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青亭蓋蓋,翠葉吹涼,有微風(fēng)順著敞開的軒窗吹進(jìn)來,掀動了薄衫衣角隨著清揚。
蕭衍沉默了一瞬,才說:“是我多心了,一旦牽扯到他,總是有些風(fēng)聲鶴唳。”
我的手縮在廣袖間悄然握到了一起,想要寬慰他幾句,卻又覺言語甚是單薄乏力,怕也起不了多大效用。
便也只有緘然陪他站一會兒。
---自康王被押解進(jìn)京后,便被關(guān)在刑部大牢里,雖然出了蕭景沐被救走的事情,但姜彌和蕭衍都有心隱瞞,所以并未掀起多大風(fēng)浪。
鳳閣很快出了關(guān)于對康王議罪的奏疏,呈送到蕭衍的桌上,他提筆點朱砂很快做了批復(fù),但將批復(fù)好的奏折再放回案牘上時,視線空茫茫地緊盯著那方奏折,許久都未移開。
我給他添了一杯熱茶,又將燭火撥得亮一些,見他還是一副失神的模樣,便去握他的手,低聲問:“衍,你怎么了?”
他依舊盯著奏折,喟嘆道:“朱筆御批,回呈鳳閣,我只寫了‘準(zhǔn)奏’二字,便能要了二哥的命,我們身上本流著同樣的血,終究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在我的印象里,他已許久沒有叫蕭曄‘二哥’了。當(dāng)上太子,各自劈府,見了面至多也只是一句‘康王兄’,禮數(shù)周到,卻又透著疏離。走到最后這一步,塵埃落定,他再也威脅不到蕭衍什么了,才想起這舊時的稱謂。勝者對于敗者總是有著天生的憐憫,特別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兄弟。
“這只能怪蕭曄自己。”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也只有想法讓蕭衍心里好受一點:“誰讓他犯了糊涂去謀反,天下倫理規(guī)統(tǒng),莫不可破,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從興兵那一天開始他就該想到有今天。”
燭臺上蠟燭燒得蓽撥亂響,投落到強壁上紛繁的暗影。蕭衍將朱筆搭在硯臺上,有些寥落,卻又醒澈地說:“你說的對,成者為王,自己敗了也怪不到旁人身上。”
他的話里含了一絲刻意,毫無隱藏地透出來,像是故意要讓我捕捉到。我便只當(dāng)沒聽出來,如常地站在他身側(cè),默然陪伴著他。
蕭衍也不作聲,又掀開另一封奏折看,是齊王蕭晠請罪的折子,還是老一套,說自己失察,致使康王舊部從洛州叛逃到贛州,險些釀成大禍,望蕭衍降他的王銜。
他將奏折合上扔到一邊,有些好笑道:“從蕭曄被押送進(jìn)京,晠弟上了不下十封奏折,言辭懇切,乞求我責(zé)罰他,這事本來也怪不到他頭上,若說有錯也是朕當(dāng)初貿(mào)然讓他們換封地,欠了些思慮,朝中也并沒有攻訐他的聲音,何苦這么謹(jǐn)小慎微。”
我思忖了片刻,說:“不如順了他的意思吧,降為郡王,封地減半,這樣齊王會安心一點。”
蕭衍回身看了我一眼,將那封被他扔出去的奏折又撿了回來,捏在手里晃了晃,苦澀道:“我怎會不知,他是怕我。”
我能體會他心中的悵然凄落,即便是再強硬的人,也不希望親情短缺,親人離散。可,我也真是不知該怎么安慰他了,只好說:“你是他的兄長,也是他的君王,怕你是應(yīng)該的。”
蕭衍提筆沾了一點朱砂,將奏折掀開,了了數(shù)筆,放在燭火下烘干了便又合上。他感慨道:“成為君王是想讓眾人懼怕,不敢造次的,可當(dāng)所有人真得都怕了我,這其中的孤寂寒涼也只有自己來嘗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看我:“孝鈺,你也怕我嗎?”
我愣了愣,搖頭:“我怎么會怕衍,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我的衍,而只是皇帝陛下,那么我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他攬住我的腰,“不會的。”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尋葉行苑,想起了年少時的嬉笑打鬧,那個時候我們都是那么平凡,卻可以心底無塵,享受著世間最常見、最清澈的快樂。可如今,我們終于走到了權(quán)力的巔峰,受天下黎庶的朝拜,享盡了世間的至尊至榮,可卻失了從前的心境。
好像每得到一樣身外之物,就要從自己的心里挖出去一塊作為代價。皇后、太子、母儀天下、世家尊榮……我有了這么多東西,可是再也找不回那個蕭衍眼中笑起來會有星星的小玉兒了。
---深夜,一個不起眼的內(nèi)侍端著一杯出自大內(nèi)的御酒悄然去了刑部大牢。黑漆托盤上端正地擺放著青鼎酒盞,琥珀色的美酒與監(jiān)牢的簡陋格格不入,未及,里面映出了康王那張早就梳洗過顯得很干凈的臉。
他穿著深藍(lán)綢錦暗縷麒麟的親王服飾,頭發(fā)梳得很齊整,盡數(shù)綰在墨玉冠中,神情坦然,看不出絲毫的畏懼與驚慌,好像已做好了準(zhǔn)備在等這一刻。
酒中滴染的是牽機(jī)。內(nèi)侍眼盯著他一飲而盡,才放心離去。
牢獄中陰暗潮濕,他居的這一隅格外安靜,并不曾跟那些吵鬧骯臟的囚徒相互擁擠在一處。大約是因為他犯的罪太大,又或許這是他那個當(dāng)皇帝的弟弟施恩賜予他的最后尊嚴(yán)。
世間萬千終歸塵與土。
他倚靠在強壁上等死的一瞬,突然想起了這么一句話。是誰教他的來著,只略微想了想,便想起來是蕭懷淑。
他生母早逝,因而蕭懷淑和尹皇后都格外照拂他。他生性好計較,什么便宜都要占,誰都嫌棄過他,唯有蕭懷淑自始至終寬容待他。
他抬起頭從窄小的窗戶向外望去,弦月高懸,清暉一片。
肺腑已開始燒灼了疼痛,他快要死了。
突然釋懷了,他的今天會是許多人的明天,有什么可惋惜的。況且他的兒子已經(jīng)被救了出去,他蕭曄會有后人留在這世上,哪怕那乾綱獨斷的皇帝再憤怒,也無濟(jì)于事。
想起這一樁,他便是痛快至極,仿佛這一生從來都沒這么痛快過。
夜風(fēng)而至,從牢獄深處的陰暗角落里走出一人,他的面容隱匿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蕭曄的嘴角已有血珠滲出,他笑了笑:“來送我的嗎?還是怕我把你的事說出去?”
那人未動,只是緊緊盯著瀕死的蕭曄,仿佛只是想親眼看著他死去,再也不能開口說話。
“你放心。”蕭曄擦了擦唇邊的血,笑道:“即便是有酷刑加身我也不會說,我可是一直都像看看我那個不可一世,算無遺策的好弟弟栽個跟頭的樣子……”
衣袂處沾上了一塊灰塵,蕭曄艱難地忍著疼痛俯身去拂掉,他順帶平整了衣襟,心滿意足地倚回墻頭,撐了沒多時,頭歪到肩膀上,死去了。
---太后的生辰在八月,禮部早備好了賀典,司樂的單子呈到了太后手中,她翻檢了數(shù)遍,勉強勾畫出幾闋合心意的。
蕭衍和我分坐她兩側(cè),芳藹站在太后的身后,剛從太后手里將禮樂單子接過,便聽她嘆道:“年年都是這么幾出,聽都聽膩了。”
蕭衍忙說:“本來皇后已讓司樂為慶母后生辰排了新歌舞,可恰逢蕭曄作亂,前方戰(zhàn)士浴血,宮中不好歌舞升平,便叫停了。眼下再排時間已來不及了,朕保證,明年母后大壽時必定能看上新歌舞。”
太后端起茶甌品了一口,難得和煦地說:“其實能不能看上新歌舞也沒那么重要,哀家主要想趁著生辰向皇帝討一樣禮,不知能不能如愿。”
我默默將手中的絹布團(tuán)扇擱到桌上,端起茶甌,做出專心飲茶的樣子。
“母后您說吧。”
“還是暘兒的事,哀家替他張羅了月余的婚事,生了一肚子氣。這京城中的世家勛貴凡是家里有未出閣姑娘的都讓送畫像上來,跟商量好了似得,不是這個抱病,就是那個定了親,借口五花八門就是不愿攀暘兒這門親。前些日子禮部送了幾幅畫像過來,模樣都還好,哀家一看門第,哼,連六品官階的破落戶出身都敢往祈康殿送,當(dāng)真是欺負(fù)人。”
太后余怨未消地瞥了一眼蕭衍,“眾人眼睛都雪亮,知道皇帝不待見這個弟弟,也就跟著怠慢作踐他。”
芳藹聽太后的話說得太刻薄,抻了頭像是想替蕭衍說些什么,我暗自朝她擺了擺手,她看了我一眼,才作罷。
蕭衍將手指擱在案幾上,閑涼道:“娶妻娶賢,世家女子未必就是好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就算了,母后何必去生這份氣。替暘兒選個賢惠懂事的正妻好過娶回來個驕矜跋扈的世家女子。”
太后似是動了怒,狠瞪了蕭衍一眼,冷聲道:“這造反被你處死的康王正妃是出身清河崔氏的世家女子,你的皇后也是出身吳越沈氏的世家女子,都是先帝皇子,憑什么到了暘兒身上便要不重門第了。還說什么既然不愿意,就算了,哀家記得當(dāng)初沈家也看不上你,一萬分的不愿意,你怎么還巴巴地跟在后頭追了兩年,非逼著人家嫁。”
被她這么一點撥,我倒先坐不住了。只得將剛端起的茶甌放下,有些尷尬地把視線移到別處。
芳藹低聲埋怨:“母后,嫂嫂又沒有得罪你。這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幾時輪到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