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高了聲調:“你現在還來怪我?”
言罷,將我推開,自己站了起來,玄袖拂于身后,賭氣似得說:“晚膳你自己吃吧,我還有事。”往外走了幾步,想起什么,回身警告我:“洛州不比長安,你最好不要任意妄為,否則惹出什么事端我可不替你善后。”
撂下這一句話,便拂袖離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寶藍縷金的長袖垂曳到地上。眼見內侍將氈簾掀起,外面幾許垂暗的夕陽光色自縫隙里照進來,一瞬,簾子落下又全遮擋在外。
在南苑圍場又待了五日,蕭衍天天早出晚歸,除了入寢用膳,安心留在龍帳內的時日屈指可數。我有時發愁,心里不安,可看著他面對我時就像給自己筑了層冰殼子似得,好些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問不出來了。
這一夜,剛躺下合上眼,便聽屏風后傳進來輕敏的腳步聲,內侍壓低了聲音:“陛下,荊大人求見。”
蕭衍一下子就坐起了身,我忙也坐起來給他找外裳披上,心里還奇怪,按理說能深夜來進謁的不是確然有緊要的事,就是御前近臣,可我怎么不記得官位高尊或是御前近臣里有個姓荊的。
幫他把外裳的絲絳帶系好后,蕭衍極為古怪地低頭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便轉過屏風出去了。
我坐在榻上,豎起了耳朵留心聽著外面的動靜,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陛下,芷蘿山出事了。”
蕭衍不經意地往屏風這邊瞥了一眼,波瀾不興地問:“怎么了?”
“監守芷蘿山的暗衛全都被殺,那三個人也不知去向,臣在附近搜羅了一番,只找到一個叫玲子的姑娘,她說云紅纓帶著那位柳掌道從后山小徑跑了,至于暗衛是被何人所殺,她并不知情。”
蕭衍將手搭在憑幾上,思忖了一會兒,沉聲說:“派人在洛州仔細找一找,他眼睛看不見,跑不了多遠。悄悄的,別驚動了旁人。”
那人點頭應是,躬身抱拳道:“臣告退。”
龍帳里安靜如初,只余炭盆里木炭燒灼的嗶啵聲混雜著外面低嘯的風聲傳進來,顯得更加寧謐。我歪頭看了看更漏,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不知現在云紅纓和懷淑身在何處,是否平安,在這樣夜深濃重的時分又是否有片瓦遮頂。
蕭衍從屏風外轉進來,默不作聲地翻身上榻,伸手把我也摁回了榻上,聲音低沉:“睡覺。”我猶豫地歪頭看了看他,心想,姜彌如今是在長安并沒跟著來洛州,而除了他,又到底是誰,有這樣的本事。
后半夜睡得極不安穩,似乎是起了風,帳角懸掛的銅鈴總是響個不停,泠泠淙淙,甫一陷入睡夢便又被攪擾得清醒過來。我覺得蕭衍也睡得不安穩,雖然他躺得平整的跟座雕像似得,也不見有什么翻來覆去的動作,但我總有種感覺,他也沒睡著,只是躺了這么一夜,天剛蒙蒙亮,便起身出去了。
我獨自在龍帳里待了大半日,忽聽外面淅淅瀝瀝的落下了雨,心中有些煩躁,問侍立一旁的宮女:“陛下去了哪里?”
宮女偷覷著我的臉色,怯怯弱弱地說:“和盧姑娘出去了,奴婢聽說要去圍場獵鹿。”
我緊捏著手爐,上面浮雕縷出的燮龍緊印在掌心,胳得生疼。
在這密不透風的帳篷里待著,四周都是玄黑相接的細密圖紋,像是不斷逼近的網將人悶得幾乎喘不過氣。
不禁想,蕭衍將我帶到這南苑圍場,就是為了把我放在火上炙烤的嗎?
霍然起身,將手爐擱在一邊直直地往外走,宮女手忙腳亂地給我披上雪色鳳雉狐毛大氅,甫一掀開氈簾,細密的雨被風刮到臉上,透著清清絲絲的涼意。
見內侍緊趴在地上,將耳朵貼在地面,不禁問:“你在聽什么?”
內侍道:“有千軍萬馬正往南苑過來……”
我一驚,下意識道:“這怎么可能,部軍無奉詔不得擅動,陛下并無遣派過軍隊啊。”
話音剛落,見蕭衍在眾人擁簇下疾速往龍帳這邊來,漆黑的發絲上落了點點晶亮的雨珠,見我站在帳前,沒有任何的停頓,只是順手攜了我的手走進來。我見身后跟著許多文武朝臣,一進到帳里就去屏風后,聽他們慌慌張張地商討。
原來,當真有千軍萬馬往南苑過來。齊王蕭晠調了府軍和洛州鎮軍,斬殺了南苑圍場外的禁守防衛,勢如破竹地朝圍場這邊殺過來了。
隨行的朝臣顯得慌亂無序。
“南苑只有三千禁軍,齊王手里可有兩萬精銳,至多只能抵擋半日。”
“從長安調兵最快也得兩天啊。”
“武成軍離圍場最近,調撥應來得及。”
“齊王派軍斬斷了通往武成軍的道路,根本送不出信去。”
蕭衍拍了一下龍案,冷聲道:“行了,都別吵了。”帳內立馬靜落了下來,眾人緘聲,齊齊抬頭看他。
“讓趙煦統計清楚南苑有多少禁軍,先想法堵住要塞,不要讓蕭晠攻上來。另外,派人去長安給姜相送信,讓他從宣水長曲調撥軍隊往洛州勤王,兵部送一份洛州詳細的地形圖過來,朕要看。”
眾臣應是,總算顯得有序了一些,雖然都面帶慌張,但還是各歸其位地下去準備。
但隔著屏風,可見一人未走。
蕭衍看他:“長青,你有話要對朕說?”
原來這就是顧長青。他穿著褚色官服,修身長立,沉靜道:“陛下,您不能指望姜相。如今南苑危在旦夕,蕭晠這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造反,說句大不敬的話,一旦事成,陛下的龍體安危不保,這天下也必容不下蕭晠。依照姜相的性子,他樂得坐觀其成,等蕭晠成事之后,再以勤王之名剿滅他。放眼望去,先帝子嗣只剩端王,而端王又與他交好,于他而言不正是挾天子令諸侯的好機會。”
我心想,真不愧是御史臺大夫,真敢說。
蕭衍垂下眉眸看他,道:“這種危難關頭,也就只有顧卿敢說實話,那你覺得應如何做?”
顧長青道:“陛下應發明旨,急召端王率軍前來勤王。他若是肯來,姜相那邊得了信也好有些顧忌,而若他不肯來,便是司馬昭之心,且不論如今這場叛亂結果如何,這普天下的臣民都會看清楚這悖兄逆君的佞臣模樣。”
蕭衍沉默了一會兒,說:“顧卿心思縝密,可你太不了解姜相。如今這個局面,他不必舍近求遠去扶持端王……”
我猛然想起什么,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只覺腦中鼓聲大作,慌亂之情遠勝剛知道蕭晠造反時。
顧長青大約也想到了,喃喃低吟:“太子……”
“太子如今就在長安,若朕有個三長兩短,太子繼位合乎規統。他只有兩歲,母族凋零,豈不是比一個成年的親王更好控制嗎?”
顧長青愁容畢現,一時也想不出良法。倒是蕭衍神情沉定,反過來安慰他:“不過愛卿剛才所言也很是有理,朕也想看看端王到底有幾分忠君之心,便按照你說的發一份召端王率軍勤王的明旨,看看他來是不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才那些朝臣齊涌入龍帳,讓人覺得烈火烹油、好像快要天塌地陷了一般。如今只剩下蕭衍和顧長青兩個人的時候,竟似一首嘈嘈切切的琵琶音,本已山體崩裂卻又突然平默靜緩了下來。
等顧長青走后,我忙從屏風后出來,憂心忡忡地看蕭衍:“潤兒不會有事吧。”
蕭衍的臉一貫淡抹如水,只是在聽到潤兒時的一瞬掠過溫柔的神色,他緩緩道:“母后會照顧好潤兒,不會有事。”
我的心稍稍安穩了一些,聽帳外傳進來些聲響,內侍低聲勸慰的聲音夾雜著芳藹嬌麗的嗓音。
蕭衍自我這里收回視線,朝外揚聲道:“讓她進來。”
芳藹風風火火地掀簾而入,嬌聲叫道:“我都聽說了,皇兄,四哥他是瘋了嗎?”
蕭衍輕挑了挑唇角,說:“他并沒瘋,反倒是清醒得很,趕在朕到南苑圍場時興兵。這里四面開闊,毫無遮掩憑靠,易攻難守,他是鐵了心要一舉成事。”
芳藹愣滯了片刻,胭脂粉面浮上些許憂悒:“皇兄,四哥真會要置我們于死地嗎?”
蕭衍幾分憐愛地看著自己妹妹,“都兵臨城下了,你說會不會?”
芳藹便咬緊了下唇,不再言語。
內侍進來稟報,卻好生奇怪地偷覷了我一眼,才躬身道:“陛下,盧姑娘來了。”
蕭衍沖他頷首,內侍便出去掀開氈簾引著盧漱玉進了來。
她今日穿了身石榴花色結珍禽異卉紋銀襦裙,袖子很窄,腕間一副嵌瑪瑙藍晶金手鐲,華貴雍麗,與她周身打扮清新明麗的風格有些不相稱。
那副手鐲上的金縷是洛州宮制樣式,縷的是蓮花鳳鳥紋……我把視線移開,避免盯著她看得太刻意。
聽芳藹在我身旁叫道:“御前不準帶刀劍,你懂不懂規矩?”
我一看,盧漱玉的手里果真拿了把精悍的短劍,她低頭看了看短劍,微抬下頜,些許倨傲地說:“陛下準許我帶劍隨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