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望著不遠處那燃起的滔天火海,高仙芝嘔出一口鮮血。濃煙貼著云層黑壓壓的漫了過來,將人嗆得連咳不止。高仙芝在親兵的攙扶下,面前挺直了腰身。
他實在想不到,實在想不到將士們會用這種的方式阻截大食騎兵,不值得,不值得??!
不知是被煙火熏的,還是情之所至,這個一向治軍狠辣的鐵血漢子竟然溢的淚水滿面。透過木車噼啪噼啪的燃燒聲,他仿佛能聽到那首無比熟悉的大唐軍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是啊,他們是袍澤,至始至終都是這般!等級的分別并不能遮掩這點,自始至終都不能遮掩!這些將士都是他高仙芝一手培養(yǎng)調教出來的,是他的驕傲!可是,如今他們?yōu)榱吮H约?,竟然用這么一種方式直面死亡!
漸漸的那聲音復又消失,寂寥夜色中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這一切,仿佛耳邊的這一切聲音都是他自己產(chǎn)生的幻覺。
不,怎么會到這種地步,事情怎么會到這種地步。難道他敗了,難道自己敗的一無所有了?不,他高仙芝從不會敗,根本不會?。?
“來人啊,來人啊,著趙林盡持弩機,老子要和大食人決戰(zhàn)!”
高仙芝幾欲瘋狂,不住捶打著一旁的沙袋。
“高帥,高帥,請聽我一言?!庇H兵隊正辛志旭膽膝跪地,向高仙芝苦苦相勸道:“為了能拖住大食騎兵的腳步,王瑜王老哥已經(jīng)領著五百將士慷慨赴死。而閔夏閔老弟更是不惜自燃桐油,以葬身火海為代價延緩大食騎兵的推進。他們這么做,可都是為了您?。 ?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給他們報仇!我是他們的主帥,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白死!我們還能戰(zhàn),還能戰(zhàn)!我們還有多少人?趙林呢,趙林呢?”
高仙芝奮力空舞著雙臂,發(fā)泄著心中的哀怨。是啊,他們都是為自己死的,他們都是因為自己死的。自己要替他們報仇,報仇!
“高帥,如今這火勢只能阻擋大食人一時,若是再不撤離可就來不及了??!是,您若是想戰(zhàn)我們自是可以戰(zhàn),對,憑借我們手中的角弓弩和單弓弩說不準還能拼下一兩千的大食騎兵。但那又能怎么樣呢?對面可是有一萬鐵騎啊,如今嗣業(yè)將軍被葛邏祿叛賊隔斷了道路,無法回援。就憑我們手中千八百的步卒,我們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獲勝的??!”(注1)
稍稍停了片刻,辛志旭接道:“王瑜、閔夏他們之所以會慷慨赴死還不是情勢所迫嗎,他們是清楚這仗贏不了啊。他們是想用自己的死換取您和其余弟兄的生啊。若是您這樣執(zhí)著的戰(zhàn)斗最后一刻,那他們豈不是白死了嗎!”
他這話說的在情在理,高仙芝不禁陷入了沉默。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jīng)近乎摸到了怛羅斯的城頭,就這么撤走,我實是心有不甘??!”高仙芝咬著牙憤恨的將隨身佩刀插入了沙地中,搖了搖頭。
“高帥!”辛志旭連連叩首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您在安西軍的軍魂便在,只要您在,弟兄們的軍心就在!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這次還是因為葛邏祿雜碎暗中使壞,投了敵軍,這錯不在您啊!”
見高仙芝不為所動,辛志旭大急:“高帥,咱們現(xiàn)在就背靠著怛羅斯河,我知道一處淺灘,那兒河面的深度尚不及腹腰,完全可以泅水而過!高帥,不要再猶豫了!”
“秀實那邊的戰(zhàn)況如何了?”高仙芝還不死心,朝大食中軍望去。只是此時天已完全黑透,遠遠望去除去星星點點的火星根本看不清什么。
辛志旭道:“高帥,即便現(xiàn)在段將軍占據(jù)了優(yōu)勢,即便他最后能擊潰大食中軍,我們也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大食人眼瞅著便要沖了過來,我們還是先渡過怛羅斯河再觀其變吧!”
“不行,我怎么能拋下秀實獨自渡河!”
高仙芝揮了揮手,兀自拒絕道。
“高帥,您可是安西軍的定軍支柱??!若是您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弟兄們僅存的意志還不瞬間崩塌潰散?”
辛志旭咽下一口吐沫,苦苦勸道:“若是段將軍勝了最好,到時他可以渡過怛羅斯河與我們會和,那時我們自可回渡,以求再戰(zhàn)。若是段將軍敗了,他們也可以安然脫身的啊。他們是輕一色的騎兵,只要沿著怛羅斯河岸一路疾馳,總有一刻可以繞過對岸!”
辛志旭所說的不錯,怛羅斯河的河道并不算長,段秀實領的又是最精銳的騎兵。即便他們不幸戰(zhàn)敗,若想逃出生天也絕非難事。
但自己就這么獨自渡河,把秀實拋諸身后,總覺得心有不安……
“高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您就不要再猶豫了!”辛志旭連連沖高仙芝叩首,竟是將額頭生生磕破:“末將替數(shù)萬安西軍將士求您了,求您顧全大局,勿要被私情牽絆啊,高帥!”
沉默了良久,高仙芝終是擺了擺手道:“也罷,也罷,便如你所說渡河吧?!蔽㈩D了頓,高仙芝道:“你且找個人帶話給嗣業(yè),讓他不用再守了,盡快突圍脫身吧!”
“末將遵命,定不負高帥所托!”
見高仙芝終于答應渡河,辛志旭心中大喜連連應了下來。
只是他這一抬首,借著微弱的篝火卻發(fā)覺高帥鬢角又添了不少白發(fā)。昔日那個縱橫西域,英姿颯爽的安西大都護一夜之間竟變得蒼老孤獨如斯?
………………
注1:角弓弩射程二百步(300米),單弓弩射程百六十步(240米)在不同范圍均可以形成威脅。不知何時起,安西中軍的最后一道防線前,響起了陣陣軍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