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趙文栓會到秋后才被問斬,然而過了兩日,趙文栓便被押到法場行刑,人頭落地,死無全尸。
趙文栓殺人的罪名坐實,早晚要死,家里只有寡母幼妹,自沒有人替他說冤。
趙六兒找了二夫人幾趟,沒有見到二夫人,反而讓二夫人對她起了殺心。
如今她哥哥已經被砍頭了,也不再來紀府找二夫人,只守著幾次哭死過去的母親。
長歡告訴蘇九,趙文栓這般急著被行刑應該是朱和城買通了林府尹所為,因為趙文栓的人頭被朱和城拿去,做了朱質的頭祭。
蘇九點頭,朱和城只有這一個兒子,中年喪子,對趙文栓的恨意可想而知。
而且就算趙文栓死了,恐怕也無法平息他的恨意,從拿人頭祭祀他的兒子就可見一斑!
若真如紀余弦所說,他會將此事遷怒到紀府,不知道以后會怎樣瘋狂的報復?
長歡又道,“這兩日有人在趙六兒家徘徊,來者不善!”
“看好了趙六兒,別讓她有事!”二夫人定是要除掉趙六兒這個眼中釘了。
“趙家母女因為趙文栓的死正傷心,很少出門,所以對她下手也不容易,我會派人看好的!”
蘇九頷首,眸子一轉,
多了幾分思忖。
奶娘在府里照顧了兩日,錦宓的傷果然漸漸好轉,傷口結了痂,不再惡化。
到了七月末,天氣漸冷,夜里一場風過,晨起遍地黃花。
早晨剛用了早飯,府里宋管事進了景嵐苑,將一封信交給鳶兒,諂媚道,“是朱府托人送來的,讓給二夫人!”
“多謝宋管事了!”
鳶兒甜甜一笑,接了信,又拿了一錠銀子賞了宋管事,才回暖閣里把信交給二夫人。
二夫人聽說是朱府來的口信,忙正色拆開,見上面只有一個“快”字。
整夜的白紙,只中間一個墨黑的字,更加醒目。
二夫人知道朱和城是等不及了,所以才派信才催她盡快除掉紀余弦,她也著急,可總要尋到良機才能事半功倍。
將信紙攥在手里,二夫人眼中一片狠毒的陰寒。
鳶兒上前道,“昨日錦奶娘送了一包黃芪來,說是她在別苑里自己曬的,給二夫人燉湯補身體用!”
二夫人眸子轉了轉,笑道,“奶娘來了以后,我還沒去過主院,不知道錦宓那丫頭怎么樣了,等下拿點補品,隨我去主院瞧瞧!”
鳶兒福身應聲,“是!”
見日頭升高,二夫人和鳶兒一起去主院。
于老聽下人稟告迎過來,恭敬道,“參見二夫人!”
二夫人溫和笑道,“我是來看看錦宓和奶娘的,余弦正忙,不必知會他了!”
“是,老奴帶二夫人過去!”
于老領著二夫人往錦宓的房間,隔著幾丈遠便停下,躬身退后。
鳶兒敲了敲門,奶娘過來,見是二夫人,忙道,“老奴見過二夫人!”
二夫人笑著點了點頭,“打奶娘進府,我還沒過來,今日正好也來瞧瞧錦宓好了沒有?”
奶娘低頭跟在二夫人身后,“勞二夫人惦記,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聞聲,錦宓也在床上坐了起來“奴婢參見二夫人!”
“坐好了,不必多禮!”二夫人笑著看向站在對面的奶娘,“這日子差不多了吧!”
奶娘一怔,立刻低下頭去,“是!”
錦宓忙道,“奴婢躺了的確有些日子了,傷口已經不疼了,這兩日就能下地干活?!?
“噯!多養幾日也無妨,女子就是應該保養好身體,尤其這傷還是落在腿上,若是落了傷疤怎么行?”二夫人慈和笑道,撫著錦宓的手,笑意盈盈的看向奶娘,“還得是你親自來!你瞧,你一來,這丫頭的腿就好了!”
奶娘輕笑,“宓兒這丫頭就是讓奴婢慣壞了,沒有下人該有的樣子!”
“奶娘這話見外了,我可是一直把錦宓當成自己女兒一樣看待的!錦宓自小在這府里,伺候余弦這么多年,原本我是讓余弦給錦宓一個名分的?!倍蛉嗽捯粢活D。
錦宓低下頭去,臉色通紅,“二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身份低微,怎么配得上長公子!”
話音里帶著一抹黯然。
奶娘站在一旁,低著頭倒茶,默不作聲。
“我原來是這樣的打算,可是后來少夫人進了府,公子眼中只有她一個人,別的女子竟全部都裝不下了,再瞧謝盈和任芷兒的下場,我越發不敢動這心思了,唯恐錦宓也、”二夫人訕訕一笑,??诓谎?。
錦宓垂著頭,緊緊咬著下唇,臉色青白。
錦奶娘將茶端過來,笑道,“是咱們錦宓沒這個福分?!?
“雖說是沒福分,卻也未嘗不是福分!”二夫人接了茶抿了一口,“余弦專寵少夫人,其她女子嫁進來,若像謝盈和任芷兒那般,豈不是更慘!”
錦宓嗓音帶了哭聲,“求二夫人不要說了!”
二夫人重重一嘆,“哎,你這孩子就是癡傻,未必懂得什么情愛,不過是跟在余弦身邊久了,以為離不開罷了!等你腿傷好了,我親自做媒,給你尋個家世好的青年才俊,過去就做正夫人,一輩子享福不用看人眼色,豈不是更好!”
錦宓臉色越發的白,只咬唇不語。
奶娘忙道,“是,還得二夫人操心,錦宓的親事便拜托二夫人了!”
“好說,都是自家的孩子,都是應該的!”
二夫人淺抿著茶,和奶娘又閑聊一陣,見快晌午了,才起身離去。
等二夫人以走,錦宓立刻皺眉撅著嘴道,“娘,你方才說的什么話,做什么讓她說親?”
奶娘坐在床邊,勸慰道,“二夫人說的對,你年紀不小了,的確該找門親事了,再耽擱下去怎么成?”
“哥哥不是還沒娶妻,我著什么急?總要等哥哥娶了嫂嫂再說?!卞\宓不快的道。
“你哥哥跟在長公子身邊,不愁娶妻,到是你,太執拗反而不是好事!”
錦宓撇過頭去,“我不嫁,我一輩子呆在紀府中!”
“二夫人說的話你沒聽明白?長公子有了少夫人必不會再善待其她女子,你何苦犯傻?娘來紀府里兩趟,看的清楚,長公子對少夫人極其寵愛,你不必再想了!”
錦宓眸子里眼淚打轉,哽聲道,“娘,我真心愛慕公子,一刻也不想離開,就算是做奴婢,也侍奉他一輩子!”
“你這是入了什么魔障?”奶娘嘆聲道,“當初,我就不該把你留在紀府?!?
“娘,你也是愿意讓我跟著公子的是嗎?雖然你沒說,但我能察覺到你的心思,為何你現在不支持女兒了?”錦宓眼淚滑下來,滿面凄色。
“我、”奶娘目光微微閃躲,沉聲道,“娘以前是看你癡心,只盼著你高興,可是如今長公子有了心愛之人,根本容不得你了!”
“不,這些年,公子也喜歡過謝氏,任氏,可是最后不都是寵愛一陣便過了。蘇月玖現在雖然受寵,可等公子的新鮮勁過了,也許就不喜歡她了?!卞\宓試著說服自己娘親,也在說服自己。
奶娘搖了搖頭,“這次不一樣,少夫人和那些侍妾也不一樣。之前長公子寵愛那些侍妾,可哪一個進了主院,哪一個讓長公子這般護著疼著。宓兒,你別肖想了,放棄吧。”
錦宓只一味的哭,抽泣不止,她一直跟在紀余弦身邊,跟著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放棄談何容易,有了紀余弦這樣的人在心里,別人還怎么入眼?
若是嫁給那些庸夫俗子,她寧愿一輩子不嫁人!
奶娘見錦宓傷心的樣子,一雙本慈和的雙目漸漸黯然,眉頭緊蹙。
傍晚時,紀余弦在外面回府。
蘇九出門了,此時還未回來,紀余弦坐在書房里等蘇九回府一起用晚飯,看著暮色下幽靜的書房覺得空落落的,恨不得立刻出門尋他夫人回來,強自忍住,拿了本書在手里翻開。
他說了給她自由,便盡力不擾她。
書翻了兩頁,卻愈發的煩躁,剛要喊錦楓進來送茶,門敲了敲,卻是奶娘端著參湯進來。
“瞧公子剛回來,正好老奴燉了參湯,趁熱喝一碗!”奶娘將參湯放在桌案上,盛了一碗遞過來。
紀余弦笑道,“都說了,奶娘不必事必親為,讓下人做便好。天要冷了,要多注意身體才是!”
奶娘笑了笑,低下頭去,“一把老骨頭了,還總讓公子惦記,實在無用!”
紀余弦薄唇輕抿,端了參湯慢慢喝。
奶娘想起什么,眉頭一皺,看了看窗外無人,才低聲道,“老奴算著日子,公子這幾日似又要發作了,可還疼的那樣厲害?”
她自小照顧紀余弦,對于紀余弦中毒的事自然是最清楚的。
紀余弦眉目溫淡,“已經好多了!”
奶娘面帶愁苦,心疼道,“這何時才是個頭???”
“無妨,我也已經習慣了!”紀余弦風輕云淡的道了一聲。
“這個月是年中,想必發作起來會疼的更難忍,公子今日還是和少夫人分房睡,免得傷了少夫人!”奶娘疼惜道。
紀余弦眸子微微一暗,自從蘇九知道他中了這毒以后,每個月發作時,都用內力幫他忍著,晨起看到她蒼白的臉色,他如何不心疼?
微一點頭,紀余弦淡聲道,“是,我知道!”
“總有找到解藥的那一日,公子不要放棄才是!”奶娘安撫道。
“是!”紀余弦垂眸清淡一笑。
天色暗下來,外面傳來腳步聲,聽到錦楓叫“少夫人”,紀余弦眉目不自覺的柔和下來。
奶娘看著紀余弦目中的溫柔輕笑,起身道,“少夫人回來了,老奴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奶娘慢走!”
奶娘走到門口,正好和蘇九碰了個對面,忙福身請安,“老奴見過少夫人!”
錦奶娘來府中已有幾日,只是每日在偏院中侍奉錦宓,蘇九并不常見,知道她對紀余弦有恩,如同親人,所以態度也多了一些尊敬,“奶娘不必多禮!”
“少夫人進去吧,公子正等著少夫人呢!”奶娘溫和道。
蘇九瞥眼看了書房內一眼,低眉淺笑。
等著奶娘出了書房,蘇九才往里走。
紀余弦坐在矮榻上,紅袍墨發,俊顏邪魅,面上映著窗外最后一抹降落的霞光,皎皎如月。
他長眸亦閃著流光,對著蘇九伸手,“到夫君這來!”
蘇九過去,立刻被他攔腰抱起放在腿上,吻了吻她的紅唇,語氣溺人,“去哪兒了?”
“在商行里呆了半日?!碧K九隨口答了一句,問道,“奶娘有事?”
紀余弦搖頭,抵著她的額頭,半闔的雙眸里似有些幽深的沉重,緩緩搖頭,“沒事!”
蘇九卻直覺男人有些不對,雙手捧著他的臉問道,“怎么了?”
紀余弦勾唇緩緩一笑,笑意又恢復了平時的輕懶,低低道,“想夫人了!”
蘇九一雙眸子晶亮,輕笑一聲,“不過半日、”
“一時一刻若看不到便開始想你!”紀余弦攬著少女的腰身,一下下在她眉梢眼角輕吻,啄著她的唇,動作溫柔。
蘇九被他吻的發癢,撐著他肩膀后退,“別鬧!”
“嗯?”紀余弦嗓音性感低沉。
蘇九趴在他肩膀上,問道,“喬安和大炮信來了快十日了,為何還沒到盛京?”
“前幾日大雨,也許路上耽擱了!”紀余弦勸慰道。
蘇九點了點頭,也許是吧!
喬安和胡大炮走了那么久,一日不到盛京,她便覺得不安心,路上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紀余弦抱著蘇九起身往外走。
“放我下去!”蘇九掙扎著下地,錦楓就在門外,被看到成什么樣子。
紀余弦抱著不放,笑道,“錦楓已經習慣了,夫人安心便好?!?
蘇九無語。
吃了晚飯,兩人依舊回書房,看書閑聊。
外面似起了風,不過半刻,狂風大作,烏云密布,天濃墨似的黑下來,山雨欲來。
風攜著落葉刮進來,吹的書桌上的書本颯颯翻飛,蘇九起身關窗子,道,“要下雨了?!?
紀余弦過來,將蘇九身上的衣服攏好,淡聲道,“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吧,等下不要淋了雨。”
“你呢?”蘇九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什么時候回去睡覺?”
紀余弦眸子一閃,立刻春情盎然,低笑道,“今夜良辰美景,咱們要不要把洞房睡完整?”
蘇九嗤笑,瞥了一眼窗外的電閃雷鳴,道,“今夜是良辰美景?”
紀余弦幽幽一嘆,“夫人什么時候才肯,顧神醫說了,男人總是忍著,會生病的!”
“他的話你也信?這分明是他年輕時好色的借口,你千萬不要跟他學!”蘇九正色道。
紀余弦,“……”
蘇九摸了摸男人精致的臉,“年輕人,不要總想著睡女人,多做點正經事!”
紀余弦很委屈,“為紀家留后也是正經事!古人云,食色性也!我們要多聽聽古人的教導!”
蘇九皺眉,“你是不是又看什么亂七八糟的書了?”
紀余弦立刻否定,“為夫沒有!”
“乖!”蘇九瞇眼一笑,“多喝點茶敗敗火!”
紀余弦,“……”
他這夫人如今似乎被他教歪了。
紀余弦抱了抱蘇九,將胸口旖旎的心思壓下去,道,“夫人回去睡吧,我今日有賬冊需要連夜看完,若是晚了,就睡在書房了?!?
蘇九皺眉,“這么急嗎?”
“舍不得為夫?”紀余弦聲音又帶了幾分輕挑。
蘇九只道,“不是特別急的話明日再看,注意身體!”
紀余弦點了點頭,“好!”
蘇九走后,書房里燈火似也暗了幾分,紀余弦站在那,眸光幽深,聽著外面驚雷一聲響似一聲,似天上的雷神忘了行雨的時辰,所以趕著將雷和風都一起放出來。
不過片刻,豆大的雨點打在屋檐上,雨聲嘩嘩而落。
天地之間,只剩這雨聲狂嘯。
然而風卻漸漸的小了。
紀余弦伸臂推開窗子,雨聲頓時入耳,一股涼風
帶著濕氣鋪面而來。
夜色下,雨大如簾,自天而降,廊下芭蕉被打的抬不起頭來,隨風搖晃,卻不肯被折斷,得了一絲縫隙,便立刻仰頭。
廊下,錦楓挺拔的身體筆直的站在那里,被雨水濺濕了袍角,一動不動,如雕塑一般,守著身后的那道門。
錦楓從小便跟著他,亦友亦仆,一起經歷過生死,幫他擋了那么多明刀暗箭,忠心不二。
紀余弦久久的站在那,俊美的面容少了平時的邪氣的妖媚,多了幾分幽深,襯著晦暗不明的燭火,看上去深不可測。
半晌,紀余弦長眸掠過錦楓的身影,關上窗子,回桌案后繼續翻看賬冊。
到了亥時,雨勢漸漸小了,淅瀝的從房檐上落下來,蜿蜒流過被沖刷干凈的深夜。
燭火閃爍,幽幽不明。
書房外傳來低低的說話聲,隨即奶娘敲門而如入,手里端著紅棗蓮子湯,溫和道,“都夜深了,公子怎么還沒睡?”
紀余弦起身,“奶娘怎么也還沒睡?”
“老奴剛侍奉宓兒睡著,看到書房里這燈還亮著,便端了暖湯來給公子和錦楓暖暖身子!”奶娘看了門外一眼,目光擔憂。
雨后風冷,錦楓站在門外,定然受了寒氣。
做母親的疼愛自己的兒子,看不到也就罷了,看到了總無法安睡。
紀余弦淡淡點頭,將錦楓叫進來,一起喝湯。
“喝碗湯,暖下身子,錦楓回去休息吧!”紀余弦道。
奶娘正盛湯,聽了忙道,“公子誤會老奴的意思了,守衛公子是楓兒的職責,公子不睡,他怎么能先去休息?”
“沒關系,喝了湯,我也要睡了!”紀余弦淡淡一笑。
奶娘盛了湯,先遞給紀余弦,第二碗才給錦楓,看著兩人,慈愛笑道,“你們小時候,我也經常熬湯給你們喝,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們也都長大了!”
錦楓淡聲笑道,“不管多少年,依舊能在公子身邊,是錦楓之幸!”
紀余弦喝了半碗湯,輕輕揚唇。
“是,你能陪著公子,就算有一日我不在了,也能安心的走!”奶娘道。
“娘,好端端的,當著公子說這個做什么?”錦楓皺眉道。
“奶娘定會長命百歲的!”紀余弦溫和道了一聲。
“是,我糊涂了,亂說話,你們快喝吧,喝完了早點睡。說不定一會還要下雨!”奶娘忙道。
喝完了湯,奶娘收起來,同錦楓一起告退,出了書房。
紀余弦坐在桌案后,直到燭火變暗,才將賬冊收起,起身去睡覺。
書房后隔著一個四季花開的屏風,后面是一床榻,錦被軟枕一應俱全。
紀余弦脫了衣服,躺在床上,少了一人在身側,越發空落,連手臂似都無處安放。
外面果然又下起了雨,由緩到急,又由急到緩,沒個休止。
不知蘇九睡了沒有,還是被這雨聲吵的也無法入眠,紀余弦薄唇抿了一抹溫柔的笑,緩緩閉上眼睛。
過了三更天,雨才停下來,夜色漆黑如墨,這世間所有的聲音,似都被這一場大雨沖走了。
書房里的燭火已經滅了,屋子里昏暗清寂,突然房門吱呀一聲輕微的響動,一道人影緩緩走了進來。
反手將門關好,來人適應了一下屋子里的黑暗,慢步往里面走。
轉過屏風,看向床榻,本慈和的面孔此時面無表情,在黑暗中越發顯的幽森詭異。
屋檐上的雨水滴落下來,打在窗下的芭蕉葉上,輕微的聲響,如人的嘆息,襯的夜色幽寂。
進來的人站在那里,半晌,才再次抬步往床榻跟前走。
坐在床邊上,她淡淡一嘆,聲音沙啞,“哎,老奴也是無奈,望公子體諒!”
說罷,抬手向著床上的人鼻息間探去。
她手剛一伸出,突然床榻后傳來齒輪轉動的輕微聲響,書架緩緩向兩邊錯開,蘇九手執一盞鮫燭紗燈慢慢走出來,笑道,“奶娘果然忠心耿耿,已經深更半夜還要來侍奉我夫君?!?
少女本笑著,容顏精致,然而她手里幽暗的燈火將她眉眼映的憂如鬼魅,坐在床邊上的婦人嚇了一跳,一下子跌坐在床下,指著蘇九,“你、你”
少女走過來,笑意漸冷,“奶娘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嗎?怎的如此惶恐?”
“原來是少夫人!”奶娘顫聲道了一句,緩緩起身,干笑道,“今夜雨寒,公子他一人睡在書房里,老奴不放心過來看看?!?
說著往后退了一步,“既然少夫人來了,那老奴就告退了!”
轉身急急往外走。
“奶娘!”身后突然傳來低沉的一聲,將婦人腳步猛然釘在那里。
蘇九淡聲笑道,“夫君還活著?真是令人意外!”
奶娘身子一抖,緩緩轉身,見紀余弦已經坐起來,懶懶的倚著床榻,燭火下,俊美無雙的面孔上一雙鳳眸幽沉清冷的看著她。
奶娘忙福下身去,“老奴半夜擾了公子休息,實在該死!”
紀余弦眸光晦暗,淡漠而清冷,涼涼啟口,“奶娘,看到我還活著,是不是很驚訝?”
奶娘惶恐道,“公子什么意思,老奴不懂?”
“不懂?”紀余弦輕笑一聲,“不懂的話,為何在蓮子粥里放血蟲?血蟲可催發半月噬的毒性,奶娘想必是懂的!”
奶娘渾身一顫,撲通跪下去,垂頭瑟瑟不語。
“奶娘故意讓我和錦楓同食,讓我放低警惕,可是我中半月噬十幾年,怎么會不懂,血蟲對普通人根本沒有任何危害!”
奶娘慌張搖頭,“公子誤會了,老奴不知道什么是血蟲,老奴若真的在湯了下了血蟲,公子毒性早已發作。”
蘇九在一旁冷眼看著婦人狡辯,目中的冷意越發濃郁。
紀余弦緩緩起身,走到桌案前倒了杯茶,慢聲道,“奶娘這血蟲養了已經五年了吧!血蟲要養在陰涼之處,不能見光,以蟲草丹參等物喂養,每到月半,還要吸食人的血液。奶娘五年前身體突然變的不好,顧神醫為奶娘診脈后便告訴我,奶娘在養血蟲,那時我便知,奶娘仍舊不肯放棄要我的命!”
蘇九驚愕的轉頭看向紀余弦,卻只看到他的背影,隱在黑暗中,模糊而孤寂。
他早就知道、原來他五年前就已經知道,被他視如親人的奶娘,正在籌謀害死他。
奶娘聞言,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
“奶娘一定好奇我吃了你精心喂養的血蟲,為何還能無恙?其實也不用太疑惑,我既然知道你在養血蟲,怎么會不給自己留后路,每個月由顧神醫配給你的藥丸里,都攙了解毒的成分,所以奶娘用自己血養出來的血蟲,早已不能催發半月噬,不過是普通蟲子罷了!”
奶娘一瞬的驚愕之后很快鎮定下來,嗤聲冷笑,“公子既然已經知道,為何不干脆殺了老奴?”
紀余弦轉身,冷冷的看著她,“我知道你的幕后之人是誰,當年她讓你在我的吃食里下了半月噬,不過是嫉恨我是嫡長子??墒羌o家無主,她又不能殺了我,所以便費盡心思找了這種毒,要我受常人無法經受的痛苦?!?
奶娘抬頭看向紀余弦,之前的慌張已不見,只冷笑道,“原來公子什么都清楚!”
“上次錦宓被送回別苑,我本想看在錦楓忠心的份上,看在奶娘曾喂養我的份上,對以前的事都不再計較,可是奶娘卻甘心被人利用,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女兒,又將錦宓再次送回紀府,你讓她監視我,然后再稟告給她。”
“是!”奶娘跪坐在地上,脊背挺直,“公子猜的都沒錯!”
“娘!”
婦人話音一落,只聽屏風后傳來女子一聲嘶喊。
婦人臉色一變,倏然轉頭。
錦宓和錦楓不知何時站在屏風后,將里面的對話,全部都已經聽到。
錦楓滿臉震驚之色,似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臉色白的可怕。
在他心里,自己的娘親是個慈祥的婦人,對待長公子視如己出,比對他這個親生兒子都好,甚至曾經為了救長公子不惜自己的性命。長公子對他娘親也一向親厚,特意修了冬暖夏涼的別苑讓她頤養天年,這般情深義重的背后,為何藏著這么多的齷齪和陰謀詭計。
他一時根本不能接受!
錦宓更是淚流滿面,從屏風中走出來,跪在奶娘身邊,哭道,“娘,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怎么會害公子,你對公子比哥哥還好,不會的!”
她在紀余弦身邊侍奉十幾年,每次回別苑看望,娘親都會把紀余弦的事問的一清二楚,她一直都以為她娘是關心公子,原來是監視!
為什么會這樣?
她被自己的親娘利用,喜歡紀余弦,又在做著傷害他的事,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錦宓伏在奶娘身上大哭,“娘,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啊?”
這一次她腿傷的事如今想來竟是早已預謀,那日她看到紀余弦和蘇九在一起親熱,悶悶的不樂的出了院子,正好碰到二夫人。
二夫人告訴她,紀余弦心里還是疼她的,若是她出事了,一定會著急心疼。
恰好那日夜里她被少夫人的奶娘撞倒割傷了腿,她便借此讓腿傷更重想引起紀余弦的注意。
如今才知二夫人的本意是讓她出事后將奶娘引到紀府來,讓她母親親手害死紀余弦。
可是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聽二夫人的,為什么要和二夫人同流合污?
奶娘流淚看著自己的女兒,哽聲道,“娘若是去了,你和你哥哥要彼此照顧,不要再任性!”
錦宓痛哭搖頭,爬到紀余弦腳下,哀求道,“公子,我娘是一時糊涂,她絕沒有要害公子,她要想害你性命,當年怎么會沖進火里救公子,怎么會為公子擋刀?公子是受人蒙蔽,冤枉了娘親?!?
紀余弦淡淡看著她,目光落在奶奶身上,淡聲道,“奶娘也許不知,你當初沖進火里救我的時候,我并沒有完全昏死過去,聽的很清楚,你抱著我的時候,喊的是‘楓兒’,當時你以為被燒在火里的是錦楓,才會不顧一切沖進去,對不對?還有那次有人要殺我,你過來擋刀的時候,是被人推過來的,你臉上驚訝惶恐的樣子,我一點都沒忘記?!?
錦宓一下子呆在那,臉上還掛著淚水,驚愕的看著紀余弦。
猛然轉頭看向婦人,顫聲問道,“娘,公子說的是真的嗎?”
婦人閉上眼睛,臉上一片灰敗之色,淡聲道,“是,我從來沒想過要救你!”
錦宓臉色一下子慘白,頹唐倒在地上。
原來,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恩情是假的,慈愛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為什么要這樣做?娘,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錦宓沖過去,一把抓住婦人的衣領,用力的搖晃。
女子神情瘋狂悲痛,仿佛她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世界,一剎那在眼前崩塌。
蘇九在一旁聽到這里,只覺心中無比沉重,壓在胸口,連喘息都開始不暢,她伸手握住紀余弦的手,用力的握著。
此時她終于明白,為何夜里時紀余弦有些不對?
他當時已經猜到奶娘要對他動手了,想必他心里也是很難過的吧。
父親早逝,母親病重,奶娘喂養他長大,一直陪在他身邊,他是真的把奶娘當做自己的親人,把錦楓當做兄弟,所以即便后來知道,自己身上的毒是奶娘下的,也從未將這個婦人怎樣!
他是一直盼著奶娘放棄血蟲的吧,可是最終還是失望了!
“娘,你到底為什么這樣做?你說??!”錦宓仍在一聲聲質問,不能相信。
婦人神色痛苦,“我是為了給你爹報仇!”
紀余弦眸子微微一瞇,錦宓更是怔住,“爹?你不是說爹是病死的嗎?”
“不,你爹是被紀中義害死的!”婦人咬牙恨聲道。
“我父親?”紀余弦皺眉,“這是何人告訴你的?是她?”
婦人抬頭看向紀余弦,“當年我夫君在紀府是管事,掌管崇州的生意,后來有小人從中作梗,說我夫君貪污東家銀子,紀中義聽信讒言,暗中將我夫君害死!”
錦宓愣住,呆呆的看著紀余弦,難道他們之間原有殺父之仇?
紀余弦目光清冷,“這是錦叔口對你所說?”
婦人神情一頓,“不,我趕往崇州見到我夫君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是我后來自己查到的。”
“你查到的真相,難道不是別人故意讓你看到的?”紀余弦冷笑,他父親為人正直,行事磊落,絕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真相就是真相,是不是別人有意讓我查到的,也是真相!”婦人維持了十幾年的信念,自然會堅持。
紀余弦也不再多言,知道說了婦人也不會相信。
當年的事,他還小,并不知情,他相信自己的父親,但是有證據才能說明一切!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長公子要殺要剮隨意。只是宓兒和楓兒是無辜的,我做的事,他兩人全然不知,望公子不要趕盡殺絕!”婦人一臉赴死的決絕。
錦宓只跪在一旁哭泣。
紀余弦淡淡的看著婦人,啟口喊道,“錦楓!”
錦楓一直站在屏風后,此時方沉步走過來,雙膝跪在地上,低頭伏下去,“公子!”
他身影沉重,似有千斤重壓覆下來。
蘇九看著他,突然想,整個事中,受傷害的不只紀余弦,還有錦楓,他一直信仰忠心的人和事,在今天之后,全部傾倒了,這對一個人來說,是致命的打擊。
紀余弦道,“送你母親和錦宓會別苑!”
婦人霍然抬頭,雙目通紅,“長公子這是何意?”
她了解紀余弦殺伐果斷的性子,做了這一切被他知道,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錦楓道,“我娘親意圖殺害公子,她年老病重,做兒子的應該為她承擔一切罪責,公子不管是報官,還是私刑,錦楓絕無怨言!”
紀余弦面色幽沉,“錦楓,你跟我十幾年,忠心耿耿。那處別苑算是我送給你,帶著你母親和妹妹回去吧,從此,我們再無瓜葛,恩怨兩清!”
錦楓身體一顫,沉重的低下頭去。
婦人卻不愿,恨聲喊道,“不用你假仁假義做這等寬容的模樣,你們紀家的人,都是擅長收買人心!那別苑是你們紀府的,是我仇人的,我住一日便覺折壽一日,寧愿死,我也不會再回去!”
紀余弦面色不變,拉著蘇九的手往外走,“去哪兒,你們隨意!”
“紀余弦,你殺了我吧!我不想再受你恩惠,紀余弦!”婦人痛聲大哭,作勢要撲上去。
被錦楓和錦宓一把攔住,痛聲哭喊,
“娘!”
婦人大喊一聲,軟倒在地上,“紀家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是我們的仇人?。 ?
蘇九和紀余弦出了書房,還能聽到屋里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回響在沉寂的雨夜中,聽上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絕望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