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對話,林微微猛地睜開了眼睛,望向他們,怒道,“我不愿意!”
她的插嘴,讓兩人一愣,紛紛轉頭。
“聽見沒,她說她不愿意。”弗里茨道。
“這只是一個提議。”京特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三人各占一角,沉默是金。無事可干,京特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肉腸,夾在面包里,旁若無人地啃了起來。
幽幽的肉香飄浮在空氣中,刺激著兩人的嗅覺,本來就餓得夠嗆,現在聞到食物的芳香,那一種饑腸轆轆的感覺更甚。
林微微咬住嘴唇,逼自己移開視線,目光一轉,不經意地撞入了那雙碧幽幽的狼眼。他炯炯有神地盯視她,這眼神赤條條的,直直望入她的心扉,讓一顆心狂跳不已。對視了不到一秒,她就沉不住氣,飛快地別開了視線。
氣氛沉寂了半刻之后,弗里茨突然呼得一下站起來。她愣是被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又要做什么驚天動地之舉,然而,他只是轉身走出了洞穴。
一直抗拒著弗里茨,可當他走了之后,她才發現,自己的心變得更加不安了,一種孤軍奮戰的心情油然而生。雙目警惕地緊盯著京特,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沒著落,只要稍有一些動靜,她都會渾身緊繃。
感受她的注視,京特望向她,笑了笑,問,“肚子不餓?”
微微沒搭理他。
得不到答案,他立即又道,“其實這個交易并不過分,我們都陷在這種環境下,身不由己。你有你的需要,我也有我的需要,這是一場公平交易。”
滾一次床單換一次口糧,那解決了這一頓后,下一頓又該怎么辦?
“我不是妓.女,我也有自尊。”
“自尊?這可真是個笑話,等你回到柏林去和元首說這兩個字。”聽她這么回答,他眼中嘲諷的笑意更甚。在他說這話時,臉上閃現的神情和弗里茨有說不出的相似。也許他本身并不是這樣卑鄙無恥的人,只是被戰爭和絕望逼得走了樣。
話不投機,林微微沒再接嘴。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京特吃飽之后,就伸直腿,平躺下來。
“逃兵可恥么?我不過就是想活下來而已。就像很多人一樣,家鄉也有一個未婚妻在等我。可是,隨著駐軍東移,離她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如果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那么,在死前再碰一次女人,這有什么錯?”
是,沒有錯,錯的只是這個世界!掙扎在生死存亡中,大家都迷失了方向。
京特又自言自語說了幾句,無非是抱怨現狀和對元首的不滿,始終得不到回應,不免覺得無聊。最后,頭一歪,索性睡覺。
耳邊響起他的呼嚕聲,林微微忐忑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將衣褲穿戴整齊,坐在火堆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樹枝。又困又餓,還要提心吊膽地防賊,這苦命的日子究竟何時是一個頭?
硬撐了一會兒,弗里茨回來了,顯然他是出去找吃的了。林微微看見他手上的黑莓,不禁一陣失望,除了這個,難道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么?
咬著堅果,滿口酸澀,忍住想吐出去的沖動,硬逼著自己吞下。她偷偷地抬眼望向弗里茨,他的神情依舊是堅韌不拔,但他的內心呢?是不是也和她一樣,充滿了對死亡、饑餓的恐懼?
弗里茨仰頭靠在巖洞上,嘴里叼了根草,不知道在想什么。林微微雖然累,卻又不敢閉眼,生怕自己在睡夢中被人吃掉。可是,她現在的身體素質哪里承受得住不吃不喝不眠,用不著幾個小時,幾十分鐘,都已讓她的體能到達極限。
昨夜,靠在弗里茨身上,她睡的還算踏實。可這個晚上,一個人縮在角落,卻是噩夢不斷。二十四小時,在往常是那么短暫,眨眼即過。而現在,真正是度秒如年,時間的沙漏仿佛被堵住了似的。
眼睛睜開,是挨餓;眼睛閉上,是惡夢。這樣的時光,一再重復,她的精神陷在崩潰的邊緣……所謂的原則,所謂的底線,還能被堅守多久?
一次性.交交換一頓食物,這個交易到底是做還是不做?她渾渾噩噩地想。原本堅定的意志有了動搖,空腹的感覺令她發瘋,心中漸漸開始妥協。
忍過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終于將這些隱忍全部爆發了出來。她狠狠地扔開了黑莓,靠著墻壁坐了起來,道,“給我面包和肉,我答應你!”
說這話時,她根本沒有細想,難忍的饑餓感讓大腦停止了運作,理智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說得又急又快,這話讓另外兩人同時一怔,兩雙眼睛向她掃了過來,弗里茨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種莫明的、說不清楚的情緒。
“你答應了?”京特跳了起來,幾步走過來,蹲在她面前。
那一刻,她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既沒有屈辱感,也沒有悲憤,只是突然記起了在雪原上那家蘇聯人殺狗時的模樣。靜靜地殺,靜靜地煮,靜靜地吃……而她現在感同身受。
原來,每個人都有底線的最下限,沒有誰比誰高尚,只有誰比誰能容忍。沒有其他的選擇,尊嚴、自尊、感情、身體、民族感,這些都是在亂世中想要活下去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那人對她做些什么,她并不關心,此時所關心的只是吃進嘴里的食物,能夠感受到的也只是填報肚子時的那種滿足感。被男人撲倒在地上,他的口水沾到她的肌膚上,明明是那么惡心。可是這一刻,她的眼中只是一片死寂。
躺在地上,從這個角度望出去,能看到的只是弗里茨。只見他睜著一雙綠眸,緊緊地虜獲著她,那目光悠遠而深邃,仿若一潭湖水,一望無底。看到這一幕,他有些憤怒,有些氣惱,也有些不屑,卻沒想過要做什么去阻止。他只是在想,這是她的選擇,他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你情我愿的事而浪費體能。
為了忽略掉心底不爽的感覺,他站了起來,向外面走去,想來個眼不見為凈。剛走了幾步后,突然聽見背后響起她的聲音,輕輕的、悠悠的,鉆入他的耳膜。
“對不起。”她說。
腳步一頓,他情不自禁地回頭。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林微微向他眨了眨眼睛,突然露出了個笑。無助、無奈、卻又帶著絕望,在她黑白分明的眼底流逝……
這一眼,深入骨髓,仿佛有一把尖銳的刀,狠狠地割在了他的心頭上,血肉模糊。那瞬間,思緒如麻,他怎么也狠不下心來,繼續無動于衷。當京特解她的褲子時,他的神色變了,耳邊只剩下自己狂亂的心跳,毫不猶豫地摸出了腰間的那把槍。
德軍部隊有一句著名的話:WirDeutschetoetenkeineDeutschen.我們德國人不自相殘殺。但是,這一次,弗里茨破了戒。
當槍聲響起,這個人倒在自己身上,林微微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瞪著洞頂,腦中一片空白。
看著她這幅空洞迷茫的模樣,再堅硬如鋼鐵般的心,在這一刻也變成繞指柔。他收起槍,又走了回來,將死人從她身上推開,替她略微整理了下衣物。
她的目光被動地轉到了他身上,突然神智一清,伸手推開他,爬起來向外面跑去。弗里茨沒料到她的力氣會那么大,被她推了個趔趄,但他立即回過神,拔腿追了出去。
林微微只是漫無目的地跑著,剛才餓昏了,才會做出這個荒唐的決定。可是,當理智回來時,所發生的這一切都讓她感到羞恥,無法面對。這一刻有多無助,恨不得時間可以倒流,這樣可以將這齷齪的記憶抹去。
弗里茨也餓得頭暈眼花,不然也不會被她一下推倒,可就這樣放任她亂跑,他不放心。一咬牙,加大了腳下的步伐,飛快地追上她。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因為沖擊力過猛,她轉過身,跌跌撞撞地沖入他的懷里。
“放開我!”她掙扎著,雙手成拳垂打著他的胸膛,將剛才的難堪和恥辱全都發泄了出來。
他緊緊箍住她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胸口,怎么都不肯松手。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足夠的威嚴,“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去。”
為了那一口糧食,差一點,她就將自己賣了。不知道接下來還要面對什么,也不知道這場戰爭會將她變成什么樣子,心中什么也沒剩下,唯有對未來深深的惘然和恐懼。
“我……”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流了一臉的眼淚,也傾瀉出所有的感情,渾身瑟瑟發抖,“我害怕,弗里茨,我害怕!”
她抖的那么厲害,連他的心也一起顫抖起來,他突然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坐視不理。張開雙臂將她完全納入懷中,強勁的臂彎緊緊地箍住她的身體,他親了親她的發頂,不曾安慰人的他,竟然說了平生第一句安撫人的話。
他說,“別怕,都過去了。”
過去了,都過去了!微微閉起眼睛,不停地告訴自己,不愿再去細想。埋首窩在他懷中,讓那一絲溫暖包圍自己冰冷的心。
懷中抱著她,這一刻他的心情是復雜的,一顆心卻是充實的。被需要、被依賴的感覺是這樣美好,讓他都不愿放手。
浮躁的氣息漸漸安靜了下去,弗里茨索性一伸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他低頭去望她。她的臉上淚痕交錯,蒼白又憔悴,這樣狼狽、這樣脆弱,心中某處被觸動了,他忍不住湊近臉,吻上了那雙黑眼睛。
當他的唇貼上自己的眼瞼時,林微微抖了下,下意識地將臉埋入了他的胸膛。她總是用抵抗和逃避來面對他的觸碰和親吻,這讓他很是惱怒,可見她一副可憐樣,卻又不忍對她發火。
回到洞穴,林微微拒絕進去,她不想再看到那個人,也不愿再回想起剛才那一幕。弗里茨這一次沒勉強她,自己走了進去,他翻了一下京特的上衣,里面只有一片黑面包和兩塊香腸干。這個家伙顯然很狡猾,將食物儲藏在了另一個地方,在他們防他的時候,他也時刻防范著他們。
弗里茨和他互換了衣服,丟棄蘇聯人的武器,換上德軍裝備。微微獨自在外面,這讓他心神不定,迅速收拾妥當后,便快步離開。
雖然沒多少干糧,但他猶豫了下,還是將面包和肉干遞給了她。林微微抿了下嘴唇,默默地接過,弗里茨轉身想走,卻被她一把拉住了。
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將面包掰成了一大一小兩份,將大的那份遞給他。弗里茨愣了下,沒有拒絕,伸手接過。可是他卻沒動,直接塞進了口袋里。
“你為什么不吃?”她跟在后面,忍不住問。
“因為我要留著它,讓你自動向我獻身。”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在這當口說這話,不是有意戳她痛處么?
林微微的臉色一白,訕訕低語,“那時,我餓昏了。”
他沒接話,兩人無聲地走了一會兒,他的腳步突然一滯,她來不及收步差點撞上去。
“剛才你為什么說對不起?”他問。
她一怔,轉過頭不想回答,可是弗里茨哪肯這么輕易地放過她。見繞不過去,只能幽幽地答道,“因為我想起了一個人。”
“那句對不起是向他說的?”他緊追不舍。
林微微點了點頭,以為他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可是他卻轉過了頭,她不禁吁了口氣。
因為京特事件拖延,反而救了兩人一命,這一路上走得風平浪靜,既不見德軍,也不見紅軍。雖然如此,弗里茨還是很謹慎,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如臨大敵。
兩人越走越疲乏,在接近村莊邊緣之際,微微的體能終于全面奔潰。只聽見咚的一聲,弗里茨回頭,便看見暈倒在草坪上的人影。
他自己的情況也不妙,但畢竟是男人,而且他并不像她那么挑食,苦澀的黑莓照樣一個接著一個吞下肚子。不好吃,卻能耐饑。
沒有力氣抱起她,只能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在他的扶持下,她才能勉強站起來。弗里茨本身就很虛弱,現在再加上她的重量,腳步變得踉蹌。這樣下去,他們倆誰也走不出去。
拖著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是艱辛,胸口一緊,懷中的人抓住了他的衣襟。
“你不要管我,一個人走。”她挪動著嘴唇,艱難地一字一句說道。
聞言,弗里茨譏諷地挑起嘴角道,“我也想,可是我不能。”
她還想說些什么,可全身實在使不出多少力氣,意識忽遠忽近,但最后那句話從他口中飄出,鉆入耳際,是這樣的清晰。
他說,“Entwederkommenwirbeidedurchoderkeiner!”(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她的耳邊只剩下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時間好像在倒流。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看見一片白茫茫的景色,仿佛回到了曾經的一個冬天。同樣在蘇聯,同樣的生死未仆,那人同樣在耳邊和她說,
你跳,我跟著跳;你死,我跟著死。
弗里茨帶著她勉強又前進了一段,最終,體力耗盡,他腿一軟,跪了下來。微微被這么一顛簸,滾了出去,額頭撞到樹樁,悶哼了聲,暈過去。
他咬著牙向前匍匐,伸手一抓,終于碰到了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里,即便在失去意識后,都沒有放手。
絕望,除此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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