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九歌感受到墨漓的心緒有些紛亂，她試著想了想，也大致能明白墨漓是在想什么了，心口不由的跟著酸酸甜甜，也反抱住墨漓，笑吟吟道：“別忘了我可是黑鳳，不用太擔(dān)心我。”

因著被墨漓緊摟在懷里，百里九歌至始至終都沒有看見陳皇夫的死相，也沒有看見洛霓裳是怎樣的一番表情，唯一瞧見的，只有高高在上的殷烈火，那樣魔魅而森冷，優(yōu)雅而殺伐果決。

烈火她，終于得到了那個至高的位置，自己該替烈火高興的，卻也明白，這世上無奈的事情太多，有時候，正是因為別無選擇，才會那樣果斷的決定自己要走的路。

腦海中，不由的又浮現(xiàn)師父早生華發(fā)的鬢角。師父那無奈的話語，也再度飄響耳際。

“人活著，就像蒲公英一樣，看似自由，實則身不由己……”

百里九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不愿再想下去了。

這一晚發(fā)生的一切，在傳予后世的河洛史書中，只以寥寥幾行筆墨勾勒了宮變與女帝退位之事。后世之人企圖翻閱正史，查找當(dāng)日的真相，卻是遍尋無果。

正史，終是以輕描淡寫的方式，湮沒了事實。

但那流傳后世的手抄本雜記《浮生列國志》，卻詳細(xì)的記錄了這晚上的種種內(nèi)情，三千五百個字，寫盡了周世子的謀算、五皇女的狠絕。

然而，雜記終究是野史，在正史的面前，注定被湮沒于后人的認(rèn)知之中……

子時。

夜色浸染了整個天地，蒼穹星斗，金盤皎皎。

長街上，御風(fēng)駕著馬車徐徐行過。車中正是依偎著的兩個人，因著這一晚的事情太是勞力勞神，這會兒也都有些困倦。

“墨漓……”百里九歌靠在他的肩上，被他攬在鶴氅之下，冰冰暖暖的，如置身在溫馨的夢里。

她勉強抬了抬耷拉著的眼皮，“墨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子時。”他柔聲應(yīng)了她。

“子時了啊，是挺晚了，可是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累過呢。”

百里九歌的眼皮快要合上了，思及自己從前深夜救孤雁，還有劫法場前夕的徹夜不眠，包括九死之塔的一場場連戰(zhàn)……那時候可比今晚操勞的多了，都沒有困倦成這樣，看來自己也該加強鍛煉身體，可不能疏于武藝。所以，明日起床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舞劍！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讓百里九歌的計劃變更了。

第二日她從御風(fēng)那里奪了劍，正要舞劍鍛煉的時候，突然聽見頭頂有陌生的鳥鳴聲。

下意識的仰頭一看，不會吧，竟是一只黃鶴！

原本在這種人多的城池里看見黃鶴委實是件奇觀，但百里九歌很快就意識到一件事。她想起七花谷之一的月見谷中便生著許多黃鶴，谷中女子還時常騎鶴出游，更有十六只黃鶴拉著的肩輿……

這么想的話，莫非此刻正朝她飛來的這只黃鶴，是來替月見谷傳信的？

不對！只怕不是月見谷，而是千影歌姬傳信給她了！

百里九歌大喜過望，連忙朝著那黃鶴揮了揮手，迎接它緩緩落下，果然見到黃鶴的腿上綁著一封書信。

她將信取了下來，笑著謝了這只黃鶴，目送它飛走，接著才將書信展開。

白色的絹帛，黑色的小字，那娟秀嫻靜、工整而柔美的字體，散著沁人心脾的淡淡墨香……這真的是千影的字！

心中一陣欣喜，想著千影在梁國做她的月皇后定是幸福的不行，兩人也快兩年沒見上面了，其間也沒怎么通信，這會兒可真是想念千影的緊！

還是趕快看信吧，于是百里九歌激動的讀了起來。

信之初，自然是月皇后講述自己平日的生活，百里九歌讀的津津有味。可是讀著讀著，帶笑的唇漸漸收成了圓形，明澈的眸底也涌出了濃濃的驚喜。

百里九歌的雙手有些顫抖的捏著信箋的兩角，幾乎不敢相信，千影竟然一直在幫她打聽極陽之女的下落，而且找到了一個天生體熱異常、極有可能是極陽之女的人。

信中說，請百里九歌和墨漓在回返周國的路上，順便來一趟大梁，見見那位女子，看看能否為墨漓解咒。

于是，百里九歌欣喜若狂的將書信交給了墨漓，與他也商量好了，就在二月二十一日殷烈火的登基大典結(jié)束后，兩人便告辭離去，輾轉(zhuǎn)去梁國。

就在二月二十日的下午，百里九歌應(yīng)殷烈火的邀請，入宮去幫著殷烈火為明日的登基大典做準(zhǔn)備。

因著這是件毫無心理壓力的事情，是以，百里九歌暢懷含笑的坐上馬車，就此去了。

在她到達(dá)宮苑后門，下馬車的時候，發(fā)生了點小意外。

百里九歌怎也沒想到，拉開車簾看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洛霞。

不過是幾日不見，洛霞的一頭青絲便染了些霜白的顏色，她的眼角，百里九歌記得原是沒有什么皺紋的，可今日一見，卻覺得那皺紋多了好多。

洛霞整個人都像是蒼老了十年。

憂愁催人老嗎？原來雍容凜然的女帝陛下，也不過一朝一夕便退出了那至高的舞臺，從此素身清

淡一凌雪，默默無聞。

這般想著，心里雖然有些感觸，但百里九歌還是明媚的笑了。

她開口即要招呼上去的，可差點又將“女帝陛下”四個字喊出來了，一時間倒不知喊洛霞什么好，總覺得喊“太上皇”也有些別扭。

干脆自創(chuàng)一個稱呼吧。

招呼道：“洛霞前輩！”

這樣的稱呼也是洛霞始料不及的，她輕收樸素的宮裝，待看見艷紅的羅裙隨著百里九歌大步踏來而瀟灑的起伏，她慈祥的笑了：“原來是世子妃。”

“是我，洛霞前輩，你怎么跑出宮了，是要做什么去嗎？”百里九歌有些詫異。

如今的洛霞卸下一身重?fù)?dān)，雖是身不由己，但也并無絲毫怨懟，心境上已經(jīng)是順其自然了。她回道：“今日約了綺秀，一同去名柘寺走走，為河洛與相思祈福，希望河洛在相思手中能夠日益強盛。”

“一定會的。”百里九歌重重的點點頭，執(zhí)了洛霞的手，“我相信烈火，你也要相信她！”

說完了話，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洛霞身邊還隨了個年長的尼姑。

百里九歌忙拱手問候：“這位師太好。”

“阿彌陀佛，見過世子妃。”老尼姑干瘦的身軀被蓋在粗布制成的法袍下，她雙手合十，翩然自若的向百里九歌行了佛禮，“世子妃可是去宮中，幫助新帝準(zhǔn)備登基的事宜？”

“是啊，師太知道？是烈火告訴你了？”

一串紫檀佛珠，被捏在骨節(jié)突出的手間，老尼姑沉默了良久，驀地嘆道：“新帝與周世子，終究是有緣無分。”

百里九歌愣住了。

“不過，新帝倒也另有一番緣法……”蒼老平淡的聲音漸漸遠(yuǎn)離，再不聞人語，只聞涼風(fēng)習(xí)習(xí)。

當(dāng)百里九歌回過神來的時候，洛霞和那老尼姑早已走遠(yuǎn)了。

望著她們的馬車逐漸駛?cè)爰t塵之外，百里九歌也雙手合十，面朝宮苑的方向，懷著率性澄清的笑容，念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那位師太的話，我信，只愿烈火你能在屬于你的那番緣法上修成正果！”

再見到殷烈火的時候，正是在忙忙碌碌的曦雨殿中，因著新帝登基是件舉國大事，宮婢們進(jìn)進(jìn)出出，莫敢怠慢。

百里九歌就從忙碌的人群中大步流星的踏入，率先瞅到的就是曦雨殿中隨處可見的大紅。

這樣的大紅著實讓百里九歌驚住了，紅色的紗簾，紅色的綢緞，紅色的龍鳳燭，還有窗紙上張貼的“囍”字，這……這是要干什么？

趕忙抓了個路過的宮婢，詢問緣由：“不是要籌備登基的事情嗎，怎么布置起喜堂來了？”

這宮婢解釋：“這位想必就是世子妃了，世子妃您有所不知，我河洛國歷代新帝登基前夕，都要在這曦雨殿中與皇夫圓房，第二日的登基大典既是新帝正式登基，也是冊立正宮皇夫之日。啊，吉服在這邊，世子妃來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改進(jìn)的地方。”

百里九歌就這么被宮婢拉向了長桌，桌子上端端正正的展著女帝與皇夫在登基大典上的吉服，均是華麗異常的正紅色，上有金絲掐制的鸞鳳紋，無數(shù)珍珠寶石點綴于吉服之上，直將百里九歌的眼都晃花了。

但她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這吉服之上，耳畔還回蕩著宮婢方才的話——我河洛國歷代新帝登基前夕，都要在這曦雨殿中與皇夫圓房，第二日的登基大典既是新帝正式登基，也是冊立正宮皇夫之日……

身子微微震了震，驀然回首時，望見殷烈火一襲菱色素紗裙，漫卷的長發(fā)披散腦后，正是與關(guān)成一左一右共同走來的。

百里九歌心中明了：原來，這便是烈火的另一番緣法……關(guān)成是嗎？

心中存了很多疑問，不知道烈火為何如此信任關(guān)成，亦不知道烈火為何選擇了關(guān)成。恰好這時殷烈火屏退了所有宮婢出去，百里九歌便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問問看。

但有宮婢忽然又闖了進(jìn)來，阻斷了百里九歌未出口的問話。

“女帝陛下，偃師城城守和她的家人在宮外求見，說無論如何都想要見陛下一面。”

百里九歌詫異的望著殷烈火，“偃師城？”問道：“那不是三百里之外的一座城池嗎？那城守怎么這時候跑來求見，莫非那邊出了什么事？”

一語問過，兩個人竟是都未回答百里九歌，但她卻沒有忽略兩人眼底近乎一模一樣的諷刺神色。

這……到底是怎么了？

“傳朕的命令，讓他們都來曦雨殿吧，就說關(guān)皇夫在這里，不要提到朕。”

“奴婢遵命。”

百里九歌更不解了：“烈火、關(guān)成，你們是認(rèn)識那偃師城的城守一家嗎？”

殷烈火凄然的、卻也諷刺的笑了笑，柔和呢喃：“九歌，你先坐在桌旁，桌上那壺茶是新烹的，我聽墨漓說過你喜歡蒙頂石花，嘗嘗我烹得如何。”

“烈火……”

“九歌，”她的笑容有幾分凄楚，“這是關(guān)成的家事，我和你一起，看著他處理……”

這是關(guān)成的家事？

百里九歌眨了眨眼，這才漸漸的憶起，從前烈火剛搬進(jìn)廂院后

，對廂院的人都進(jìn)行了調(diào)查，曾查出關(guān)成的家底，好像的確提到了“偃師城”……

想起來了！關(guān)成正是偃師城城守的庶子，早年喪父，在家中不受重視，被送去宮里當(dāng)侍郎，最后陰差陽錯的輾轉(zhuǎn)到烈火的廂院。

這般說來，外頭找來的人便是關(guān)成的母親、嫡父，姐妹兄弟？

思索間，殷烈火已然落座在了百里九歌對面，見百里九歌一時忘了倒茶，便倒上兩杯，遞了一杯給她。

百里九歌喝著茶，在裊裊煙氣中，看著一群行色匆匆的人被領(lǐng)進(jìn)了曦雨殿。

“我的兒啊！”

為首的那人嗓門亮得很，看年紀(jì)該是關(guān)成的母親，也就是那偃師城城守。她和身邊的男人極是熱切熟絡(luò)的迎上來，一左一右握住關(guān)成的手，眼中熠熠生輝的神色如同是在看著一尊佛似的。在他們后面還跟了幾個年輕男女，其中那女孩親昵的喚著“成哥哥”，夾到了父母之間，朝著關(guān)成擁來。

但從百里九歌的角度看去，卻是清清楚楚的瞧見關(guān)成眼角處雕鏤的冰冷。他不動聲色的抽回雙手，背到身后，漠然的眼神如一堵冰山堵在了這群人面前。

一時的尷尬，令這些人交換了眼色，接著就畢恭畢敬的行了河洛最尊貴的齊眉禮。

那城守道：“兒啊，你看為娘的這一激動，都忘了如今你身份是何等尊貴，該是我們向你行禮才是。我關(guān)家?guī)装倌瓴懦龅媚氵@樣一個爭氣的孩子，真是光宗耀祖啊。”對一眾關(guān)家人道：“你們都還犯什么傻，還不快向皇夫殿下行禮？！”

“是、是……”

“參見皇夫殿下。”

這些人一個勁的拱手哈腰，仿佛全然無視了關(guān)成冷漠諷刺的目光，那城守還說：“兒啊，你看為娘的在偃師城任這城守也好多年了，兢兢業(yè)業(yè)、夙興夜寐。如今你一躍就躍過了龍門，可要多給新帝吹吹枕邊風(fēng)，幫著為娘的美言幾句、提攜提攜。”

在小桌旁喝著茶的百里九歌，這會兒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只道這世上有百里越那樣的爹已然是罕見之極，不想竟還有這樣恬不知恥的娘。

聽烈火說過的，這偃師城城守從不重視關(guān)成，甚至將他驅(qū)趕去宮中作侍郎，做一個光宗耀祖的犧牲品。可如今，他飛黃騰達(dá)了，這些人便各個都像是雞犬一般巴望著隨他升天嗎？

為何世人總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這般庸俗的讓人嗤之以鼻？！她真替關(guān)成感到悲哀！

此刻，關(guān)成背在身后的雙手攥得骨節(jié)泛白。

是，他心中波瀾起伏。

原本被家人驅(qū)趕到宮中當(dāng)了侍郎之后，他便已決定要爬到一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將家中那些冷淡他、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腳下。

如今，他成功了，如愿以償?shù)目匆娺@些人對他趨之若鶩的嘴臉。可為何沒有預(yù)想中的快意，反倒是覺得蒼涼惡心，心口更是多了一陣超乎預(yù)料的痛苦。

為什么都和他預(yù)想得不一樣！

別過目光，關(guān)成終是貫徹了狠狠踩下這些人的初衷，冷冷道：“昔日你們對我眼不見為凈，今日我讓你們高攀不起。如果你們千里迢迢趕來洛邑，就是為了找我說這些，那很遺憾，你們白跑一趟了。”

那城守的臉色立刻就綠了，“兒啊，你在說什么吶？你是為娘的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啊，你真的要對自己的母親還有你的手足至親們這樣無情嗎？”

“那也是拜你們所賜！”

這吼聲一起，百里九歌掌心托著的茶杯險些滑下去，她連忙扶住杯身。

再抬眼，更是驚了，沒想到那城守竟然揚起手，狠甩了關(guān)成一巴掌。

啪。

極響。

一如城守接下來劈頭蓋臉的臭罵：“原來‘白眼狼’說的就是你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是誰生你養(yǎng)你的，是誰給你吃給你穿的，你倒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就忘了自己原是個麻雀，我看新帝是眼睛瞎了才會立你當(dāng)正宮！”

關(guān)成瞳孔一張，怒吼：“閉嘴！你敢說她半分不是，我便跟你恩斷義絕！”

“你吼我？！”城守的眼底射出畸形的兇光，“我看新帝就是眼瞎了才讓你撿到便宜的，你不讓我說實話，別告訴我是因為你喜歡她！”

“我就是愛上她了，與你何干！”

咣當(dāng)。

茶杯墜地，摔得粉碎。尖銳的瓷片濺起在裙角的同時，百里九歌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自己手里的茶杯掉地，而是殷烈火弄掉了茶杯。

魔魅的眼大睜著，眼底盤旋著種種復(fù)雜的滋味，有驚訝、愣神、酸楚，剎那晦暗殘破，剎那又魂斷神傷。

不言不語的以袖口擦拭掉手背上流過的茶水，殷烈火剛要起身，眼前關(guān)成已到近旁。

“女帝陛下，您被茶水燙到了？！”

殷烈火怔了怔，柔和的笑靨輕如羽毛，搖了搖頭，“我沒事……”

可那關(guān)家人卻被那一聲“女帝陛下”給驚得臉色全白了，他們自進(jìn)殿就顧著去關(guān)成套近乎，見了兩個喝茶的女子衣裝簡單，還以為是普通宮婢，哪里想得到竟然、竟然……

可他們剛才還對女帝陛下出言不遜……

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