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天光, 叫“慕雲深”,可惜玉衡這時候卻還不知道。
他自己的劍法練的詭譎而出其不意,卻不知阮玉更甚, 沒有一招在算計之內, 常常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真正論起來, 阮玉並不一定是玉衡的對手, 只不過一者心有顧念處處留情, 另一者卻是一味的致人死地,幾招之後,竟成五五之勢, 誰也別想扳倒誰。
阮玉是個心急的,又摸不清蕭爻的狀況——這人平時嘴裡的話不閒著, 這時候一聲不吭, 猜起來怕是已經斷氣了。
她這麼一分神, 玉衡的薄劍轉眼就到,毒蛇般纏上悉曇的身子。阮玉內力不及玉衡, 被卡住兵器後只能選擇棄劍撤招,玉衡正滿心歡喜的時候,後腦勺傳來一陣重擊,蕭爻那張滿臉血淚的臉驀然入眼——就算暈過去,想必也是一場噩夢。
“走吧。”蕭爻拍拍手, 老神在在的衝南面踱了幾步。
“……”阮玉早之前知道此人性情惡劣, 卻沒想到惡劣到這般地步, 真是和慕雲深自成一對, “這邊……”
阮玉心裡十二分不情願的拉了蕭爻一把。
林中, 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悚然而驚, 蕭爻的耳朵跟著一動,拉著阮玉掠上樹梢。
初始的慘叫好像是一聲信號,隨即接連不斷的響起同樣的聲音,笏迦山上本就條件惡劣,飛禽走獸比起人來更爲稀有,這時候卻全數冒了出來,帶翅膀的盤旋在頭頂上,風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厚。
阮玉也有警覺,她拉了一把蕭爻,兩人藉著高處的雪和密林枝杈,往北邊奔赴,儘早離開這是非地。
天早已完全的暗了下去,笏迦山像是一座造好的囚籠,往來性命,只進不出。阮長恨帶著幾個挑出來的人手,在密林裡見人就殺。
轉眼之間,素淨的雪地上匯成了猩紅的河流,阮長恨蹲在一個身著朝廷官服的屍首旁,自上而下摸過一遍,在腰封裡翻出一個代表了身份的薄片玉牌。
像這樣的玉牌,只有皇家的人才用得起,且越是等級高,玉質越是青翠,阮長恨手一翻,將玉牌納入衣袖中,小幅度的點了點頭。
跟在他身後的人隨即分散開,就著夜色,繼續往山下而去。
在笏迦山北面,聚集著不少村莊,形制與阮家莊一般無二,民風卻天差地別。
這裡頭有自苗疆來的部族,也有關外牧羊人,還有幾處口音偏江南,總之形形色色,像個小型的“天下”。
而歐陽情此人事逢湊巧,他生長在江南,自關外學藝,轉而流落苗疆,蘸醬油似的,處處沾親帶故。分明看起來和大千世界格格不入,真出了他那方鬼宅似的屋子,居然也混得風生水起。
他手邊放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箱,正坐在一戶農家門前,伸出來的房檐替他遮蔽風雪,整個人動也不動。
忽一會兒,農舍的門開了,暖黃色的燈光從裡頭溢出來,歐陽情的眼珠子這才晃了一下,轉而撇過頭去。
“先生,進屋喝碗熱粥吧,這外頭冷,人遭不住嘞?!眿D人裹著頭巾,一邊跺著腳,一邊將一個暖手的婆子遞給歐陽情,“您要是等人,裡頭也是一樣的,燈點的敞亮,不會看不見嘞?!?
歐陽情搖了搖頭,他的嗓音還是帶著一種不和年齡的嘶啞和蒼老,“我不喜歡裡面,太熱鬧?!?
婦人也沒強求他,只好點了點頭隨他去了,回身驅趕兩個探頭出來的孩子,“進屋進屋,恩人臉皮子薄,莫要多看。”
歐陽情那慘白的膚色,果真在透出來的蠟燭光暈中,有一點的粉,直滲到耳朵根上。
他的目光深深的望進黑暗中,右手架在木箱子上,輕輕釦了兩下,忽然道,“師父,笏迦山之下,什麼都沒變。”
夜風捲著白雪,無人答話。
阮玉帶著蕭爻來的時候,歐陽情幾乎被雪埋了半截身子,頭髮上斑白點點,像上了年紀。
遠遠看見他們,這尊大佛也不見站起來扶一把——阮玉咬了咬牙,她的狀態還算可以,蕭爻就不確定了。
這一路出氣多,進氣少,但好在阮玉每一句話,能得到迴應。
從一開始的“還活著嗎?”“死不了”,到後來的“喂”“嗯”。
阮玉半背半拖著蕭爻,她身材嬌小,蕭爻又是個長手長腳的大男人,衣服底下沾著的雪都化開了,染了一路的泥濘,乍一眼灰撲撲的,狼狽異常。
她一個翻身,將蕭爻扔在歐陽情的面前,撐著膝蓋,緩了好一會兒。
歐陽情動了動,抖落一身的白雪,露出下面烏青的頭髮。
他的頹喪,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年紀。其實算一算,歐陽情與慕雲深,阮長恨幾個,都是同一輩的人,成名極早,所以還沒到花甲,已經成了武林裡的一段傳說,加上他隱姓埋名許多年,到也搞不清楚究竟多大年紀了。
“怎麼又弄成這個樣子?”歐陽情皺著眉。
農戶一家也還沒睡,這聲動靜雖然不算大,但發生在自家門前,又嗅到了風中傳來的血腥味,婦人不放心的探頭出來看看。
她說話時,帶著明顯的苗疆口音,衣著雖已經漢化,手腳上的銀飾卻還保留著,一見到地上死人樣的蕭爻,首先不是驚慌失措,而是上來探了探鼻息。
“還活著……恩公,進屋吧?!眿D人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從裡屋拿出個掃帚,倒退著將沿路的腳印掃平。
這一連串的動作,她做的得心應手,想必以前也曾遇到過相同情況,久而久之,藏匿起人來頗有一套。
農家的屋子並不大,裡外總共是四間房,蕭爻被拖進了最裡頭的一間,不知死活的仰面躺著,由大女兒喂些湯水。
歐陽情先用了針,又塞給婦人一個方子,讓她冒雪出去抓藥。這家裡沒有男主人,但看起來過得還不錯,衣食並不缺,兩個孩子,大的已經十二三了,小的也有七八,都算懂事,一聲不吭的幫忙打下手。
阮玉身上的傷口都做了相應的處理,她受的傷並不重,大多也在皮肉上,歐陽情只看了她一眼,順手扔過一瓶子的金瘡藥,便自顧自忙去了——對這種愛好疑難雜癥的神醫來說,不傷的只剩一口氣,便沒有意思。
恰好蕭爻就屬於傷的只剩一口氣了,卻死活卡著那口氣不肯咽的稀有品種。
“短時間裡內外重創,更何況這小子自幼經脈裡有傷,因禍得福,因福得禍……興許撐不過這一遭?!睔W陽情的眼神是死的,看蕭爻的時候自然也沒什麼感情,“我盡力,天命難違?!?
阮玉正在一旁咬著紗布往傷口上纏,聞言擡頭瞥了歐陽情一眼,“你放心,砸不了招牌,他的命太衰,閻王不肯收怕糟蹋了地府?!?
阮玉看得明白——自認識了蕭爻,她的命格也被連累了,端正面相多個“黴”字。
“還有,這次來的不只段賦一方人馬,近日京城裡恐怕有大動作,趙明樑連段賦都敢擺在臺面上算計了?!?
阮玉說完,疼的齜了一下牙。她胳膊上有一道傷口,是被玉衡的薄劍甩出來的,先灑酒,擦乾淨了上藥,小姑娘額頭上的冷汗一層層的,又道,“這消息要儘快傳到笏迦山上,否則會吃虧。”
“誰去傳,我麼?”歐陽情冷笑一聲,“一處容身之所而已,有或沒有,我並不在意。”
“你在意的,只有那口爛棺材。”阮玉反脣相譏,“人都死了,想的就是個入土爲安,你倒好,腐了爛了,你也認那具骷髏架子。要是這都能救得活,天底下的你來我往,都興個以死明志了!”
生死都能作兒戲,還有什麼能當真?
“……”歐陽情沒說話。
他和笏迦山上大部分的人不同。做魔頭的,都有點雄心壯志,就算嫌九五之尊麻煩,武林盟主晦氣,也多少想遺臭萬年。偏偏歐陽情這名字叫的困頓,一輩子都耽擱在“情”字上。
“歐陽情,我是年紀小,還沒喜歡過什麼人,”阮玉又道,她方纔趁著傷勢,吞了幾口酒下去,居然聒噪起來,“但我也知道,喜歡不是這麼寫的,要我在世上爛成枯骨,還不如漂漂亮亮的留塊墓碑。”
他們兩個正在說話,屋裡頭還有兩個半大的孩子,本該是聽不懂的年紀,卻神色暗淡著,一聲不吭。那更小一點的男娃娃咬著下脣,肩膀跟著抖,被姐姐一推,縮到裡屋去了。
他們從遙遠的苗疆跋涉而來,出寨子時,有十戶人家百來人,後來一個個都沒了,有的是早上一睜眼,發現失蹤的,有的就被官兵砍殺在眼前。命原是可以消耗的,一點一點,從阿爹的傷口裡不見了。
燭火在滲進來的寒風中搖曳,“咚咚咚”,屋外有人敲門,大雪裡,是阿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