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太極殿時已是日暮時分,行云有影,涼颸乍起。
魏春秋端著拂節守在寢殿前,見我回來了,忙躬身上前,低聲道:“陛下不太高興,娘娘小心些說話。”
我點了點頭:“多謝阿翁提醒。”
殿里燃著龍涎香,深郁醇厚的氣味直往衣帶上沾。蕭衍正在案桌前批閱奏疏,聽到腳步聲只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吩咐身旁的內侍:“傳膳吧。”
內侍忙不迭地退出去,尖聲細氣地大喊:“傳膳。”
我見蕭衍面色如常,只對著奏疏微微蹙眉,仿佛遇上了難解的問題,仔細覷看,并捕捉不到怒氣。
安靜地在一旁坐著,端看他。連云紋錦的窄袖便服,手腕處以銀箍束住,端得輕便。他俊秀的面龐上一貫不會有太夸張深濃的神色,即便是陷入沉思,也只是極淡抹的疑慮浮在面上,輕得好像春日水池上漂浮的一層水沫,陽光落下便會化開。
這樣看了一會兒,有膳食的香氣飄進來,內官已端著羹碗糜碟走進來,淅淅瀝瀝地鋪陳擺放開來。
蕭衍拿著他一直看的奏疏到了飯桌前,眼睛緊盯著上面的字,吃起飯來也有些心不在焉。
我便也有些心不在焉地低頭吃幾口飯,再抬頭看他幾眼,緩慢咀嚼,將筷箸放在齒間咬住,默不作聲地看他。
內侍給他把菜布好,拿起筷箸抬眼,一下子撞上了我的視線,清清淡淡地問:“你這么一邊吃飯,一邊心事重重地盯著我看,能吃好了嗎?”
“衍……”我聲音微滯,垂眸低聲道:“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面前長久的寂寂無聲,他嘆了口氣,抓著我的手道:“氣已生過了,現在消了。”我抬頭看他,溫眷秀雅的面上掛著一絲無可奈何:“你就是這般心軟,我又能如何呢?別胡思亂想了,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母后那邊也很滿意,你也費心了。”
我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湊到他懷里,摟著他的腰說:“我就知道,衍有時也會心軟的。”
蕭衍摸著我的鬢發,笑道:“本來覺得你比從前變了許多,可經此一事,突然發覺我的孝鈺還是和從前一樣,秉性如初。”
我縮在他的懷中,當真是默默地舒了口氣,替我自己感到慶幸,也替蕭暘感到慶幸。
---太后那邊動作很快,讓監天司測算好了吉時,完成了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等步,立時便讓蕭暘娶秦銀霜過門。
自己心愛的養子娶正妃太后自然是要去賀一賀的,蕭衍也極為給太后面子,不僅屈尊陪她通往端王府,還下旨追封蕭暘的生母裴太妃為懿賢貴太妃,命工部大肆修繕其陵寢,極近死后哀榮。
蕭暘成婚那夜,我因身體不適被蕭衍責令留在了太極殿,等到了過亥時,蕭衍才帶著一身酒氣回來。
我從內侍手中把他接過來,扶到榻上,見他面色如楓葉般暈紅一片,不禁埋怨道:“你怎么又喝這么多酒,忘了自己的酒量了嗎?”
他迷蒙地抓住我的手,懵懂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說:“孝鈺……你這么管著我,我喜歡。”
用沾了涼水的帕子給他擦拭著臉,邊擦邊忿忿道:“我管你,你聽嗎?”
“我自是聽的,這世上我最愛的人便是你了……”他眼睛微瞇,自酩酊沉酣中抓住了一縷思緒,探起身子猛地握住我的手腕:“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最愛我?”
我去掰他的手指,跟鐵水澆灌上的似得,怎么也掰不開。他掙扎著半坐起了身,將我拽到他懷里,有些埋怨地呢喃:“你總是有那么多心事,想著這個,顧著那個,你的心有多大,裝得下這許多人嗎?”
在一片酒氣中,在他的酒后醉言醉語中,我微有愣怔,他扶著我的頭讓我的臉頰貼著他,清幽地嘆道:“其實我知道,那個高離是別人設的圈套,你們之間什么都沒有。可我就是恨你,天天為了尹氏為了懷淑的事跟我吵,跟我鬧。你讓他陪你在墉臺看夜景,是不是厭惡了在我身邊的日子,想逃避想躲了……”
我默不作聲地在他的桎梏下抬頭看他,見他輕薄的唇線微抿,恨意凜然地說:“想都不要想,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你就得耗在我身上了,盡早認命吧。”
“衍……”我的聲音中帶著沙啞:“我也最愛你,從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愛你了。可……那么多事情我就是放不下,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靜默了一瞬,驟然松開手,惺忪著醉眼靠在床榻上,輕聲說:“小玉兒,你為何不安心,你覺得對不起懷淑么?那我呢,這么多年,我的一片真心就可以輕易被踐踏了嗎?”
我從榻上起身,想給他倒一杯水,手指觸到瓷碗那一片冰涼時在心底激靈閃過,從袖中把那包迷藥拿出來,盡數倒在了里面。
端著茶甌湊到他唇邊,輕聲誘哄:“衍,喝口水吧。”
他的唇本就干涸,甫一觸到溫潤的水,便貪婪地一飲而盡,我將他摁回榻上,為他蓋好了被衾。燭光幽暗,勾勒出他一面的青濯秀逸的輪廓,很快,綿沉的鼻息噴出來,于靜默無聲中陷入了酣睡。
我探著頭連叫了他幾聲,唯有一室的寂寂,并沒有得到回應。
便彎身解下他腰間的玉玦,避開外間守夜的內官,直往他的書房而去。
魏春秋沒騙我,那枚玉玦上確實有個半圓的小機括,摁下去便冒出來細窄的鑰匙尖,用它來開屜柜上的銀鎖確實恰到好處,將它打開后,一眼便能見到那方盛放遺詔的銀盒,摸著上面的其形桑葉鎖,我大舒了口氣,果然是被蕭衍放在了這里。
將銀盒放回去時我發覺那下面還鋪墊著一張薄絹紙,見上面隱約透出些墨漬,應是寫了字的。
心想能被蕭衍放在這里面的東西,一定是事關緊要的,便將銀盒擱在桌上,去拿那張薄絹紙。
甫一翻開,我大吃一驚,這竟是父親寫給我的信。
落款處的日期是玄貞元年九月,那正是我懷著潤兒快要生而父親舉家離京去吳越奔喪的時間。
上面只有寥寥數語,為父此去兇多吉少,若遭不幸,望女兒去山頂羊閣取關鍵之物以解前人之因。
我來時隨手點了小半截白色蠟燭,放在案桌上耀出微弱的光,便借著這光反復翻看了許久,確認只有這么一句話,才將它順著折痕折好放回原處,又將銀盒壓在上面,把鎖鎖好,退出書房。
我把玉玦上突出的鑰匙摁回去,給蕭衍掛回腰上。
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以胳膊支著頭,外側這身子看在床榻上熟睡的蕭衍。
這封信里藏著太多的謎團,首先,它是怎么到了蕭衍的手里。按理說,父親雖將信寫的如此隱晦就是怕落入旁人手里,可要以這么重要的事托付給我該托付個妥帖可靠的人才是,怎得最后信會落到蕭衍手里。
其次,父親在信中的意思明明就是察覺出了自己此去兇多吉少,他為何還要帶著母親和意初一起涉險。
最后,就是山頂羊閣,就算我明白父親所說的山頂羊閣指的是哪兒,可又該去找誰呢,如果真是我所想的那個人,他為什么不主動把東西給我,記得在父母死后我是單獨見過他的。
在這些百思不得解中,塵光恍然而逝,窗外漸漸透出白暈,暗淡的光透過茜紗落在地上,幔帳外腳步聲輕微。
“娘娘,陛下該上朝了。”魏春秋半躬著身子,擔憂地看了一眼在榻上兀自睡得憨沉的蕭衍。
我便起身去叫他,叫了好多聲才勉強把他從榻上拽起來,蕭衍揉搓著惺忪睡眼,迷惑道:“怎么睡得這樣沉,頭還疼……”
我裝作意外關切地問:“要不要叫太醫?”
蕭衍擺了擺手,掙扎著坐起來,道:“不必了,可能是飲酒太多了的緣故。”
我忙讓早已侍候在外的宮人端著龍袍冕冠進來,為他梳洗穿戴。
他正微抬下頜讓內侍給他戴垂旒冠,我在他身后替他把刺繡繁復且冗長的擺尾伸平整,聽他問:“我昨晚喝醉了,沒有胡言亂語吧?”
我一愣,笑道:“陛下酒品好得很,一回來便睡了,并沒有多說什么。”
他輕輕地舒了口氣,不再言語。
送他去上朝后,我又在南窗的繡榻下坐了一會兒,捉摸了一陣兒,過幾日就是潤兒的生辰,按照慣例太子的周歲是會大肆操辦的吧。
但仔細想又覺得欠些什么東西,要盡善盡美總少不了再綢繆布置一番。
這樣磋磨了一陣時光,靈徽提醒我,照例今早端王和端王妃是會進宮謝恩的,先去祈康殿,過不了多久便會來太極殿。
我忙梳妝打扮,將祎衣穿上。
蕭暘他們應該是計算著時辰,正巧等蕭衍下朝才來拜謁,待他們走后,蕭衍對我道:“昨夜母后一直夸這位王妃,說她端莊秀麗,進退有度,依照母后挑剔的性格,能這樣夸一個人當真有些不易。”
我湊到他跟前,對上他的雙眸笑問:“那衍覺得端王的新王妃如何?我的眼光怎么樣?”
蕭衍愣了愣,挑了挑我的下頜,笑說:“我拒絕在你面前評論別的女人,哪怕她是端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