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四年的這場瘟疫在太醫(yī)院研制出治療秘方后而逐漸被壓制了下去,但是如山風(fēng)序來,雖然隱沒在遲日妍暖的春慵里,卻帶來了綿延不絕的怒浪洪水。
先是北衙六軍的統(tǒng)領(lǐng)及左右監(jiān)門衛(wèi)中郎將被撤職查辦,而后京兆尹也因失職被降職外放,皇帝陛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鳳閣擬定了自己中意的人選,尹相在京畿的勢力接連受到打壓。五月以后,尹相去南方諸郡巡查吏治與自己新推行的青苗法稅制成果如何,待七月回京,連向來與他交好的吳越侯都似與他疏遠了不少。
朝中逐漸有了新的變化。在姜氏作為后起之秀的迅速崛起下,尹相舉薦其義弟季康子出任殷烏軍的左前鋒,并與他時常同食同寢,格外優(yōu)待。坊間漸漸傳出了流言,說尹相有意栽培季康子,待他之心更勝吳越侯。
一日朝堂會散了,沈檀拿著玉笏拾階而下,姜彌從身后追上了他,見左右無人悄聲秘語:“這尹相對季將軍真是厚愛,先是左前鋒,又是順武將軍,他入仕也不過三年,論家世學(xué)識資歷哪一點比得上沈侯爺,怎么反倒好像要讓他越過你去了似得?!?
沈檀目光沉定地盯著腳下的路,“官宦之位,有才德者居之,并不拘資歷家世?!?
姜彌撫弄著自己褐綢錦的袖子,臉上一抹笑高深幽然:“但好歹得一碗水端平了吧,你這門下侍中也五年沒挪動了吧,尹相向來標(biāo)榜舉賢避親,怎么這會子倒把他自己的規(guī)矩都廢了。要我說既然廢了那就廢了,廢的徹底才好,但我看著怎么好像這規(guī)矩是單為你立的似的?”
沈檀放慢了腳步,靜若冷霜地看了一眼姜彌:“姜相今日怎么好似閑得慌?!?
姜彌并不在意他話里的譏諷與反感,只發(fā)自肺腑地誠懇道:“你們沈家和尹家還是姻親呢,怎么一點熱乎勁兒都沒有,你說說,你要是成了我姜彌的親家,你又有這一身才華,我非不遺余力地把你捧上去不可?!彼娜粶惤蛱?,低聲說:“沈貴女那般靈秀可愛,晉王殿下也是傾心不已,不如……”
“打住。”沈檀不著痕跡地離他遠了些,“孝鈺和太子,是陛下欽定的婚事,我可沒這本事說改了就改了?!?
他一揮襴袖加快了腳步將姜彌甩在身后,直奔宮門而去,忽覺身邊閃過一片陰翳,一個伶俐的人影落到他身側(cè),半傾了身摟過他的肩,粗眉飛揚,神采奕奕:“沈兄,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樣?”
來人綢衫上罩著烏亮的鎧甲,身形長頎,至多三十歲,臉長得端正平整,一副凜然正氣的模樣,只是被那活潑恣意的表情一襯,顯得柔和溫煦了許多。
沈檀的臉色有一瞬的沉釅,但還是斂起了一個和煦的笑:“是季兄弟啊,方才上朝時沒看見你,還以為你今日沒來朝會呢。”
季康子撓了撓頭,沒心沒肺地笑呵呵道:“太尉讓我去兵部給他取殷烏軍補給的賬冊,那兵部侍郎非扯著我說三道四,好容易才脫身?!?
沈檀的笑容愈加勉強:“那是人家想巴結(jié)你?!?
季康子面容澄澈純凈的若朝露初曦,藏不下一點晦暗,明亮光彩堪與朝陽競?!拔乙舱媸遣幻靼坠賵鲞@一套,各自干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偏得生出來這么些小心思,也不覺得累?!?
沈檀便不再說話,只儒雅地笑了笑。心想他現(xiàn)在正是如日中天的風(fēng)光時候,自然覺得這些小心思多余,可旁人未必有他那般得天獨厚,也只得依附著這些小心思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
他們身后姜彌站在太極殿前的石階下,逆著光看了那兩個人許久,些許粗獷的臉上掛著微妙而幽深的神情,這世間最難以揣測也是最易變的便是人心,因而利用人心便可以做許多事情。
---沈檀揣了一肚子的陰郁沉灰的心事回家,正默然寡言,陡然見女兒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穿著青色浮寒柳的襦裙,發(fā)髻挽起,簪了一支碧玉蓮葉釵,白皙瑩雪的面龐上總是流露出迷茫掙扎的神色,十指指腹間纏著白紗布,將手中的桃花枝拆成了好幾段,正往水渠里擲。
安陽公主的臉色也不大好看,過來找沈檀商量:“我看以后別讓孝鈺去宮里了,這皇子們都長大了,總在一處玩也不是個事兒。”
沈檀生出些不祥的預(yù)感,只覺腦側(cè)的穴道突突地跳著,沉了聲音問:“出什么事了?”
安陽公主略顯猶豫,但想到夫君一向?qū)捄裰t和,對子女也多是縱容寵溺,便將事情原委都說了出來。
近來新羅那邊的局勢已漸趨穩(wěn)定,逆臣被大周派過去的軍隊剿滅,善惠公主和宗獻王子不日便要回家鄉(xiāng)。這一日陽光正好,皇帝在上林苑設(shè)宴給善惠和宗獻王子踐行。許多皇親國戚都去作陪,連同諸位皇子也都到了個齊刷。那善惠將目光屢屢落在蕭衍身上,宛如牡丹纏枝,一副情深義重的模樣,卻見他自始至終從未看過她一眼,卻是在不經(jīng)意間將視線瞥向坐在皇后身側(cè)的沈孝鈺。
偏偏沈孝鈺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總躲避著蕭衍,盡量不與他對視。
宴席間觥籌交錯,又有緩歌慢舞助興,耳邊是管弦絲竹樂,宮商角徵羽,眼前是水紅汨羅袖,妖嬈慢歌舞,若不仔細地將眼睛盯在他們二人身上,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這二人的蹊蹺。
善惠有些酸溜溜地想,未來的太子妃和太子的弟弟,這大周果真是禮儀之邦。她向來是不落俗套窠臼的女中豪杰,并不像姜紫蘇那樣的閨閣小姐,在察覺到蕭衍的心思后只會一昧地咬唇蒙淚。她端著那張傾國絕色的臉,笑意深濃地看了看孝鈺,離開坐席朝皇帝拜了拜,道:“善惠與王弟即將離開大周,對于皇帝陛下的收留再造之恩,善惠銘感五內(nèi),自覺無以為報,便想以一曲《白鳩》做舞,獻給陛下?!?
嘉佑皇帝笑道:“早就聽聞新羅公主不禁姿容無雙,舞藝更是超絕,今日看來是我們君臣有眼福了?!?
下首端坐的姜彌微斂過袍袖,朝齊駙馬側(cè)身,低聲問:“這是唱的哪一出?”
齊駙馬邊和著皇帝,邊細微地側(cè)首悄聲道:“《白鳩》是雙舞,沒瞧見那公主一個勁兒地盯著晉王看呢,臨走了,想讓人家和她跳一舞呢。”
姜彌恍然大悟,含笑著將視線巡弋在善惠和蕭衍之間,見蕭衍沉雍地坐在榻席上,平瀾無波地端起茶甌輕抿,絲毫沒有迎合善惠的意思。
善惠瞧了他一陣,唇邊那抹嫵媚嬌嬈的笑意便如同染了毒汁般,愈發(fā)深濃,愈發(fā)刺目。她轉(zhuǎn)而瞧著孝鈺,笑道:“此曲由古琴彈奏為佳,聽聞沈貴女出身大周世家貴胄,應(yīng)善彈琴曲,不知可否賞臉?!?
原本孝鈺正神游天外,既沒注意善惠向蕭衍送了無數(shù)秋波,也沒意識到這事會和自己扯上什么關(guān)系,乍一被點名,驟然驚訝,睜大了眼睛看善惠。
宴席上有短暫的安靜,眾人仿佛也沒料到這位異邦公主怎會突然把矛頭指向了與她少有交集的沈孝鈺身上。孝鈺心里一陣慌亂失措,不知該答應(yīng)還是不該答應(yīng),見懷淑輕微地沖她點了點頭,才平靜了心神,緩緩站起來,拂了拂身:“愿為公主效勞。”
新羅雖是大周的屬國,但人家公主愿意親自跳舞助興,又是當(dāng)著宗獻王子的面兒,點了一個世家女子為她伴曲,即便她是日后的太子妃,又有何理由拒絕?
內(nèi)侍將古琴搬上來,正落在皇后鳳座的下首。蕭衍終于收起了他那副事不關(guān)己的閑散模樣,略帶警告地看著善惠,鳳眸中掠過一絲尖銳的凌光,善惠毫無畏懼地迎了上去,笑得甚是風(fēng)情萬種。
《白鳩》只是一部弦律舒緩,蘊意悠揚的曲子,并不算難彈。孝鈺雖然嬌生慣養(yǎng)又在音律上沒什么天賦,但自小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也諳熟這些名曲,順著節(jié)拍彈也撐得住場面。
曲雖好彈,舞卻難跳。
顧名思義,所謂舞步便要有‘翩翩白鳩,載飛載鳴’的曲意優(yōu)雅,又要舞出‘凌云登臺,浮游太清’的灑脫奔放。孝鈺全副心思都在琴臺上,時不時抬眼看看善惠,跟著她的拍子彈奏,生怕習(xí)藝不精而丟了□□上邦的臉。宴席上眾人皆驚嘆于善惠的舞姿,棄杯丟筷,再無余色。
她年紀(jì)很輕,卻將舞曲修煉的嫻熟而流暢,什么時候該在什么地方落步,全都分毫不差。且步子隨著拍子踏下去,似是漸入佳境,舞得節(jié)奏越來越快,比之原曲快了許多。但饒是這樣,舞步仍舊精準(zhǔn)而曼妙,沒有絲毫的行差踏錯,只覺善惠那襲鐵銹紅水光綾撒花大裙似是籠了一層仙光,舞出的動作被惑目的光澤連到了一起,稍一錯神她便從曲頸問天舞到了展翅翱翔。
大家眼睛里只能看見善惠嬌嬈的身段和曼妙的舞姿,耳邊只聽得到樂曲若流珠落玉盤,嘈嘈切切,竭力去追尋善惠的節(jié)奏。孝鈺潔白的額頭上沁出了許多汗珠,手指飛快地撥碾過柔韌的琴弦,顧不上指腹撕裂的疼痛,不敢錯神地跟著善惠的節(jié)奏,很快琴弦上染了血水,變得粘滑而彈不住。
蕭懷淑眉宇緊皺,心疼地看著孝鈺,推開前方的案幾想要起身,卻被尹相一把摁住肩膀,他目不斜視意態(tài)端方,低聲道:“你是太子?!?
不管孝鈺是不是被迫拉進這里面的,這是兩個姑娘的較量,也是兩國顏面的較量,人家公主能在快節(jié)拍下舞出精髓,琴曲若是兜不住還要靠太子求情,那丟的可不是自個兒的臉。
孝鈺深諳此理,如被趕鴨子上架,即便被烤熟了也不能中途撂挑子不干。
蕭衍偏頭垂眸看著琴臺上斑駁的血漬,眼睛冷得如浸漫過山巔冰雪,空曠清透至極,映在里面的只剩下那些血腥的痕跡。他轉(zhuǎn)而看蕭懷淑,將他和尹相的動作收入眼底,唇角勾起一個冷冽的弧度,推開案幾,快步撞入了善惠構(gòu)架起的舞陣中。
《白鳩》本是一對交頸相依的鳥兒恩愛和鳴的舞曲,做雙人舞更是水到渠成。蕭衍加重了手上的動作,暗中蓄滿了力道,迫使善惠把節(jié)奏慢下來。舞到此處,本有三個章節(jié),他長袖翩甩,擋住了眾人的視線,硬生生地將善惠列開的陣仗收攏回來,往尾曲上靠。
孝鈺時不時抬頭看他們的舞步,見蕭衍朝她使眼色,忙就著他的動作變換章節(jié),不給善惠轉(zhuǎn)圜倒轉(zhuǎn)的余地。
弦樂悠揚漫過上林苑,善惠在靠近他耳畔時悄聲道:“為何是她?我并沒有看出與眾不同之處?!?
蕭衍半真半假地將她推開,冷聲道:“跟你無關(guān)。”
扳龍附鳳,目望身輕。兩人在漸漸慢捻低沉了的樂章里羅袖交纏在了一起,善惠若一枝弱柳扶風(fēng)往后倒去,蕭衍適時傾身扶住了她的腰,弦聲汀然而止,舞畢。
上林苑中靜謐無聲,眾人都是出身良好的皇親貴胄,終日浸淫在宴會樂舞中,多少看出了些門道。從前只知太子與沈貴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不曾想晉王何時也這么護著她。
一時之間,目光都多了幾分探尋深意,落在蕭衍和孝鈺的身上。
皇帝恍若未覺,看向蕭衍的眼神多了幾分不明所以的意味,撫掌大笑道:“舞得好,朕竟不知自己的皇兒還有這等本事?!?
宗獻王子本是稚齡少年,心下無塵,也迎合道:“從前本王只知王姐傾國傾城,姿容無雙。今日見了晉王殿下,才知道什么‘無雙’,都是妄談?!?
皇帝大笑,忙請善惠和蕭衍入席,又令內(nèi)侍加了一盅酒,各自舉杯,眾人莫敢不從,皆收起了方才生出來的遐思。
玩笑之際,皇后悄悄讓昭陽殿的宮女領(lǐng)著孝鈺下去上藥,她避開眾人視線,悄不作聲地退下。蕭衍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身影,看她捧著手疼得臉色發(fā)白,雪樣的指間如綻開了朵朵梅花,嫣紅入骨。不禁蹙了眉,滿面疼惜。
姜彌將他的神態(tài)盡收眼底,彎身替他將酒鼎斟滿,喟嘆道:“可惜,她注定是太子妃,旁人想都不要想。”
蕭衍將視線收回來,掠過姜彌沉郁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琥珀色美酒上。
蕭懷淑亦追隨著孝鈺纖細的背影,并先一步察覺到了蕭衍和他毫無二致的癡惘,扣在桌角上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尹相則宛如一個臨淵觀戲的旁觀者,所有的一切落入他的眼中便可以有別的更深層的解釋,他儒雅端方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冷笑,似有幾分不屑,幾分鄙夷。
---孝鈺由著太醫(yī)給她的指腹上了藥,纏了繃帶,便遣散了宮女,有些疲憊地斜倚在床榻上。她腦中總是浮現(xiàn)出宴席之上蕭衍的眉目面容,他秀濯的臉上滿是擔(dān)憂,眸中似是燃著一簇光,隔著幔帳錦綢深雋地看向她,似乎在那平靜無瀾的表面涌動著驚濤怒浪,讓她不知所以,無可招架。
為何,為何。她覺得近來自己的私心雜念越來越多,總是不由自主地分神,沈孝鈺啊,沈孝鈺,你是蕭懷淑沒過門的妻子,你怎么能這么頻繁地去想他弟弟,你要不要臉。
她使勁兒地搖了搖頭,企圖將腦子的綺麗念頭卻都搖出去。倒在枕席上閉上了眼,不一會兒竟就這樣睡著了。
再醒來時,窗外依舊陽光炙盛,她朦朧著起身,茫然低頭見自己身上披了一件深藍暗花披風(fēng),下擺處繡著盤云而臥的青蟒蛇。那上面還有蕭衍身上微苦的瑞腦香氣,她有些愣怔,聽殿門吱呦一聲被推開,進來的卻是懷淑和安陽公主。
安陽一眼看見她十指間纏著厚重的紗布,心疼的幾乎要落淚,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手,“沒事了,娘這就接你回家?!?
身后蕭懷淑遲遲未語,目光幾乎陰郁地盯著孝鈺身上的披風(fēng),孝鈺察覺到了,垂眸低聲道:“我剛剛睡了一覺,醒來時見這披風(fēng)蓋在身上,不知是不是……”
懷淑飛快地將自己的外裳脫下來,將那披風(fēng)擷在懷里改將自己的外裳給孝鈺蓋在身上。他一貫的清風(fēng)和煦,淡然道:“衍兒春天里剛大病了一場,又天生畏寒,這樣冒失地把披風(fēng)給了你可是一點都不顧及自己,你先隨姑姑回府吧,我去將這個還給他?!?
說完,朝安陽公主拘禮,便轉(zhuǎn)身往殿外去了。
安陽公主看著孝鈺低沉倉惶的表情,心下明白了幾分,加之進宮時已聽到許多流言蜚語,再憶及前些日子的支離景象,心中已有些篤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思及女兒年幼,尚分不清男女情愛與一般的交好,看到她這副樣子,又覺心疼,便只嘆道:“咱們先回家吧,娘與你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