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鈺正睡得憨沉,被那棉袍壓著肩背,下意識地哼哼:“別給我蓋了,太熱……”她眼皮蓋著眼珠微微抖動,猛地抬起身,雙眸中彌散著慵懶困倦,在看到蕭衍那張雖帶著病弱但明顯已恢復了生氣的臉時,陡然亮了起來。
“你,你……”她覺得自己舌頭打滑,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衍眨了眨眼,看她,俊美的面容上浮掠著淺淡的笑意,但目光沉凝,無比眷戀貪婪地要將她的眉目從眼底映入心底。他沉默著凝睇她許久,幾乎遏制不住自己想要伸手撫摸她的沖動,心底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微微側過身,避免正對著孝鈺,克制而內斂地囑咐她:“你先離我遠一些,不,你先出去,叫太醫進來。”
孝鈺懵懂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被他這么一點撥,也立馬反應過來。顧不上讓那些慢吞吞的內侍去傳話,她自個兒飛奔著去了太醫的住所,將太醫連拖帶拽地拉了來。
太醫極為謹慎地在床榻前替蕭衍診脈,孝鈺則規矩地站在一邊等著。她見蕭衍白皙剔透的皮膚下隱約能看見青筋脈絡,削骨之瘦,這樣坐在榻上不經意地總將目光投到她身上,唇角邊那一抹堪稱瀲滟的笑意與眸中亮熠的神采一齊落在了她眼中。他雖然看上去那么孱弱,可明明就與昨天判若兩人了。
孝鈺煩躁地看了看太醫,見他仍舊將三個指頭搭在蕭衍的腕上,許久不語,有些沉不住氣,探頭問道:“太醫,晉王沒事了吧?”
太醫還是不語,又傾身撥弄著蕭衍的眼皮看了看。動作慢悠沉穩的像是無瀾靜水上的一株青荇草,不帶有一點煙火氣。孝鈺實在忍不住,“有事沒事你倒是給句話啊……”
正說著,魏春秋和小郎將一同推門進來,見太醫診脈時孝鈺還這么聒噪,小郎將一時又沒管住他那張嘴,朝她道:“貴女,你別打擾太醫診脈,安靜會兒成嗎?”
孝鈺咬牙切齒地回眸剜了他一眼,衣袖帶風地甩回來,狠瞪著太醫,見他伸手摸了摸蕭衍的額頭,沒什么表情地把浸泡了藥酒的面巾從自己嘴上扯下來,“晉王殿下,怕是邁過這道坎,沒什么大礙了。”
太醫反身看著有些呆愣的孝鈺,依舊是面無表情地躬身朝她拜了拜,道:“貴女,還請您將熬給殿下喝的藥的藥渣拿給臣,這藥極管用,您不愧是鳳尾星轉世,是大周的福星,有了這藥,這全城的百姓怕是有救了。”
孝鈺抻了抻,微咧開嘴,露出鮮亮白皙的貝齒,將手背在身后,忍住了要跳起來的雀躍,問太醫:“晉王真得沒事了?”
蕭衍靠在床榻上歪頭看她那副傻樣,唇角不自覺彎成了一道下弦月,心像被人捧在手里那般溫暖。
那廂魏春秋與小郎將已歡心喜悅地抱在了一起,殿外聚攏了一圈的內侍宮女都忙不迭對著青天白日拜了又拜,各個如釋重負,仿佛透過行苑那四方的天看到了自己陰霾散盡即將艷陽的前程。
太醫捋順著他烏黑的胡髭,點頭:“沒事了,殿下福壽綿長,還有貴人庇護,自然沒事了。”
孝鈺終于將梗在喉嚨里的笑聲灑了出來,越過太醫直沖到榻前彎身抱住蕭衍,雙手扣著他的背,“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好人才不長命,禍害都是留千年的。”
蕭衍被她這一抱陡然愣住了,胳膊在她的身側徘徊猶疑了許久,才慢慢將她的腰身環住,反將她抱在懷里。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抱著她的手越勒越緊,像抱了一株稀世的珍寶,將自己的手背都勒出了發白的骨節。
---“我跟你說,那個聚緣樓的老板是我的老鄉,他也是吳越人,就是他給了我這么個藥包,說是老一輩人傳下來的,專治瘟疫……”孝鈺坐在蕭衍的寢殿外,跟小郎將眉飛色舞地吹噓:“你說我神吧,其實我當時根本沒想別的,就是有一線希望也得試試。”
小郎將用手托著下巴,心事重重地沉默著,過了許久,終于忍不住了,扯了扯孝鈺的衣襟,低聲道:“貴女,你可答應過我……若是晉王殿下能躲過這一劫,讓他給我換個好差事。”
孝鈺靈秀白皙的面龐在陽光下愈加姣美動人,她歪頭看了看小郎將,側身悄聲說:“一會兒我就給你說。”
殿內蕭衍正裸著上半身,由太醫給他針灸,瑩亮的銀針密匝匝布了滿背,他依稀聽著外面孝鈺陣陣說笑的聲音傳進來,問魏春秋:“孝鈺這是跟誰說話呢?”
魏春秋越過茜紗往外看了看,了然笑道:“是尋葉行苑的一個守門郎將,這一天多圍著貴女鞍前馬后的,還真殷勤的很呢。”
蕭衍的臉色不自覺的沉了幾分,清清淡淡地點了點頭,沒再言語。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晉王殿下正將敞開的衣襟系好,見孝鈺領著那個一臉羞澀的小郎將走進來,滿臉堆笑地往蕭衍身邊湊了湊,“那個……衍兒,我呢,有件事想讓你幫個忙。”
小郎將聞言沒忍住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孝鈺,正碰上蕭衍仿佛帶著尖刺的視線,嚇得他趕緊低了頭,數著青石板上彎彎斜斜的紋絡,不敢再抬頭。
蕭衍雍容而沉穩地望向孝鈺,和緩道:“你說。”
“你看,這尋葉行苑偏僻得很,差事也怪悶人,要一個年輕的大好男兒守在這兒有點大材小用了。這小郎將……哦,對了,你叫什么?”
小郎將沒敢抬頭,眼睛緊盯著地面,悶聲道:“裴玉衡。”
“玉衡?你名字中也有個玉啊,是哪個玉?”孝鈺新奇地看著他,一時將正事拋到了腦后。
蕭衍的眼底掠過一抹幽深的沉色,他不動聲色地咳嗽了一聲,漫然看著孝鈺:“你不是說有事讓我幫忙嗎?”
“哦,對了。”孝鈺像被人從歧途上拽回了大路上,繼續順著自己早就籌措好了的話說下去:“這個裴玉衡做事還挺妥帖的,人也善良,昨天夜里多虧了他幫我加炭生爐火,這么一個好苗子不應當只窩在這沒前途的尋葉行苑,該有個好去處吧……”她悄息了聲音,微微覷看著蕭衍的臉色。
蕭衍探究似得盯著孝鈺看了一會兒,淡抹地笑了笑:“這好辦啊,宣水駐軍離這兒不遠,我可以舉薦他去當個校尉,雖然比郎將高不了幾個品級,但宣水駐軍已脫離了北衙六軍,其將領多是內部升遷,只要熬出資歷,總有出頭之日。”他轉頭看向小郎將,皮笑肉不笑地問:“你可愿意啊?”
小郎將一聽宣水駐軍,心下已樂開了花。那是拱衛京畿的重軍,即便是進去當個馬前卒也比在這冷水一樣的行苑里當差強。他聽得晉王竟要舉薦他當校尉,那可是比他現在整整高了兩級,恍若做夢一般地跪倒在地,忙不迭道:“愿意,愿意,臣下多謝晉王殿下提攜。”
蕭衍又轉頭看向孝鈺,見她一臉悅色地沖裴玉衡眨眼,更抬了抬胳膊,“行了,行了,快起來吧,地上涼著呢。”當下臉色便像是剛浸過死水枯井似得,陰沉至極,他冷了聲音:“本王給你書信一封,你下午就去宣水上任,那里的靖武將軍識得本王的筆跡和印鑒,你直接找他便可。”
裴玉衡抱拳深躬身,一臉的感恩戴德,道:“臣下告退。”
孝鈺見他心滿意足而去,只覺卸下了心頭大石,也真心替他高興。這小郎將雖然言辭不靈敏,但人憨厚善良,又挺熱心的,依照孝鈺的那一套評判準則,這樣的人是該有個好結果的。蕭衍見她盯著裴玉衡出去的方向出神發愣,人家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雕梁畫棟的殿宇里,還兀自一副沉湎的模樣,不覺心頭有氣,說出來的聲音也越發陰陽怪氣。
“你倒真是厲害啊,這么短的功夫就能跟人家這么熟,熟到可以牽線搭橋了。”
孝鈺正揚了頭,略顯得意地要應承。仔細品茗他這話的調調,卻覺出些不對勁兒來。她撇嘴看蕭衍,見他果然大病初愈,精神頭也足了,又能跟往常一樣對她連譏帶諷了,也學著他的樣子放慢了語調:“我說晉王殿下,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吧,你能不能對我客氣點。”
蕭衍看了看孝鈺,清冷寡淡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烏深的殿宇里,連繡帷幔帳都好似染了春意的沁涼,柔淡地飄擺著,透出翩若蟬翼的清寒料峭。
蕭衍神色內斂,望著孝鈺有些出神:“我聽見你跟我說話來著,雖然我昏睡著睜不開眼,但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的清清楚楚。”他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神情凝肅而沉釅,似是下定了決心,眼中有著從未有過的堅定凜然:“我迷迷蒙蒙中有個念頭,若是能逃過此劫,此生我必定要高高在上,手握八方權柄,睥睨天下,再也不會讓人隨意將我舍棄。”他轉眸看著孝鈺,“我所想要的,不管是人還是物,不管她本應是誰的,只要是我喜歡的,便只能是我的,最后也一定是我的。”
他一字一句說的清晰,卻讓孝鈺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樣的蕭衍那么陌生,好像他衣襟上那條刺繡繁復的青蟒蛇隱匿在重云飛霧里,讓人看不清本來顏色和面目。
這一病,難不成還受了刺激嗎?
孝鈺幽幽地說:“衍兒,你這樣子讓人看得有些害怕,像是要將什么東西碾碎揉爛了一樣……”
蕭衍淡然一笑:“別人害怕我最好,因為只有強者才能令人畏懼,但是你,孝鈺,你不要害怕我,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他溫脈含情地看著孝鈺的眼睛,那里面是一潭清晰可見底的凈水,輕而易舉就能望到頭。
孝鈺饒是再遲鈍,這會兒也品出些味來了,她猶豫地看著蕭衍,心間似有千萬滴思緒落下,凌亂難解。她坐在床榻前,將手規矩地放在膝上,蕭衍慢慢地將手覆在她的手上,掌心間一點冰涼順著肌理絲絲浸入,孝鈺沒由來地一陣緊張,她猛地甩開蕭衍的手,站起身來,滿面通紅,斷斷續續地說:“不,不行……衍兒,你……”
殿門被人推開,阜盛的陽光如水流般潺湲潑入,伴著春涼中一點細微的暖意,是沈檀那暴怒的聲音:“沈孝鈺,你給為父滾出來。”
魏春秋戰戰兢兢地躬身而入,頗為忌憚地不停地回身看殿門外,“殿下,貴女,沈侯爺找來了,就在門口等著。”
孝鈺卻覺如在混沌紊亂的麻絮中找到了救星,她掩飾著自己的失常,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撥斂過寬大的襦裙裙擺,拔腿往外跑,跑到一半兒,頓住了腳步,卻不敢回頭,只低聲說:“衍兒,你要多多休息,我先隨爹爹回長安了。”
蕭衍坐在床榻上,看著孝鈺的背影漸行漸遠,眼眸中那一點溫情漸漸冷了下來,他慢慢地說:“遲早有一天,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孝鈺耷拉著腦袋,在沈檀那炙熱暴躁的怒火里蔫蔫地上馬車,耳邊不時傳來父親的責罵聲:“說走就走,知不知道你娘急得直哭,當這尋葉行苑是什么地方,若是一不小心染上了瘟疫,當自己還有命再見爹娘嗎?”
她一反常態地默默領受著責罵,一言不發。坐在馬車上,聽父親跟尋葉行苑的太醫囑咐:“記住,孝鈺從未來過尋葉行苑,那治療瘟疫的藥方是你們太醫自己研究出來的,他日圣駕跟前,可莫要說錯了話。”
太醫謙卑地點頭應道,并低聲再三保證絕不會亂說話。
孝鈺透過車簾向外看去,見行苑里的并蒂花枝生出了粉嫩的花苞,米粒般大小,在枝頭一顫一顫的,微渺的弱不禁風,但是哪一株婆娑妖嬈的并蒂蓮又不是由這樣渺小的花苞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