕輛馬車過來罷。”
顧媽媽看相爺還是沒有言語,就喏了一聲出門吩咐,小半個時辰后,大宅又來了一輛馬車,“快去罷,再晚些就更冷了。”說完素云給季舒堯遞上暖爐,親自為他系上披風,她雖比尋常女子身形高挑,可給季舒堯戴兜帽的時候,還要踮起腳尖,這一套動作十分熟稔。回想以前自己就是這般,季舒堯正要宿下,卻被太子的口諭叫走,她明知是去私會,卻還是善解人意地為他披上披風,送上手爐。
季舒堯一直垂眸看著素云,淡淡“嗯”了一聲,就離開了。
***
早春寒氣未消,夜晚尤為寒冷,再加之起夜又下了一場綿綿細雨,為這涼夜添了幾分有如冬季的寒氣。
香蕪的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十分小心地揉搓著水盆中的衣物,因為手冷地隱隱發疼,已無法拿捏住力道,只聽“嗤”地一聲,香蕪聽到聲響,心里一沉,哆哆嗦嗦地攤開衣衫,果然看見有一片衣角被她扯開了。
這可是……這是少奶奶的衣服。
香蕪還記得她初來浣洗房的時候,分配給她熏衣服的任務,她看著水池邊奮力搓衣服的女仆們,一雙雙手就跟幾根粗蘿卜一樣,心里還一陣暗喜,總歸是不用干那種折磨人的活兒,但好景不長,翌日掌管浣洗房的郭媽媽就說香蕪將衣服熏香的味道太重,要她改去洗衣。
那時還是大冬天,香蕪本來在府中是上等丫鬟,根本沒做過這些活兒,洗的第一件衣服就破了個洞,恰恰就是少奶奶最喜歡的衣服。郭媽媽克扣了香蕪的月錢,罰她洗了更多的衣物,還說下次再洗壞少奶奶的衣服,有更多苦頭等著她吃。就是從那日起,香蕪細致的雙手出現了皴裂,再加之天寒地凍地常日洗衣,沒有凍瘡藥涂抹,致使她的手紅腫粗糲,有的地方還破了口子。本來做這個活兒都不熟練,這雙手更是出力費勁,也因此,別人趕日頭落山前干完的活兒,她到現在都沒干完。
還……還又洗壞了少奶奶的一件衣服。郭媽媽說的苦頭,是要趕她出府嗎?
不,不能,她家里那幾個不爭氣的兄長,一定會因為她還有幾分姿色把她賣到樓子里,她寧愿一根紅繩吊死,也不做那些腌臜事。
熱茶暖飯,玉簪金石,一個月前她還是一個體面的上等丫鬟,可轉眼因為得罪了主子就落得這般田地……
“委屈了?”
香蕪正捂著臉嚶嚶哭泣,聽見前方忽地有女人的問話,她嚇了一跳,趕忙收住眼淚,抬眼先看到一雙隱藏在衣裙下擺處的繡鞋尖。
那人撐著一柄油紙傘,發髻半散落開,柔順地傾斜而下,臃腫的罩衫下依舊能看得出婀娜的身段,一手掛著一只暖爐,另一手握在傘柄上,可真是一雙勻細青嫩的手。
香蕪不自覺地低頭看著自己粗腫的蘿卜手,又有些慌張地認為自己盯著對方太久了,趕忙低頭作禮,“奴婢,奴婢給少奶奶請安。”
“你還沒回我的話。”素云的聲音微透著不耐煩,也并未讓香蕪起身。
香蕪只得繼續伏低做小,“奴婢,奴婢那日沖撞了少奶奶,被相爺責罰,沒被罰到柴房過夜已是少奶奶對奴婢網開一面,奴婢怎能委屈。”
素云盯著黑夜中香蕪嬌小的身影,一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身前,微微顫抖著。“嗯,倒是識時務。但……你該委屈。你本初來浣洗房并非一開始就是洗衣。”
少奶奶這樣說她都懂了,原來她從熏衣服到洗衣,是背后有人操控。香蕪抬頭看著少奶奶,她離得近了,這次看清楚了,就像被明珠閃到了眼睛,香蕪又慌張地低頭,明明……明明只是一個月,少奶奶的神采和往日大不同。
“你叫什么?”素云問道。
“奴婢名香蕪。”
“還有香蕪,你第一次洗衣時,我衣服上那破口也并非你所為。”
香蕪這次再不敢造次,不能像方才那般沒有禮數地盯著少奶奶看,她當下都明白了,少奶奶清醒了,她在少奶奶面前說了那么多大不敬的話,少奶奶怎么會讓她在柴房過夜就那樣簡單地死掉?罰去浣洗房更不是為了讓她過舒坦的日子。折磨她,栽贓她,讓她受盡其他人的嘲諷和羞辱,再把她趕出府,說不定會再隨意找個什么理由,把她治死在府上。官宦人家的奴仆這樣枉死的也不是不少。
香蕪任命地閉上眼睛,此時想著自己還有些存銀,不如托人在外面買了耗子藥。橫豎都是死,還是自己了解了吧。
“‘香蕪’這個名字我不喜歡,你跟了我,就把名字改了。”素云說完,輕盈地轉身,舉著油紙傘走了。
墨色的夜吞沒了她窈窕的身影,唯有輕落腳步和細雨打在傘面上的聲響,昭示著在浣洗房這等地方剛來過了丞相夫人。
“謝……謝少奶奶。”也不知多久,浣洗房的小角落里,傳來了一聲女仆包含凄厲和感恩的話語,劃破了寂靜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