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類王脫下靴子,將臭哄哄的腳伸到火堆旁,一股濕乎乎的汗氣裊裊升起,大帳里頓時充滿了難聞的味道。右蒲類王厭惡的伸出手在鼻子前揮了揮,然后看了看手里的肉,皺皺眉,扔回盤子里,將油膩的手在袍子上擦了擦,不快的對著蒲類王說道:“你還讓不讓人吃了?”
蒲類王見他不高興,連忙叫道:“來人,把帳門打開透透氣。”轉身又對右蒲類王陪著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趕了幾天路,一直沒能睡個好覺,我這雙腳都被汗泡爛了,實在難受得緊,倒把你給忘了。來人啊,給右蒲類王換酒肉。”
“好啦。”右蒲類王擺擺手:“不用了,我們隨身帶的東西都吃得差不多了,不要再浪費。我說單于,雖然快到王庭了,可是還沒有徹底安全。且不說項羽還占著王庭,呂釋之他們六萬多大軍就在后面五百里,如果抓緊時間的話,他們也就是兩三天的時間就能趕到了。”
“兩三天的時間,我們還不擊敗項羽?”蒲類王笑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數,打敗項羽,補充輜重之后,我立刻帶著人向北撤退,不到萬不得已,不和楚軍硬拼。”
“這樣就好。”右蒲類王見他對自己的計劃堅定不移的執行,倒是放了些心。他就是擔心他到了王庭,放松警惕,準備和尾追而來的楚軍決一死戰,到時候就算打贏了,只怕也奄奄一息了。
蒲類王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帳外:“我說右蒲類王,拿下王庭之后,我們還留在這里嗎?”
“單于的意思是?”右蒲類王心中一動,扭頭看著蒲類王。
蒲類王嘆了一口氣:“我是看出來了,這個王庭就算沒有楚人,我們也是呆不長的。這幾天,我一直注意左賢王的動靜,他雖然因為實力不足,眼下還不敢和我們翻臉,可是遲早會向我們叫板的。這里不是我的地盤,我們還是把王庭搬到燕然山去吧。楚人太強大了,他們的騎兵一天比一天多,這個王庭,就算拿下來,也不可能再象以前一樣安穩,不如搬到燕然山,離他們遠一點比較安全。”
右蒲類王想了想,點頭同意。“我也是這么想,只是現在還沒有拿下王庭,所以沒有跟單于說。我們的牧場都不在這里,要想長久占著這里,確實不是個好主意,搬到燕然山去,那里都是我們的地盤,做起事來也方便。”
“我知道,這話現在不能說,等明天拿下王庭,正月到龍城祭了長生天,我們再提這件事吧。”
“就按單于說的辦。”
蒲類王十分滿意,吐了一口氣,換了個稱呼:“兄弟,這次的事情你立了大功,等把局勢穩住了,我讓你做左賢王,把最好的牧場分給你。”
“多謝單于。”右蒲類王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兩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的舉起牛角杯,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在夫羊句山,他們丟掉了幾乎所有的輜重,只剩下隨身的干糧和用具,連酒都沒有一杯,眼下只能以水代酒了。兩人湊在一起,商量著以后的事情,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半夜。
“咯咯咯……”牛角杯在案上輕輕的顫動起來。蒲類王詫異的看看牛角杯,又看看右蒲類王,右蒲類王也正好抬頭看他,一剎那間,他們都以為自己眼花了,牛角杯怎么自己動了起來?如果不是兩個人,他們一定會懷疑自己喝的不是水而是酒。
右蒲類王首先反應過來,一躍而已,沖出了大帳,蒲類王也跟著明白了,連靴子都來不及穿,也跟著沖出了大帳。
眼前的情景讓他們大吃一驚,大營里人喊馬嘶,亂成一團,剛剛睡下的將士們正從簡陋的營帳里沖出來,瞪著迷迷糊糊的眼睛四處張望。右蒲類王二話不說,跳上了馬背,向四周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營外,一條火龍正快速的接近,從火把的數目看,至少在兩萬之數。
什么時候冒出了這么多敵人?
“集合!集合!”蒲類王一看到右蒲類王的臉色,頓時知道大事不好,高聲呼喝著,同時躍上戰馬,帶著親衛就沖了出去。右蒲類王也從馬上跳下來,帶著本部人馬集合,緊跟在蒲類王的身后沖出了大營。其他諸王聽到了蒲類王出擊的命令,也紛紛行動起來,大聲呼喊著自己的手下,聯絡的號角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蒲類王沖出了大營,奔馳而來的火龍也快到了眼前,一見匈奴人出營接戰,火龍忽然轉了個彎,從匈奴人的大營旁一掠而過,與此同時,點點火光從火龍中飛躍而出,直奔匈奴人的大營。
火箭!蒲類王一陣心驚,顧不上追擊來襲的敵軍,驚恐的向大營看去。
天干物燥,火箭一射入大營之中,立刻點燃了帳篷和并不多的物資,落在地上的,則點燃了干枯的野草,雖然燒得并不利害,但是到處是火光,看起來也著實讓人緊張。
蒲類王大怒,正要吩咐追擊,那條火龍卻突然發生了變化,一個接一個的火把熄滅了,隨著馬蹄聲漸漸遠處,天地之間又恢復了寂靜。
而匈奴人的大營里則亂成一片,士卒們七手八腳的忙著救火,好在大營就在余吾水邊上,取水很方便,而且匈奴人已經窮到極點,除了幾頂帳篷之外并沒有什么東西好燒的,火勢并沒有蔓延起來,很快就被撲滅了。只是這么一來,大營里就十分狼籍,住在中間的還好一點,沒有被火燒到,而緊靠著大營邊上的就慘了,帳篷被燒了,地上到處是灰燼和水跡,根本沒法再住人,不少將士的身上也被水潑濕了,冰涼的風一吹,寒徹入骨。
蒲類王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右蒲類王卻陰著臉,看著遠處漆黑的夜晚,一聲不吭。
“他媽的,這些楚狗真不要臉,居然來偷襲。”
“恐怕不是楚人。”右蒲類王搖了搖頭,忽然說了一句。
“不是楚人?”氣得臉色鐵青的蒲類王扭過頭看著他,氣哼哼的問道:“不是楚人還能是誰?”
右蒲類王苦笑了一聲,眼睛依然看著遠處,聲音變得和風一樣的冰。
“如果是呂釋之他們,就不會是虛張聲勢的沖上來放一把火這么簡單,他們的兵力和我們接近,武器裝備又遠遠比我們強,士氣也比我們旺盛,既然趕到了,肯定會強攻,我們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嗯。他們還在五六百里以外呢,要是趕到這里,除非是飛過來。”蒲類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屑的說道:“我說是項羽,他的兵力不夠,生怕明天不是我的對手,只能玩這種下流手段。”
“也不是項羽。”右蒲類王又搖了搖頭:“如果是項羽的楚軍,他們一定會用弩,而不是用弓,這樣射得更遠,火會放得更大。從射程來看,那些人用的全是弓,應該是我們匈奴人。”
“匈奴人?”蒲類王吃了一驚。
“嗯,只有匈奴人,才有可能對地形這么熟悉,才敢在黑夜里縱馬奔馳。楚人雖然裝備精良,可是他們對地形沒有這么熟,也不可能有這么高超的騎術,雖然隴西北地的邊人騎術不錯,但是他們沒有這么多人,只有可能是我們匈奴人。”右蒲類王看了看四周,走到蒲類王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懷疑,可能是王庭的衛隊。”
“王庭的衛隊?”蒲類王這次真的被嚇了一跳。
“不錯,王庭有兩萬衛隊,就算和項羽作戰,損失掉一半以上,應該至少還有四五千人可用,閼氏和呼征被擒,這些人想必也投降了項羽。”
蒲類王閉緊了嘴巴,沒有吭聲。他知道一定是項羽的斥候發現了自己營中的大旗,知道頭曼已經死了,自己是新任的單于。而一直和閼氏、呼征關系不錯的左賢王沒有繼位,這本身就能說明一定的問題,如果呼征和閼氏對自己起了疑心,懷疑頭曼的死不正常,那么他們帶領殘余的王庭衛隊為項羽效力,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呼征和王庭衛隊不可怕,就算他們加上項羽的大軍,也不過一萬兩三千人,可是大營里的左賢王卻讓蒲類王十分不安。現在左賢王手里還有五六千人,如果他突然發難,自己還真是很難防備他。
蒲類王將目光投向了右蒲類王,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深深的擔憂。
“要不,先解決他?”蒲類王試探的說道。
“不行。”右蒲類王沉思了好半天,才搖了搖頭:“眼下如果對他下手,會引起人心不安。依我看,還是讓日逐王小心一點,不要給他可趁之機吧,明天對陣的時候,讓他首先出戰,把他的實力再消耗到一部分,這樣就不會有問題了。”
“嗯。”蒲類王點了點頭,隨即讓人找來了日逐王,日逐王的營地在左賢王一旁,監視起來也方便。日逐王聽了,連忙點頭去了。
右蒲類王也沒有閑著,他立刻派出了斥候,在大營附近三十里的范圍內打探,遠的一直打探到王庭附近,以防楚軍趁亂襲營。
匈奴人的大營里寒風瑟瑟,人心惶惶。
左賢王坐在自己的大帳里,雙目緊閉。他也從來襲敵軍的射程看出了異常,同時立刻聯想到了自己敏感的身份,旁邊日逐王營地表現出來的警惕,也證實了他的擔憂。他覺得十分悲哀,都到了這個時候了,蒲類王他們居然還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身上。
可想而知,就算這一仗打贏了,他左賢王以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新單于一定會找機會除掉他的。
怎么辦?左賢王冥思苦想。
大概一個時辰之后,敵軍又從黑夜里沖了出來,不過一看到匈奴人嚴陣以待,他們遠遠的繞了個圈,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又從無邊的黑夜里沖了出來,沖到大營旁,再次射出了一陣箭雨,然后呼嘯而去。
左賢王這次聽得清晰,那些人都是匈奴人,說的都是匈奴語,顯然正是王庭的衛隊。
二十里之外,項羽挺立在烏騅馬上,嘴唇閉得緊緊的,一言不發的舉著千里眼看著遠處,匈奴人大營在千里眼里看來,也只是隱約可見的幾個亮點。十幾個匈奴斥候倒在他的馬前,這都是李四的斥候營的戰果,李四親自出動,大肆捕殺靠近的匈奴斥候,以防隱藏在這里的大軍暴露。
呼征緊緊的勒著韁繩,隨侍在項羽身后。得知頭曼的死訊和蒲類王接任單于的消息,呼征和閼氏立刻覺得可疑,他們向項羽提出請求,要求帶著人參與作戰。項羽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讓他們從俘虜營里帶出了三千俘虜,每人發一張弓,一只綁了引火物的羽箭,一個火把,讓他們前去騷擾。項羽對他們說,不要你們作戰,只要你們攪得他們睡不著就行,后面的事,自有我楚軍來辦。
呼征雖然覺得不能上陣搏殺有些遺憾,但是也知道這個時候項羽能答應這個條件已經是極限了,當下命令忠于自己的幾個千夫長聽從項羽的命令。那些千夫長也知道,雖然楚軍的實力看起來不足,可是他們身后還有無數的大軍正在趕來,匈奴人的末日已成定局,這個時候能參與作戰,多少還能立一些功勞,以后歸降了楚人,日子也好過一點。再說了,閼氏和王子都投降了,我們還起什么哄啊。
三千人帶著火把,相互之間拉開距離,冒充兩萬人接近了蒲類王的大營,放了一把火之后又飄然遠去,他們只有一支箭,射完之后就是空手,當然不敢和大營里的匈奴人交手了。回來之后,楚軍把準備好的火箭再給他們發下去,讓他們隔一個時辰就去鬧一趟,反正不讓蒲類王睡安穩。
“君侯,他們防備嚴密,我們斬獲甚少。”三個千夫長趕到項羽面前,翻身下馬,單腿跪地,報告了這一趟的情況。
“他們一直立陣防備?”項羽問道。
“是的,第一次襲擊之后,他們一直沒有放松警惕。”三個千夫長都有些緊張,聲音顫抖起來。
“很好,你們辛苦了,到旁邊去休息吧。”項羽擺了擺手,讓他們退下。
千夫長們長出一口氣,再拜了一拜,帶著人去休息了。
“季布,把兄弟們叫起來,準備出發。”
“喏。”季布應了一聲,催動戰馬,飛快的走了。
項羽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天快亮了,不過,蒲類王沒有機會看到今天的太陽了,未免有些遺憾。”
“君侯,請允許我隨大軍出擊。”呼征催動戰馬,向前趕了一步,拱手躬身行禮。
“你啊?不行,你太年輕了,還不到傅籍的時候,不能參與作戰。”項羽不容分辯的拒絕了呼征。呼征正準備再請求,剛剛趕到的桓楚拍了拍呼征的肩膀,笑著說道:“你既然想做我楚人,就得遵守我楚人的法令,我楚人十七歲傅籍,只有傅籍的人才服役,二十歲的人,才可以參軍作戰,你還差幾個月才夠傅籍的標準,怎么能參軍?還是退到一邊去,看看我們是怎么打仗的吧。”
“我……”呼征急紅了臉。
“你什么你?”桓楚有些不講理的瞪了他一眼:“老子好好跟你說,你要是不識好歹,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老子跟你講的是我大楚的法令,就是我家大王的兒子,也不能違反,何況是你一個……”
“哼!”項羽輕輕的哼了一聲,正在大放厥詞的桓楚卻突然老實起來,干笑了幾聲,推了推呼征,“去吧,一邊玩去,別打擾我們做正事。”
呼征見沒有任何商量的可能,只得垂頭喪氣的退到后面去了。
昨天早早就休息的七千楚軍準備停當的時候,東方剛剛露出一抹魚肚白,天地之間漸漸的亮了起來。項羽揮揮手,大軍開始起動,如同滾滾洪流,向遠處奔騰而去。
匈奴人被騷擾了一夜,雖然蒲類王嚴令不得懈怠,可是士兵們急行了好幾天,一直沒有好好的休息,又在這里守了一夜,連帳篷都沒有,有的人身上被水淋濕了,夜風一吹,衣服都結成了冰,硬梆梆的可以立起來,這一夜的罪確實不是那么容易熬的。到了天亮的時候,營中立陣防備的士兵要么是已經凍得臉色發青,要么是困得站在那里都打晃,只能倚著戰馬才不至于倒下去,即使是睜著眼睛的,也目光呆滯,沒有一點靈動。負責監管的軍官們也困得不行,連上前叫醒手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蒲類王和右蒲類王也倒在火堆旁睡著了,一夜的折騰,讓他們疲倦不堪。不過,一聽到外面的喊殺聲,他們立刻驚醒過來,蒲類王一躍而已,沖著疲倦的笑容中帶著三分冷笑的右蒲類王失聲叫道:“真被你算中了。”
“哼哼,這點小伎倆能騙得過誰?他們既然想送死,那就請單于成全他吧。”右蒲類王揉了揉眼睛,也跟著站了起來,剎那之間倦意全消,戰意盎然。
“這是自然,他們趕著來送死,還省得我要趕到王庭去攻城,就在這里擊殺了他們,然后順順當當的奪回龍城。呼征這小子如果真的吃里爬外,我一定活劈了他。至于閼氏嘛……”蒲類王撫著頜下的短須嘿嘿的淫笑起來:“我就老實不客氣的接收了,頭曼這個老狗恐怕也滿足不了那個蕩婦,老子給她補上這些年的空缺。”
“單于!”右蒲類王見他這個時候居然還惦記著閼氏那個女人,不滿的提醒了一聲。蒲類王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尷尬的笑了笑,叫了一聲:“我去擋著項羽,其他的事你去安排。”
“是。”右蒲類王拱手應是。
蒲類王沖出了大帳,拔刀大呼:“列陣,迎敵!”
右蒲類王走出大帳,看著從帳篷里沖出來的中軍士卒,冷笑了一聲,跳上馬,在親衛們的護衛下向后營奔去。
前半個大營里已經成了殺場,七千精神抖摟的楚軍縱馬奔馳,如洪水一般沖了進來,輕易的就殺進了中軍。項羽一馬當先,手中的鐵戟如閃電驚虹,逢人挑人,遇鬼殺鬼,絕無幸免,面對疲憊不堪的匈奴人,楚軍士氣如虹,肆意殺戮。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匈奴人哭喊著,沒頭蒼蠅似的亂沖亂撞,陣勢大亂,根本無法抵擋楚軍的鐵騎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