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壓的很沉, 雲彩嚴絲合縫的擋住了月光,但這麼陰的天氣,卻仍不見下雨或下雪。
家家戶戶緊閉著門關, 就算有什麼動靜也當沒聽見, 蕭爻從屋頂上掠過的時候, 又看見了前天夜裡的更夫。
“……娘, 你是不是兜了一個圈子?”蕭爻忽然停了下來, 不確定的看著自家老母親,“這石柱,我剛剛好像見過。”
王拾雪臉色不變, 瞥了一眼慕雲深道,“請慕公子帶路。”
“……”合著您老人家在京城“有事”這麼多日子, 連天牢在哪兒都沒打聽出來?
“是。”慕雲深這麼個僅有兩面之緣的人反倒一點也不驚訝。
原本天牢只佔地四畝, 但趙明樑這個人一天到晚想要整些幺蛾子。不過在位幾十年, 擴建到了十餘畝,甚至有一段懸空, 前以護城河爲障,背抵高山險峰,只有一側進出的通道以重兵把守。
除此以外,便只有懸空的牢房不得已用樁柱和鎖鏈固定……爲防武林高手偷渡,鎖鏈上塗滿了油, 護城河中也養著不少吃人的東西。
濛濛夜色中, 這天牢似是一隻巨獸, 驀地闖進眼睛裡, 撐著上眼皮跟下眼皮像是撐著一片天地, 比趙明樑手裡的那方金印還要威嚴,生生把“畏懼”兩字根植在人心底。
“慕大公子, 我能把你扔過去嗎?”蕭爻煞有介事。
這地方有人工雕琢,還有天塹,別說不會武功的書生,就是莫蓮生親自來了,也得廢些力氣。
蕭爻很有自知之明,不敢跟武林前輩相提並論。
“拿著。”王拾雪遞給他一個包裹。
包裹裡重的厲害,像是實鐵打造的什麼,還凹凸不平的,怕不是殺人工具。
“娘,這關口守著百十來人,你想不開啊?”蕭爻這話還不敢大聲說,嘀嘀咕咕的打開了包裹。
裡頭打造的是一對指粗的鉤子,樣式很古怪,上頭非常的細,能插進各種微小的地方。像這樣用料淺薄的工藝,必然導致物品尖端非常的脆,但這鉤子顯然出自名家之手,鐵裡面也不知摻和了什麼,就是兩頭牛分邊使力也不會變形。
下面卻足夠粗,有兩根鋼條可以扣在手上,鋼條上用柔軟的綢緞包裹,不會磨損皮膚,也算是想的周到。另外鉤子底部還可拉出一丈有餘的柔韌長鏈,同樣經得住巨力拉扯。
蕭爻拿著鉤子,對比懸空在湖面上隨風晃盪的鐵鏈,忽然明白他娘不是沒找到天牢……而是不記路。
這鐵鏈有鐵鏈的樣式,幾百年了也沒變過,一環扣著一環,爲了固定懸空的底座,因而做的粗大無比,中間就難免露出縫隙來。這鉤子剛好能插進這些縫隙中。
“慕大公子,待會兒渡河的時候我揹著你。”蕭爻道,他打量了一眼慕大公子,又笑,“放心……就是姿勢可能不夠雅觀。”
這時候還能分出腦筋來關心姿勢的問題,可見蕭爻對自己的輕功還算有點自信,倘若換成半年前,他肯定想把慕大公子這個累贅扔給王拾雪,自己一個人樂得輕鬆。
王拾雪看了蕭爻一眼,囑咐了一句,“小心。”
這孩子離家的時候,武功雖然不算差,卻只能躋身個二流高手,這鎖鏈一個人飛渡不成問題,但再加上另一個身量不小的大男人,便有些困難了。
但王拾雪也知道,蕭爻是個不輕易擡舉自己的個性,遇事小,便能躲則躲,既然開了口,就沒什麼問題——她也想看看,離家這幾個月的時間,蕭爻已經到何種程度了。
河面上的風出乎尋常的大,加之兩岸皆有人巡邏,一旦有火光照過來,身形袒露無疑。
王拾雪觀察了這麼多天,約莫掐算出兩班交接四個時辰一次,每逢交接班,人員走動頻繁,爲防這時候有人渾水摸魚,四周油火會被全部點燃,接下來每一盞茶的時間熄滅一個方向。
熄燈即意味著人員到位,這樣的監管力度,確實很難找出破綻。
“但人的目力終究有限,只要燈一滅,我們就渡河。”
王拾雪剛說完,四面忽然火光大盛,人影憧憧。
來往約有百十來人,清一色的悶頭不說話,例行公事般查看腰牌,然後又各自走向不同的位子。
他們的身手還算不錯,腳底下能看出功夫來,有的輕盈,有的穩重。趙明樑這些年暗中籌謀頗有成效,這一看便是自小從武林世家中挑選出來的弟子,作了一盤大雜燴。
不用時,這些人便來看守牢獄,用時,這幾百人抵得上一個上千人的先頭部隊,趙明樑就算手上兵權架空,真正到了逼宮的那一天,至少也能保命逃出去。
思慮如此周全的皇帝,段賦想必從一開始也看出了苗頭,只不過但凡能被權臣所制者,大多昏聵無能,既不是無能之輩,段賦便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所以押解回京時他才能如此的從容。
蕭爻趁著火光熄滅的一瞬,拉起慕大公子直奔天牢而去。
護城河下暗濤洶涌,充滿腥氣的風照面而來,蕭爻的鉤子往上一提,整個人似一隻黑色的鴻雁,貼著鎖鏈往前劃出數丈,待整個人越來越像下,幾乎能感受到水汽的時候,再度甩出手中的鐵鉤,人借力往上騰挪,隨著這陣風晃悠著,有志氣的“鴻雁”瞬間成了隨波逐流的“枯葉”。
“看見前面屋檐下的直壁麼,”慕雲深在他的背上忽然道,“將我拋到那裡。”
那處黑漆漆的,乍一看像是嚴絲合縫的牆,人甩上去就算不變成肉醬,也得嗑個頭破血流。
蕭爻問都沒問,再向前一丈,一隻手握著鐵鉤,另一隻手將慕雲深平平送出,正推向那片黑漆漆的直壁。
慕雲深借這一掌之力撲身進了陰影裡,再往裡一縮,整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蕭爻和王拾雪對視一眼,隨即跟上。
原以爲慕大公子就算當年進過天牢,也是被關在什麼地方不見天日,誰知這人好像上上下下全摸了個透徹,連哪裡有塊絆腳石都一清二楚。
有他在前面引路,就像帶著個獄卒,除了摸不清蕭故生到底關在哪裡外,幾乎暢通無阻。
這天牢大的過分,裡面還分上下兩層,刑訊逼供的房間應有盡有,甚至還建了一片水牢。
外面防守縝密,連個蒼蠅都飛不進來,但只要飛進來了,就算生一窩小蒼蠅也沒人發現的了。
這牢房裡的油燈極其昏黃,一尺之外就人畜不分,黑暗中總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人,卻也全沒有人樣了。
“趙明樑的重犯都會關在最深處,蕭伯父雖不是什麼窮兇極惡或武功高強之輩,但論重要性,不下於任何一人,所以我們還要往裡走。”慕雲深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半盲半瞎的蕭爻,小聲道“跟緊我。”
蕭爻應了一聲,但明顯興致不高。
說是天子腳下,這天子腳下未免比以往更加的髒污混亂,這樣密集如同蜂巢的牢房裡,居然住滿了人。
倘若趙明樑專壓重犯的天牢尚且如此,那底下又有多少“輕犯”,又有多少人是含冤帶屈。
再往裡走,忽然眼前一亮,油燈點了兩盞就算是奢侈的了,蕭爻的眼睛一時沒適應過來,差點撞上了前面的慕雲深。
這裡的牢房又和外面的不一樣,似一個個單間的屋子,住的也舒服,只不過裡頭的人更悽慘點,不是穿了琵琶骨,一走路,後面的鎖鏈子“哐哩哐噹”跟著響,便是手腳鎖在一起,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些人有的聽見動靜,還願意擡起頭來看上一眼,有的連眼皮子都懶的擡,像是經年累月爛在牢房裡的一塊肉,別說是來三個陌生面孔,怕是趙明樑親自來了,他們也懶得應付一下。
“外面的是平頭百姓,這兒都是武林高手,再往裡就是達官貴人了,快走。”
慕雲深飛快的說了一句。
王拾雪在這兒看到了不少“老朋友”,當年交手的時候,對方有多麼的英雄氣概意氣風發,現在便是多麼頹唐,渾濁著眼珠連日子也不算了,就靜靜的荒廢時間。
如慕雲深所說,這種樣式的牢房之後,又另見一片天地。
像是一片墳場,處處散發著惡臭,每一間牢房裡都堆放著一堆骷髏頭。
官場之人犯罪,能關進這裡的,十之八/九,不是株連九族就是牽涉一家老小,將人殺了後,人頭送到這兒擺放起來,讓這些命官朝也看晚也看,將好好一顆頭顱看成了白骨。
“……”蕭爻忽然有點怕,他路上耽擱了這麼久,也不知道爹到底怎麼樣了,他那種臭脾氣,肯定從頭到腳把趙明樑得罪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