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娘一腳踏死金福侍郎,便是自家兄弟,也自咂舌驚駭。
鄒淵臉色大變,拉著侄兒鄒潤走遠(yuǎn)幾步,扯著耳朵囑咐道:“你如今看見了,且不說她前夫如何了得,便是她自己又豈是你我惹得起的?她為李俊、張順出氣,尚要踏死敵將,若發(fā)現(xiàn)你偷看她換衣服,下場伱且自家且想吧。”
鄒潤面白如紙,幾乎要哭了出來,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再不敢了,我也不過是好奇如何能長那等大,才一時暈了頭,以后便是請我看……”
話音未落,肩膀吃人重重一拍,扭頭一看,入目正是段三娘兇神惡煞大臉。
鄒潤心中有鬼,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
鄒淵也嚇得飄了一半魂魄去,好在另一半還在體內(nèi),勉強擠出苦巴巴笑來:“妹子,鄒潤其實是個老實人,他決不是有心的……”
段三娘嗔道:“何止他沒心,我瞧鄒家哥哥你也沒有,李俊哥哥要議事,喊你兩個幾聲,頭也不帶回一回,咦,他這臉色如何見了鬼一般?”
鄒潤哭著臉叫饒道:“妹子且容我一次,下次再也不敢看了……”
段三娘驚奇道:“不敢看什么?”
走到李俊身前,李俊和張順先謝段三娘援手之德,段三娘擺手道:“哥哥們休這般說,小妹要立功勞,多承你們水軍兄弟肯帶挈,小妹自然把各位做我親哥哥看待!”
李俊聽罷微笑點頭:“你我生死之交,如何不知你是為我好?只是……”
他那一千八百水軍,死傷一百多個,如今死得都堆在房里,只等完事埋葬,傷的也都去捉了大夫來看治。看門、收庫的用了一千五,余下百余個人,都隨他往牢里去。
張順聽了,不忍道:“哥哥,這般一來,殺戮必慘,屆時百姓們彼此廝殺,豈不要滿城流血?”
說罷大笑一聲,帶了解珍幾個,分赴四門而去。
當(dāng)下派個心腹的親兵,領(lǐng)了口信,去往盤山報信,自己則整頓人馬,準(zhǔn)備去搶了薊州回來。
李俊一笑,眼中露出殘忍之色:“你卻有所不知,這薊州雖然曾是漢土,已被契丹人占據(jù)一百余年,幾代人根深蒂固,若不用血肉涂抹,哪里洗得干凈?”
康里定安連點其頭:“不錯,不錯,言之有理,譬如他在我霸州繳匪,若不來說上一聲,我也不免在背后罵他。”
段三娘得意道:“哼,他欺負(fù)我哥哥們,老娘說要攥出他的干屎,自然言出如山。”
顧大嫂第一個叫道:“李俊哥哥,何必漲他人志氣,滅俺自家威風(fēng)?雖折了百把兄弟,也殺了他四五百人,一時豈敢再來?依妹子,關(guān)了城門,把大牢里的罪犯盡數(shù)放出,再開倉放糧,有敢廝殺的好漢,都與他一件鐵甲,便是數(shù)萬遼狗來攻,又怕他個鳥毛。”
鄒淵卻已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遮掩道:“妹子不要笑話,他見你踩殺那遼將,嚇得幾乎尿了褲襠,著實不敢看你殺敵也。”
李俊幾個都沒隨老曹征淮西,一時也忘了她那親哥哥段二死得多慘,喜這婆娘豪勇敢戰(zhàn),聽她說的親熱,都動容道:“那敢情好,我們也自視你做親妹子。”
顧大嫂見她得意忘形,連忙拉住道:“呸!卻又滿口胡說,你哪來的鳥給人去咬?”
兩個胖大婆娘嘎嘎笑成一團(tuán),張順看得直翻白眼,轉(zhuǎn)正色看向李俊:“罷了,我同你都是潯陽江上好漢,既然哥哥擇定了道路,小弟又豈能獨善其身?美名罵名,善名惡名,都隨哥哥同擔(dān)!”
說之這里,忽然豪情畢現(xiàn):“幸蒙武大哥賞識,拔我于江湖中,托之以心腹事,尊之愛之,用之重之!昔年豫讓有云: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我輩大丈夫,立身處世,只有問心無愧四字,此身既逢明主,為他肝腦涂地,亦是在所不辭——莫說背些罵名,縱然有朝一日,他要借我頭顱平天下怨氣,李俊亦甘之若飴!哈,無論如何,昭昭青史,少不得我‘混江龍’李俊名號!”
不說他這里籌備諸般攻城物事,亦不說李俊在牢里,救出了兩名了不得的好漢,單說康里定安的親兵,得了主將令旨,一口氣跑到盤山,尋到耶律得重溫泉別業(yè),告知了薊州失陷之事。
他這一番話,吐露胸臆,莫說張順聽得呆了,其余好漢們也自動容不已。
卻說霸州殘兵,倉促敗出城去,一直奔到十里外軍營里,國舅爺康里定安不料麾下兵馬抵不住一干反賊,頓時大怒,把幾個低級武將喚來一問,報說占薊州的反賊有一二萬人,盡數(shù)穿戴鐵甲,為首幾個武藝高強,金福侍郎也吃他殺了。
康里定安是個有勇無謀的人,難得之處卻是肯聽人諫言,此刻聽葉青侍郎說得頭頭是道,頓時連連點頭:“不錯,不錯,言之有理。似此說來,如何是好?”
他拍了拍胸前戰(zhàn)甲,忽生感慨:“我李俊何許人哉?潯陽江上一介私商,浮沉波濤,茍全衣食,與那草木沙塵何異?”
鄒淵苦著臉道:“死人自然不怕,只是那人死得忒慘些,干屎都滾了一地,豈能不怕?”
康里定安聞言恍然大悟,點頭連連道:“不錯,不錯,言之有理。似此說來,如何是好?”
李俊想一想張順遍體白肉,情不自禁打個冷戰(zhàn),怒道:“一個女子,滿口胡言,成何體統(tǒng)!不要廢話了,余下的兄弟,都帶了鐵甲刀槍,同我去大牢里挑人!”
說罷單手提起了鄒潤,一手扯著鄒淵:“休要羅唣了,李俊哥哥還有話說哩。”
那親兵應(yīng)下去了,待他走出,耶律得重身邊親兵中,有個格外老成的——正是之前勸眾親兵不可放了潘巧云,親手綁了她,又提醒耶律得重穿濕衣服要生病的,此人因為獻(xiàn)此計有功,如今做了親兵隊的隊長。
葉青侍郎露出狠色:“我等上陣廝殺,雖也緊急,畢竟那里還有大軍,我這一二萬人,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反而是及時救下府庫,必有大功勞,因此末將意思,國舅爺該當(dāng)機(jī)立斷,應(yīng)盡起大軍,去剿滅了這股叛軍。”
孫新點頭道:“我婆娘說的不錯。哥哥,吃下肚里的肉,難道還肯吐出?”
敘完人情,李俊便說正事:“這伙遼兵怕不就是霸州來的那伙,倒是頗為能戰(zhàn),若是尋常宋軍,一二萬也難敵他,我們?nèi)巳素灱祝星艺哿艘话俣嗟苄郑魡⒋筌姎恚皇撬W印N业惹易h一議,要不要退出城去,匯合了武大哥的主力,再做計較。”
葉青侍郎點頭:“正是如此,不過薊州到底是御弟大王耶律得重治下,倒該派人去知會他一聲,免得他覺得我們狗捉耗子,管他的閑事。”
李俊哈哈一笑,胸膛挺起,擲地有聲說道:“賢弟真婦人之見也。我那武植哥哥,身軀雖只五尺,氣概卻是橫絕九州!他們幾個跟隨時日尚少,倒也罷了,你須從他許久,難道不見他本事?”
李俊冷笑道:“又不是我家百姓,正要他滿城流血!”
李俊本也是個膽子包身的,看他眾人都不肯棄城,點頭道:“既然如此,便依孫新婆娘的話,鄒家叔侄、張順兄弟、解珍兄弟、解寶兄弟,各領(lǐng)三百個兄弟,分守四門,不拘內(nèi)外,敢近前者殺無赦!”
段三娘吃驚,看向鄒潤,見他蒼白流汗,果然怕極模樣,不由好笑道:“你鄒家叔侄橫行登云山,也是綠林中有名兇徒,一個死人難道也怕?”
張順聽了急道:“偏你是真傾心,我便是假意!我何曾說武大哥不奢遮?我只怕你做事太絕,短了自己福祿,卻是何苦來哉?”
眾人雖都是談笑殺人的狠角,聽了他這番話,亦不由驚得呆住。
說話間,神色愈發(fā)狠厲,望著此時還算平靜的城池,森然道:“他這城中,漢兒盡有,有幾個肯認(rèn)自己是宋人?為兄這一計,正要教漢兒殺契丹,讓他城中百姓間相互離心。殺得契丹多了,契丹人難道不報復(fù)?如此一來,這些漢兒既有血債,又有血仇,不怕不死心塌地跟從我。”
“孫新兩口子,領(lǐng)三百兄弟,就守在這庫里,派人四下去喊話,若有受苦漢兒,都來領(lǐng)取糧米,只給夠三日吃的,再發(fā)他刀槍,讓他們?nèi)∑醯と说念^換糧,若有取得五顆契丹男人首級的,與他鐵甲一副,編入軍中。”
段三娘瘋癲道:“我聽人說前生冤家,今世兄弟,張順哥哥前世怕不是你老婆,嘖嘖,你卻好艷福,他這一身雪白皮肉,豈不有的你消受了?”
耶律得重一聽頓時大怒,告訴道:“反賊可惡,趁我雄兵都在宋境,卻來薊州討野火,轉(zhuǎn)告你家將軍,多多有勞他,薊州府庫重要無比,著實不容有失。”
康里定安聽說,吃了一驚,喚來葉青侍郎商量道:“俺久聞宋國不時有人起兵造反,先有個淮西王慶,又有個河北田虎,去歲新反了江南方臘,還有個梁山晁蓋招兵買馬,說不得何時便反了,俺們這方樂土,卻無這等大反賊,多不過百十個人小打小鬧,如何冒出伙過萬的賊寇來?又有鐵甲。”
段三娘熱血沸騰,把大巴掌一拍,喜道:“噫!不愧是李俊哥哥,這一番話兒,真正說到小妹的心窩窩里,這世間漢子,大都是腌臜蠢材,難得有武大哥這等奢遮人物,若不死心塌地追隨他,也枉稱了好漢二字。什么狗屁兇名、罵名,我段三娘卻不在乎!當(dāng)年在淮西,人家便稱我天魔,卻能咬了我鳥去?不殺他個尸骨徹地,我如何權(quán)貴滔天?”
李俊贊道:“浪里白條!誠是一條鐵漢,得他做兄弟,豈不是我前世修來?”
張順聽了不快,搖頭道:“武大哥非是好殺的人,他來見了,必要怪你。”
康里定安聞言喜不自勝,把頭連點:“不錯,不錯,言之有理,似此說來,本國舅該出兵?”
張順大驚道:“哥哥,若是這般行事,武大哥縱能體諒,你也必要背上荼毒好殺的惡名,小弟雖然讀書少,卻也知道自古酷吏,沒人能得善終。”
葉青侍郎和金福侍郎乃是義結(jié)金蘭兄弟,聞聽噩耗,痛心疾首,咬牙道:“國舅爺休聽那伙喪膽亡八的鱉叫,一二萬人馬的賊伙,若是真有,豈能默默無聞?至于鐵甲,多半是薊州庫里所藏。依末將看,那伙人數(shù)至多二三千,只是其中幾個領(lǐng)頭的,怕是果然好武藝,不然如何殺得金福?”
李俊卻又一笑,放低聲音道:“再者說,沒有修羅手段,怎顯慈悲心腸?我這里把諸事做得酷毒慘烈,武大哥再來調(diào)改,方顯出他的仁慈,自然收盡此地人心。他并不是濫好人,縱要怪責(zé)我,也不過表面做戲,心中卻要念我能干。”
段三娘這些日子和她處得甚好,聽她說起風(fēng)話,當(dāng)即反手摟住了她,瘋瘋癲癲道:“我自同我姐夫借去……”
葉青侍郎便道:“此事不可小覷,薊州庫里有大軍南征北戰(zhàn)的糧草,被他得去,裹挾起數(shù)萬人又何難?國舅爺雖然并無守土之責(zé),只是我等恰好經(jīng)過此地,若是不聞不問,異日皇上知道,縱然不責(zé)怪,娘娘面上須不好看。”
他伸手往北一指,滿臉眉飛色舞:“金帝阿骨打,一代梟雄,尚對我大哥尊之重之,因不能用,更欲害之,我大哥略施手段,弄他于股掌之上,萬里異國來去縱橫,連他公主亦拐給了周通!再至扶桑,不過反掌間,便叫他國覆天翻,這等動地驚天手段,怎不叫我輩好漢傾心相隨?李俊能隨這等人物驥尾,實乃平生造化!”
這個隊長察言觀色一番,走出行禮,低聲道:“大王,末將有個小小想頭,不知說得說不得。”
耶律得重看他一眼,笑道:“阿不賚,你是俺的心腹愛將,有何言語,但說無妨。”
阿不賚嘿嘿一笑,細(xì)細(xì)說出一番話來。
有道是:兄弟有情浪里白,丈夫無悔混江龍。為聞隊長一席話,飛去巧云遇武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