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撤防這一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11月3日,防御在莫斯科外圍維亞濟馬附近的俄軍突然開始瘋狂反擊。惡劣的天氣之下,德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只能向后撤退。
飛機剛升起不久,便被俄軍派出的偵察機發現,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展開了空襲。右翼被擊中,機身立即失去了平衡,機艙內部亂成一團。飛機里加上飛行員一共15人,只能被迫棄機跳傘。
機門一打開,狂風便迎面灌入,幾乎要讓一切都結冰。林微微從沒受過跳傘訓練,心里頭滿是恐慌和茫然。站在機門向下看去,只有一片厚厚的云層。翻滾的云浪,流動的氣流,幾千米的高空,一望無垠。
她不禁想,離這里近的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身邊的人兩個一組,陸續跳了下去。見她還在發呆,弗雷德拍了拍她的肩膀,給了她一個鼓舞的眼神。
“別怕,我就在你身后。”感受到她的恐懼,他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林微微回頭看看他,緊握住他的手。即便在危難面前,依舊可以沉著應對,能夠做到的也就只有弗雷德了。
只要有他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暗想。
右翼中彈后,很快著了火,染紅了半邊云層。但引擎尚未壞死,飛機仍在滑翔。時間分秒必爭,再沒有后退的路,兩人一起從高空跳下。
“你跳,我跟著跳。你死,我跟著死!”躍出飛機的剎那,他在她耳邊道。
15人,一共8組,卻在跳下去的第一時間里被狂風吹散。在這個節骨眼上,誰也顧不了誰,各自去尋找自己的幸運。生死由天定。
林微微和弗雷德一組,剛跳出窗口就被迎面襲來寒流凍得四肢發麻。即便有護目鏡,卻還是無法睜眼,也無法說話,唯一的感覺便是自己的身體在疾速下墜,刺骨的冷風鉆進棉襖,直直刺入骨髓。這一刻,死亡離得那么近。
心跳得快極,幾乎要蹦出嗓子,風不停在耳邊呼嘯而過,化為利刀,幾乎要將她刺個千瘡百孔。就在她窒息的那一刻,弗雷德終于按開了身后的降落傘。一陣劇烈的顛簸后,他們又開始回升,放緩了下降的速度。
風不再是那么強烈,終于可以正常呼吸了,只是空氣依舊寒冰似雪。睜眼向下望去,一片茫茫白色,四處滿是鵝毛大雪,看不見太陽的影子。因為有風,不好掌握方向,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一會兒之后,開始著陸,下方是一片被冰霜覆蓋的樹林,沒有盡頭的樹林。
傘面被樹枝劃破,兩人一下子摔了下來。好在已經離地面沒多高,而且又身著厚衣,所以基本沒有受傷。
雖然是安全著陸,但林微微全身都僵硬了,坐在地上幾乎站不起來。弗雷德取出隨身匕首,利落地割斷了降落傘繩。
他伸手將她拉起來,道。“不要坐地上。”
“這里是哪里?”因為寒冷,她連說話都困難,感覺嘴唇和舌頭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陷在這冰天雪地里,實在是太苦逼了!
“飛出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對方擊落,這里應該還在莫斯科附近。我們必須找到德軍。”
沒有指南針、沒有地圖,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樹林里要找到他的同伴,難比登天。到處都是冰雪,到處都是泥濘,林微微走一步滑一步,速度根本快不起來。
弗雷德每走一步,都要回頭,她的身影始終不離他的目光,他的手中緊握著她,再寒冷也不肯松手。面對大自然的刁難,每一步都走的如此之艱辛。
即便在這種惡劣情況下,即便在逃亡中,她依舊是他心口的寶貝。愛情帶來希望,卻也讓人絕望,毫無疑問簡妮是困住他的累贅。如果他丟下她,逃生會變得更簡單,只是在這個爭奪生死的片刻,他竟沒燃起一丁半點這樣的念頭。
他曾是一個為了自身利益,可以連親妹妹都出賣的人。為愛,不顧一切,這不是他弗雷德風格,從來不是。只是,一步步走至今日,這一份寄存在心里的希望,已經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甚至是他的生存信念。
有光明的地方,誰人不向往呢?只是,飛蛾撲火,卻是要代價的!
兩人行進了一段路,突然遠處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似乎來的不止一人。弗雷德心口一緊,立即拉著林微微找了個掩體躲起來。他飛快地抽出槍,三兩下上膛,全身就像是繃緊了的弓,危險的氣氛一觸即發。
看他的反應,林微微也變得緊張起來,胸腔里的心撲通直跳,雙手里捏的滿是冷汗。他們會遇到什么?!
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匆忙和恐慌,眨眼的瞬間,一個人影從樹叢那邊竄了出來。
是德國人,和他們同架飛機的使館同僚!
在看清來人的面目后,弗雷德硬生生地收手,仍然沒有放松警惕。
看見是認識的人,林微微想要起身招呼,沒想到卻被弗雷德一把按住。他向她搖了搖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峻。
為什么他不和同伴匯合呢?人多好辦事,凝聚在一起就是力量,難道不是嗎?林微微正奇怪,就在這時,發生了戲劇性地轉折。
前方響起俄語的叫囂,伴隨而來的是機槍掃射的聲音,在林子里回蕩。尖叫聲、悶哼聲、機槍聲交織在一起,回聲轟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微微的心再度絞成了一團,再愚鈍也知道,這一次她面臨的是真正的死敵——俄軍!
最先逃出來的那個德國人也未逃脫厄運的眷顧,被子彈掃中,掙扎了幾下,最終滾落在一邊。一條鮮艷的生命逝去,他的臉上卻還猶自帶著恐懼和不甘。
這就是戰爭,搶奪生死,殘酷而沒有后路可退。
對方有正式的武器,弗雷德手中不過就一把手槍,如果面對面硬拼,無疑是找死。所幸,追來的俄軍人數并不多,聽交談聲音和腳步就三個。弗雷德想要出奇制勝,那就只有憑借速度。光有速度還不夠,還要準確性,因為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他一下子無法射中,暴露了自己的藏身點,便有生命危險。
弗雷德的射擊究竟有多好?能和弗里茨不分伯仲么?林微微沒有把握。
這些俄國兵在殺了人之后,并沒有繼續挺進,也沒有離去。這三個人在低聲交談,看他們的裝備應該是偵察兵。必須要撂倒他們,才能撤退。
弗雷德向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你待在這里,我出去對付他們。
見他要丟下自己,林微微頓時急了,一把拉住他死也不放手。
“不要去。”她無聲地說,滿眼懇求。
她皺著眉頭,眉宇間都是無助和絕望,讓他不禁晃神。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出去冒險,可是……這局勢危急,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們,只有自救。
“在這里不要出來,等我回來。”他狠狠心,拉開她的手,再沒有回頭,向著另一個方向委身出去。
林微微想拖住他,手一伸,卻抓了個空。面對戰爭,她和他都是那么的渺小,生死唯有聽天由命。要不是靠在雪堆上,她幾乎站不住腳,咬著嘴唇縮在雪地里,這一刻,六神無主。
冬天、再加上戰爭,望出去的世界只剩下了生命的凋零。心中不盡惶恐,交握的雙手上滿是自己留下的抓痕。只怪,自己太脆弱;只恨,自己只是平凡人;只怨,自己為何生逢亂世?
后方響起了激烈的槍戰聲,如同掃蕩在她心頭上,每一下都讓她痛入骨髓。
弗雷德,弗雷德……
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期望上帝不要對他們太殘忍,給彼此留下希望。
一場激戰之后,樹林里漸漸恢復了平靜,結果是什么?是生是死?她根本沒這膽量去揭曉。將臉埋入膝蓋,不敢再觸碰這個世界,怕它太殘酷,不知如何面對。
天空又開始飄雪,世界萬物都被純凈的白色所覆蓋,那么寒冰似雪,她竟連半點寒冷都感受不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她陷入絕望之際,背后傳來了腳步聲。
“簡妮。”
是弗雷德的聲音。她抬頭望去……
明明是昏暗的大陰天,卻在他出現的那一秒,彷如初見清晨的旭日那般,燦爛而奪目。心情從來沒有這么大起大落,心中滿是感恩。她幾乎沒有多想,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沖進了他的懷抱。那么猛烈的速度,撞到了他的下巴。被她撞痛了胸部,弗雷德微微一皺眉頭,卻還是伸手抱住了她。
“弗雷德,我……”那么多的憂傷,怎么都傾瀉不完,仿佛沒有盡頭。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唯獨眼神依舊溫柔,伸手抹去她的眼淚,道,“不要哭,不要浪費體能,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回家……我們還能回家嗎?”她望向他,想要堅強,想要微笑,可偏偏心中一角倒塌,望出去的只是一片淚眼朦朧。
“能,你要相信我!”這個承諾是如此脆弱、如此空無,卻也是他們唯一的希冀。
要信任他啊。她點點頭,快速擦干眼淚。一低頭,卻看見他肩頭制服上染了一大片血跡。
心臟重重一跳,不由又緊張起來,她驚問,“你受傷了?”
弗雷德搖頭,道,“不是我的血。”
聽他這么說,林微微稍微放下了心,道,“他們全都死了?”
他點頭,“所幸只是偵察兵,武器配制并不先進。”
兩人向回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尸體,除了其中一具,其他兩個都是腦部中槍,一槍斃命。
見她在看尸體,弗雷德笑了笑,指著那個沒有腦部中槍的尸體,道,“這個人很狡猾,我差點著了他的道。”
將尸體全身上下都搜索了一遍,他們運氣還算不錯,因為是偵察兵,這三個俄軍身上有指南針,還有樹林的地圖。弗雷德挑了一把繳獲的機槍,又將對方所有的子彈全部到出來,包括他們隨身的干糧,一同裝入口袋。
他將自己的手槍交給林微微,想了想,索性把匕首也給她。
“我,我不會用。”手里拿著槍,卻舉手無措,一個連電腦游戲都不玩的人,怎么會玩這真刀真槍?
于是,他耐心地講解了下,如何拉開槍栓,如何上膛,如何瞄準,如何射擊,一字字都聽得她驚心動魄。
心底再恐慌,臉上還是得沉著,陷身于困境中,沒有退路,他們性命息息相連。因此,她學得很用心。只是,到了真正要殺人的時候,不知她是否有這勇氣……
那三人既然是偵查小隊,周圍就一定還潛伏著更多的俄軍,這是非常不妙的預警,剛才槍聲只怕會引來更多的敵人。所以,他們必定得在最快的時間撤退。可是無奈,這是一片深林,很大,很廣,幾乎沒有盡頭,即便有指南針也很難找到正確的出路。
天黑了下去,夜色是最好的掩護,戰士一般不會在夜間開戰伏擊行動。因為看不清前方的障礙,這樣哪一方都得到不好處。戰火稍停,卻仍然無法松氣。之前雖然沒有陽光,但至少天空還亮著,而現在只剩下無邊際的黑幕,很偶然的時候天上閃爍出的星光都如至寶。
兩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最后找到一個還算隱秘的小山洞,弗雷德利用打火機點火。因為到處都是冰,空氣太濕潤,兩人努力了好半天才總算燃起了火。
有了火,有了光,這個世界才算有了一點人氣。林微微將手湊近篝火邊,實在太冷,這干糧都像是冰塊做的。可空著肚子又沒力氣,只能逼著自己吃,真正是味同嚼蠟。
弗雷德道,“靠著火堆,我抱著你睡,這樣會溫暖一些。”
這么苦逼的情況下,怎么睡得著,躺在他的懷抱中,她忍不住伸手去碰碰他的臉。他的臉上也是冰冷一片,臉色蒼白,兩人都是狼狽不堪。
“弗雷德,我想回家。真希望睜開眼睛后,就在自己的床上醒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噩夢。”
聽她這么說,他的臉上也有些動容,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嘴邊輾轉親吻,用自己唯一的那一點熱量來溫暖她。
“我會帶你回家。你要相信我。”
她想坐起來,卻被他按住,“休息吧,我們需要體力。”
林微微嗯了一聲,鼻子酸酸的,滿是委屈。一個來自于21世紀和平世界來的人,要如何面對這20世紀最殘忍血腥的戰爭?可是,在弗雷德面前她不敢哭,于是只能抿住嘴唇,閉著眼睛,硬是將眼淚又逼了回去。
弗雷德握著她的手,仿佛手中抓住的是希望,她是他的希望,一直都是。
他的觸摸,即便是冷冰冰的,仍然讓她安心。借著那一點點的溫暖,她終于放下心中的恐懼沉沉睡去。
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弗雷德忍不住又彎腰親了親她的嘴唇。
胸口隱隱作痛,她醒著的時候,他不敢檢查自己的傷口,怕她擔憂。也只有在她睡去的時候,才敢掀開仔細查看。
被子彈射中,但好在不在要害,不是重傷,還能忍。天氣太冷,傷處都和衣服一起凍住了,止了血,暫時不會發炎。比起那些一旦斃命的人,他已經很受上帝眷顧了。
沒有藥物繃帶,沒人動手術,只能簡單地處理一下。零下十度的空氣,讓人麻木到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弗雷德皺著眉頭,一定要撐下去啊,為了她,也為自己。
有她在懷里,就算是地獄他也要去闖一闖的,再渺茫的希望,也要抓在手心里。他暗忖。擋不住困意,也閉起了眼睛。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兩人是被凍醒的,火堆燃盡,天空還是遲遲不亮。俄羅斯的冬天,十幾個小時的黑暗,真是叫人壓抑。
被困在林子里一天一夜,雖然盡量避開俄國人的耳目,可小小的對峙激戰總是無處不在。命懸一線,時時面對的都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對決。
沒有食物,只能靠死人身上搜出來的這一點干糧生存。簡妮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又冷又餓,饑寒交迫,力量在迅速流失。他和她,一個有傷隱瞞著,一個有病隱瞞著,彼此是彼此的希望,相互依靠,所有都靠著一口氣支撐著。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又行進了一段后,林微微終于忍不住道,“弗雷德,你帶著我只是累贅,這幅身子不行了,撐不了多久的。你一個人走會有希望活下去。”
他沉默,然后道,“如果你死了,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沒有希望兩個字的存在。”
還想說什么,可遠方又遠遠地又傳來蘇軍的聲音,這片樹林四處都潛伏著危險。
“我去引開他們,你從反方向走。按照地圖,這里下去就是林子的盡頭。”
“不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她拒絕接手他遞過來的地圖和指南針。
“不然沒有退路的。”他嘆息。
“那就讓我們死在一起。”她說,臉上有破釜沉舟地堅決。
他點住她的嘴唇,打斷她的話,“不要輕言生死。”
不言生死,可面對外面最嚴酷的圍剿,如何才能逃出升天?找不到答案,也沒有答案。
天空漸漸亮了起來,一絲曙光射入枯葉林,反射在雪地上照耀了最美麗的七彩光芒。在暴風雪之后,竟然是一個無比燦爛的艷陽天,陽光灑在臉上,讓人感到溫暖。
只是,這一絲暖意卻照不進心頭,等待他們的是死亡氣息。
在絕望的時候,弗雷德像往常那樣吻了吻她的額頭,道,“我們會活到戰后,我答應你。”
一個約定,我們會活到戰后,只是到最后他和她誰都沒能遵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