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爻醒來的時候, 已經過了整整三天,且一睜眼,雙目刺疼的厲害, 朦朦朧朧中, 看到一個單薄的身影背對著, 手裡還握著一截指頭, 冰冰涼涼的會動。
人沒完全清醒, 先嚇出了一身冷汗。
說人死了,魂歸故里。蕭爻原以爲這個“故里”是指爹孃,後來又覺得爹孃恩愛半生怕是嫌他礙事, 卻未曾想,這“故里”還有個說法——叫慕雲深。
背對著蕭爻的人半撐頭, 膚色在橘黃的燭火裡近乎透明。他睡的並不安穩, 眉頭緊巴巴的皺著, 但現在卻不怎麼做噩夢了,手指頭安安靜靜的與蕭爻勾著, 卻還是淺眠,一點動靜就醒了過來。
慕雲深的眼睛有種淡淡的琉璃色,他方纔醒過來,臉上卻看不到半點疲倦,扭頭看向蕭爻的時候, 薄情寡慾的嘴角抿了抿, 眉眼間柔和下來, “醒了嗎?”
“……”既不是幻覺, 看起來也不像鬼, 蕭爻繡鈍的腦子這才轉了轉,“又沒死成, 醒來還有美人在側,我這命到好得很。”
“美人”忽然靠過來,指腹摩挲著蕭爻臉上的擦傷,後者有些心虛的縮了縮——要讓慕大公子知道自己怎麼想的,非殺人滅口不可。
“歐陽情跟我說,你的體內除了白錦楠,還有另一股來歷不明的內息,二者糾纏且皆是剛猛的路子無法調和。你期間走火入魔,雙眼一時也看不清東西了。”
慕雲深的耳語在看不清臉的情況下,越發讓蕭爻心裡發毛。他以前只覺得李佑城慫,事到臨頭有了心上人,他原來更慫。
“也……也不要緊,還是透光的,”蕭爻努力瞪大了圓滾滾的眼睛,薄光中依稀能瞧見慕雲深的輪廓,他便伸手去戳,“我皮糙肉厚,年輕時禍多一點,說不定以後長命百歲呢?倒是你,骨子裡頭帶著病,來回奔波……怎麼下山了?”
“我不放心。”慕雲深捏住了他不安分的指尖。
門外頭,阮玉正在聽牆根,裡面起膩的聲音比風雪更甚,活生生噁心掉了小姑娘遍體的雞皮疙瘩——合著人果然是會變的,慕哥哥死而復生時,可能頭撞了南牆,鬼迷了心竅,天下人這麼多,偏看上個倒黴催的。
小丫頭一跺腳,被柳白甕的柺杖勾住了後頸子,抓個正著。
“做什麼呢?不回去好好養傷。”柳白甕板著臉。
他的鼻子靈敏的很,阮玉身上的血腥與藥味並未散開,可見她口中的“傷勢不要緊”只能信一半,興許比不上蕭爻沉重,更不危急性命,但短時間裡也休想行動無礙。
“柳叔!”阮玉噘嘴,“你們都下山了,那魔宮怎麼辦,我還以爲他這次回來是……”
她瞥了一眼角落裡閉著眼睛煎藥的歐陽情,隨即沒再說話。
“他在盤算什麼你都不知道,我這把年紀了又能猜出什麼來?”柳白甕“哼”了一聲,“只是朝廷這次是動真格的,段賦被擒,沈言之下落不明,你哥一動作,又讓趙自康那老小子吃了虧,天不翻才奇怪了。”
“柳叔,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阮玉的吊梢眼一挑,不依不饒的盯著柳白甕,“啊!疼……”
柳白甕手裡的木棍敲了敲阮玉的腦門,“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什麼天下大事全都見怪不怪了,所謂‘爭權’和‘奪利’自古以來的手法都差不多。”他嘆了口氣,又繼續道,“柳叔雖然捨不得你,但這次你得親眼去看……”
看天下之大,看人心險惡,等回來的時候,阮玉便是脫胎換骨一個新的人物,在慕雲深的佈局裡,得能自己獨當一面。
阮玉瞬間便明白了柳白甕話裡的話,她整個人往柳白甕的背上一撲,兩人踉踉蹌蹌往前踱了好幾步,柳白甕笑,“大嘍,重嘍,背不動也抱不動嘍。”
“不大不大,還不到嫁人的年紀……”阮玉瞇著眼睛,“等我跟哥哥一樣長成個大高個兒,背您上山!”
“等著呢等著呢。”柳白甕託著背上的阮玉,慢騰騰走了兩步。角落裡假寐的歐陽情被動靜驚醒,厚重的眼皮子一挑,藉著黃昏的餘光看了看他們,轉而伸出一隻胳膊,摟緊了身旁的大木箱。
和歐陽情那副上了年紀,古樸褪色棺木般的箱子不同,蕭爻房間裡也疊著三個從段賦手中搶來的箱子。他這幾天死了一樣的躺在牀上,阮玉也不敢隨便處理了,便籠統堆在這兒,用布包扎著,怕孩子們好奇打開,看見裡頭駭人的東西。
蕭爻劫後餘生的慶幸轉眼散了個乾淨。他體內洶涌澎湃的內力順歸其位,經過一場大戰,竟隱隱有些勾稱兄道弟,惺惺相惜的預兆。
他昏迷時,噩夢似的重複著慕雲深教授的幾招劍法,蕭爻甚至有時候靈光一現,迷迷糊糊中,卻又帶過了這一茬,沒能想起生死邊緣醞釀出了什麼。
而那堆在牆角的木匣子裡,才真正滋生著殘缺和死亡。
“段賦被趙自康抓了……”慕雲深沒去理睬他的迷濛的目光,轉而提起另一件事,“那天晚上阮長恨重創朝廷的軍隊,趙自康沒敢久留,帶著段賦南下入京,你要殺他,得去京城。”
慕大公子向來是話少的那個,不輕易安慰人,不輕易白耗功夫。現在的段賦已經窮途末路,去留心這樣一個人,在慕雲深眼裡實屬浪費。
“那就去京城。”蕭爻剛從昏迷中醒來,嗓音本就低啞,此時一沉,更脫了少年人的毛毛躁躁。
“還有,我當初猜想,段賦手中必有名冊才能驅動如此多的江湖名門,而今看來,是我疏忽了……他背後那唯唯諾諾的傀儡皇帝才真正是個對手,懂得制衡,懂得易改,還懂得肅清。”慕雲深一頓,冷淡薄情的臉上,忽然有了絲笑意,“蕭爻,你想做千古罪人嗎?”
“江山阻截,南北爲政,我要和他趙家雙分天下!”
依慕雲深的野心,不要說雙分,就是整個兒的把他趙氏江山揣在手裡,都嫌不夠大。但現在若是當真舉兵造反,權臣當道,藩王割據,肯定各自爲營,他能得到的,最多也是笏迦山這一方寸之地。
但若雙分天下,趙明樑仍然聲勢浩大,餘下的零碎封地,只能選擇陣營投靠,而不敢自立爲王。趙明樑殘暴有目共睹,蕭故生賢良亦衆口相傳……慕雲深這把算盤打得精妙,蕭爻和天下他都想要。
“……”蕭爻心裡頭的小人又不安分的躁動起來,這次想揍一頓慕大公子。
“你這賊船我自己爬上來的,還出力推了三千里,早下不去了。”蕭爻心有慼慼,莫名覺得十分不甘心,“慕大公子,你是不是老早吃定我了?”
“是!”慕雲深毫不猶豫。
“……”好皮囊,黑心眼兒,慕大公子這位魔教頭目果然不同凡響。
又這樣過了幾天,蕭爻腿腳腰腹所有的傷口都長了新肉。歐陽情的醫術到底比楚婷好上許多,又是個十分注重皮囊的,沒留下什麼猙獰可怖,值得胡編亂造一段傳奇故事的疤痕。
蕭爻就地在笏迦山下把匣子裡的人頭埋了。他只知道老闆和老闆娘都姓“鄭”,興許還是個假姓,墓碑上便沒多刻什麼,問鄰家討來兩壇酒藏在墳前,說等來年開春喝,老闆娘喜歡這個。
他拍了拍手,剛將挖開的雪闔上,指節處凍得通紅。慕雲深站在蕭爻身後,默默撐一柄傘,裡三層外三層的裹著衣服,因他身形頎長俊秀,倒也看不出臃腫。
“慕大公子,”蕭爻忽然出聲,他跳起來踱了兩步,將手揣在懷裡,眼神沒準點的亂瞟,“走走走,家裡我還藏了一罈,回去喝。”
連死人都騙,也不怕遭天譴。
然而這一聲並未能喊動慕雲深,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兩座無字碑上,怔怔的出神。
“慕大公子,你願意埋進我家墳堆嗎?”蕭爻的聲音忽然從傘下面傳出來,他的眼睛還沒恢復,跟著柳白甕學了些盲人的技巧,比如神出鬼沒。
蕭爻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尖,“不是什麼風水寶地,可能還比不上你魔宮的後山……逢年過節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指不定就踩在你的墳頭上,但熱鬧,還有酒喝。”
他的眼神晃了晃,勉強辨認出慕雲深的鼻子和眼睛,兩人的個頭差不多,呼出的白氣都糾纏在一起。慕雲深一低頭,咬著蕭爻耳墜子道,“好啊。”
眼睛一不好使,其他感官卻越發敏感,蕭爻整個腰背都繃緊了,“慕大公子,先人墳前請自重。”
“兩個前輩如此喜歡你,怕是不介意。”慕雲深話音裡帶著笑,卻也就此放過了蕭爻,他最近將合歡門的書研讀透徹了,調戲起人來,越發面色不改,得心應手。
“等風雪停了,將這兩座墳遷到笏迦山上去吧,笏迦山上有好酒,你可以陪他們慢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