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靠近他,站在御座階側,默默看了他一會兒。
姜彌已大權在握,君臣之間不管有多少嫌隙齟齬,卻也維持著和諧平靜的關系。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的他卻對這份遺詔如此忌憚,看來他已對此有了幾番猜測了,知道先帝生前厭惡他已深,若是留下了后手,定是用來對付他的。
朝政,兵權都在姜彌的手里,若說還有什么令他怕的,左右也只剩下一個懷淑了。□□乃禮儀之邦,最重正統。王權更祀,宗廟饗祭,講究的都是嫡長子。若是有確鑿的證據能證明尹家是冤枉的,那么懷淑的身份就應得到恢復,到時以他之名興兵,可謂名正言順。這樣算來,姜彌所忌憚的人還應加上一個,那就是我爹。因為真正知道當年尹氏逆案真相又有可能站出來的只剩了這么一個吳越侯。
或許,尹氏覆滅這么多年,我爹雖然表面上與姜彌勢不兩立,但其實兩人之間是有默契的,彼此抓著對方的把柄,各自緘聲,互相安好。
一想到這兒,我便覺得一股惡心的酸氣直往上躥,不由得撫住胸口咳嗽了兩聲,蕭衍聞聲抬眼,眸中還有未曾散盡了恍惚迷蒙之色,“孝鈺,你怎么了……朕剛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將你忘了,實在對不住。你身體可是不適?”
我揉了揉胸口,將那股腐氣摁了下去,勉強靠著御座站穩了,喃喃道:“也不知怎么了,總是頭暈乏力,動不動就愛胡思亂想,莫名的煩躁……”蕭衍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面上漾起了一陣一陣的喜色,他突然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孝鈺……孝”我納罕地看他,見他忙將魏春秋喊了進來,讓他去找太醫來太極殿。
魏春秋顫巍巍地顛了幾步,擔憂地問:“陛下可是龍體不適?”
蕭衍正將我放到了龍椅上安坐好,將胳膊支在案桌上回身看了魏春秋一眼,喜滋滋地說:“是,朕龍體不適,你還不快去。”其生龍活虎的樣子讓人覺得隨時都能上了太極殿房頂,去將瓦全掀了。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了,臉頰不自覺的有些燙,但回想了一下又好像確實有那么點細微征兆……魏春秋納悶地屢屢回視蕭衍,挪移著腳步嘴里也不知嘀咕著什么。
“孝鈺……”蕭衍低頭看了看我,手剛想往我腹上試探,又連忙移開,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我見他這么激動,又有些擔憂,摸著肚子問:“我真得會懷孕了嗎?怎么肚子里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拿了茶水將案桌上瑞獸青鼎里燃著的龍涎香澆滅了,又轉回來看我,猶疑了一會兒,說:“若真是有了,他現在一定還小,不會有什么感覺的。”我低頭看了看平滑的絲緞下平坦的肚子,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是空歡喜一場。
太醫將黃錦包放在御座前的案桌上,為我診脈。太極殿里的更漏流沙凹陷,簌簌而墜。太醫慎重地診了許久,眼見蕭衍在一旁彎著腰盯著我的脈搏看,他邊擦汗,邊說:“陛下,娘娘這是喜脈。”
我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回來。蕭衍陡然喜笑顏開,那一貫清冷沉靜的臉上容色燦爛如春光,魏春秋忙領著內侍一齊跪拜,他蒼白著須發,笑得一臉褶子:“奴才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蕭衍笑著圍著御座龍椅后轉了好幾圈,讓跪了一地的人平身,又有些患得患失地沖太醫問:“你可診對了?”
太醫剛背起藥箱,又倉惶跪伏在地,敲著青石板道:“娘娘的喜脈雖不到兩月,可胎像穩固,十分明顯,臣萬萬不會診錯。”
我將手輕輕按在腹部上,朝蕭衍柔瀲一笑,他的視線直接掠過我的臉直愣愣地盯在我的肚子上。一陣欣喜,一陣恍惚,那向來精明睿智的人兒此時竟給人一種傻乎乎的感覺,好像辟天一道雷將他打懵了一樣。
“陛下……”魏春秋試探著上前,問:“要不要派人去太后那邊回稟一聲?”
蕭衍如夢初醒,忙說:“對,是得跟母后說一聲。”他撫著額頭站在龍椅后,好似是讓自己冷靜了一會兒,才以一貫平穩沉澀的聲調說:“太醫院從今天開始要日日去昭陽殿請脈,不管脈象如何都要立即來向朕回稟。送來的安胎藥必須先以銀針試毒,再讓有孕的孕母試藥,平安無事后再送至昭陽殿。”他頓了頓,看向太醫:“你是太醫院令,伺候過先帝。該明白中宮有孕,是國之大事。太醫院上下都得謹慎對之,皇后平安誕下麟兒朕有賞,若有絲毫差池,你們的身家性命也在未來的皇子身上了。”
太醫哆嗦著應下。
蕭衍又看向魏春秋:“去司膳、司制局說一聲,從今天起一應宮份先緊著昭陽殿,昭陽殿的膳單、其他物件的供應單子都務必讓太醫院過目,然后再呈給朕過目。另外……”他思忖了一會兒,說道;“讓內侍省從官宦人家中擇選接生婆提前在昭陽殿伺候著,務必要身體康健來路清白的,將她們的底細都調查清楚呈給朕。”
魏春秋搗蒜似得不住點頭。
蕭衍又指了指其余內侍,說:“你們分兩路,一去太后宮中報喜,二去吳越侯府中報喜。且傳朕旨意,從即日起安陽公主可隨時進宮探望皇后,不必守宮門規制,不必奉詔。”
內侍們也殷殷稱是。
我打了個哈欠,仰頭看蕭衍,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自打知道我懷孕了之后眼睛里就再沒落過我的影子,偶爾瞥我一眼,目光落處全在我的肚子上。我有些憤懣地捏過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剛要往嘴里送,被蕭衍劈手奪回,用手試了試水溫,皺眉道:“這都涼了,你現在能喝涼水嗎?”
我在這僵硬的龍椅上坐得久了,覺得腰背酸痛,連帶著心里也酸酸的。還不能喝涼水了,我從前喝涼水的時候你管過我嗎?
“陛下,你這是不是有些太小題大做了。”我看著魚貫而出的內侍,拂塵冉動處腳步疊踏,密匝匝地自殿門出了去。
蕭衍依舊沒看我的臉,仍舊執拗而癡情地盯著我的肚子,“朕的孩子,就該此珍重對待。”眼睛里寵溺而愛眷的神色,似乎是要將星月都捧到了這個肚子面前。
我撅了嘴,扶著浮雕蟠龍的椅把站起來,蕭衍手腳麻利地扶住我的腰,眼睛仍舊盯著我的肚子,“孝鈺,以后你可得改改你那莽撞的脾氣了,萬一磕著碰著,那可怎么好。”
難不成,從前我莽撞的時候,磕著碰著都不要緊了。
我甩開他的手,咬牙道:“皇帝陛下,你又不是第一天當爹,至于這么夸張嗎?”我踮起腳跟,看向他的眼底深處,問:“比起孩子,我現在是不是沒有那么重要了?”
蕭衍一愣,轉而笑了,終于垂眸凝視著我的眼睛,溫潤如許,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孝鈺,你竟在吃自己孩子的醋。”他將我攬入懷中,遲遲未語,我側目看去,見他閉了眼睛一臉沉醉,仿佛在傾心享受著此刻靜好的辰光。過了許久,才幽幽地說:“你怎么這樣傻,這個孩子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是你我的骨肉,正因為他的母親是你,所以才注定要萬千寵愛,尊崇無上。”
我仍舊別扭,可唇角不由得彎了,卻聽他似是嘆氣,卻又蘊含復雜:“這個孩子,可以幫我解開目前的困局……”我不明所以,他倏然將我松開,眼底幽深地盯著肚子,轉而大袖垂灑地轉身,意氣飛揚地沖門外喊道:“傳中書內舍人。”他含笑看著我,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長:“皇后孕育皇嗣有功,朕要大肆封賞皇后族人。”
我一時懵懂,可是很快便想通了。姜彌的話他聽在了耳里,進了心里。睿智如他,沒有問我,也沒有去為難我的父親,因為他清醒的知道,對于無法割舍的人,一昧的苛責逼問只會令彼此之間陷入僵局。那份遺詔,本是先帝所立,稍有不慎還會令他陷入被動。所以他大而化之,賜沈家圣眷優渥,以他的帝王之尊主動示好。他以為,我與父親不過是念著尹氏與懷淑的情分,感懷著他們的恩德,他能給我們的比尹氏比懷淑還要多,多到足以掀過從前的一切。
甚至于,現在我有了孩子,這個含有沈家血脈的孩子有可能還會成為大周未來的天子。作為這個孩子的外祖父,全然沒有理由去斷送他的前程。
可是,我的家人接到了這份榮寵多半會覺得詫異吧,并不會有蕭衍所以為的心照不宣。因為他們并不知道遺詔的存在,自始至終那份遺詔都是在我的手里。
這樣看來,蕭衍也以為我在正月十六召見父親時將遺詔給了他。是呀,他再聰明,這里面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已經不信任父親了……這樣想著,我覺得蕭衍說得對,這個孩子來的真是時候。他化解了我和蕭衍之間的危局,避免了夫妻針鋒相對。可轉而一想,即便沒有這個孩子,蕭衍也不會因為這份遺詔和我翻臉,除卻我們之間的感情不談,翻臉對他來說又有什么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