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被箭矢刺了個透穿,屋頂基本上是個擺設,悽風冷雨盡往裡面灌,四面牆倒了兩面,桌椅板凳更不必說,無一完好。
蕭爻狗腿似的跑在前面,從犄角旮旯裡拽出張不及半膝高的娃娃凳,用他那破破爛爛的袖子擦了擦。他的救命恩人金貴的很,小臉煞白,腿肚子直打著顫,隨時都要倒地的樣子。
事實如此,慕雲深的病還未大好,接了那份求援的信後雖是不急,卻也緊趕慢趕頂著雨跑馬到這兒來的。與那李公公對峙的時候,他又一向不喜歡輸給別人,憋著一口氣,把氣魄先拿捏著。現在對方退了兵,他才覺得全身痠軟,邊嫌棄著蕭爻的拉扯,邊坐到了那張凳子上。
齊凱近侷促的從亂石堆裡爬了出來,有些難爲情。
他出門的時候信誓旦旦,說什麼“一封信而已,能出什麼差錯”,還讓秦諫看好了鏢局,別爲兄弟們擔心,結果現在指著別人來救,他一整個灰溜溜的喪家犬。
除了鏢局的人,驛站中還有幾個高手,大家都是躲在一起的。偌大一個驛站,只有牆壁坍圮下來的時候,形成了一個半封閉的空間,能防住蝗蟲一般的箭矢。
那地方不算大,卻活生生滾出來十幾個人球,七八個衣服上有鏢局的印記,還有幾個就是將蕭爻扔出去的。
他們沒想到危機是以這種方式解除,所以看向鏢局以及蕭爻的目光都帶著戒備,武林中人恩仇必報,他們有些緊張。
“我剛來的時候,你是躺在地上的?”
慕雲深忽然開了口,果然是一把好嗓子,如山上的冷泉淙淙流淌,雖然愉悅了耳朵,但不免要打一個寒顫。
“啊……”蕭爻下意識的應道,他蹲在一邊,試探性的瞥了眼慕雲深的眸子,那裡頭的陰沉像是陷阱,嚇得他連忙改口,“那啥……又不疼,別計較了。”
慕雲深很小的時候就有領地意識,他佔地爲王,在他身邊的都是兄弟,受他保護,若是被欺負了,頭破血流他也要討回來。蕭爻雖然不是威遠鏢局的人,但慕雲深的記憶裡,蕭將軍對威遠鏢局十分友善,他的兒子,自然也是威遠鏢局的所有物。
這種強行劃分界限的思維要是讓蕭爻本人知道了,定要罵狗屁不通,但在慕雲深的旁邊他也只敢心裡罵罵。
那雨中的景象,慕雲深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蕭爻是被人扔出來的,倘若一開始被擒,不至於拖上半天光景。以慕雲深的品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誰扔的就剁誰的手,左手扔的剁左手,右手扔的剁右手!
慕雲深是這麼想,蕭爻卻不敢茍同,首先他沒看清是誰扔的,萬一誤傷怎麼辦?又不至於嚴刑拷打,他皮糙肉厚心智健全的,舉家入獄還糾結於這點小事,未免太事逼了。
“嘛呢?還不快溜!”蕭爻一示意,那幾個野人就做鳥獸散。
剛出來的時候,他們被慕雲深的氣勢給震懾住了,誰也沒想到這麼個柔弱病公子能幾句話勸退朝廷大軍,根本沒意識到要跑,否則,單靠威遠鏢局這幾個有氣無力的老少爺們兒,估計也很難攔下來。
“你!”慕雲深有些肝疼。
若是以前誰敢如此違抗他,馬踏凌遲,他都不必多出一言,麾下自有人處理,現在卻被一個混小子插摸打諢的糊弄過去,實在折辱他魔頭的威名。
“你你你……沒事吧?”
慕雲深眼前的光圈慢慢被黑暗吞沒,像是累積起來的蜂巢,有棱有角的相互攀延著,把那一點光輝都擠沒了,他身子一軟,虛麻的臂膀似乎被什麼接住了,沖鼻一股酒氣。
離他最近的是蕭爻,接住他的自然也是蕭爻,雪白的緞子在沾了泥水的粗麻布上一挨,瞬時間留下烏青的印子。
蕭爻手足無措的推著他,既怕傷到這陰晴不定的大少爺,又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發著燒的人鼻息燥熱,逼得蕭爻後仰著脖子,右手固定住慕雲深,讓他不至於滑落在泥地上,左手溺水般揮舞著,“秦叔秦叔,你家公子暈了,暈了……”
“嗨,臭小子!”秦諫對著蕭爻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疼得他齜牙咧嘴眼冒金星,“少當家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副嫌棄的表情,也太不仗義了。”
蕭爻理虧,無話可說。
當年他還小的時候,蕭將軍便常駐塞外,夫人一身武藝自然隨侍。只有他這麼個粉嫩的小娃娃,雖然經打,但始終年紀太小,常常顧不上料理。有次餓了三天,等他娘想起來的時候,差點沒救回來。所以後來,他爹將蕭爻寄養到了威遠鏢局。
慕雲深長他六歲,別看長大了溫文爾雅,進退有禮,那時候也是小魔頭。慕雲深聰明,又比蕭爻多上兩年學,多讀兩年書,欺負的他暈頭轉向,有苦說不出。所以在蕭爻的心裡,慕雲深就是一隻漏墨的章魚,看見就腿軟。
這麼一個童年陰影靠在他的身上,他簡直僵成了一塊木頭,能扯著麪皮子賠笑就不錯了,難不成還指望他多“溫柔體貼”不成。
身體底下的這塊“軟墊”的不情願,大大降低了他的舒適感,慕雲深昏睡中皺起眉頭,喃喃道,“別動!”
在蕭爻的耳邊如同炸雷,把他嚇得眼珠子都不轉了,哭喪著表情看向秦諫。
“臭小子,受著吧,少當家是因你來的,你就要將他平安的送回去。”秦諫趁蕭爻晃神的時候,顛倒了是非。
那信雖然是蕭爻寫的,但蓋得是威遠鏢局的戳兒,慕雲深也是爲了鏢局的鏢師纔來的,可偏偏這會兒功夫,蕭爻的腦袋裡都是漿糊,竟會覺得十分有理。
秦諫的話是這麼說,卻也是擔心。少當家早上那會兒纔算恢復了點精神,前先日子的病尚未痊癒,又這麼顛簸,風裡來雨裡去的耗心思,這會兒又燒了起來,也不知道他的身子撐不撐得住。
若是以前,少當家的疲憊都會寫的臉上,很少逞強,但現在就像是堵著一口氣,不把這口氣用完了,他就不肯倒下去。
“放心吧……他能挺過去的。”
蕭爻放低了聲音,出言安慰。他若是不會看人臉色,沒活到這把年紀就該被人活剝了。
蕭爻這個人看上去不怎麼靠譜,卻給人一種很靠譜的假象,以至於秦諫現在就有一種感覺——有他在,少當家的定然不會出事。
“那我就帶著你家公子先走一步,到時鏢局再見!”
蕭爻毫不客氣的把慕雲深扛在肩膀上,後者一陣天旋地轉,膽汁都涌上了舌尖,苦的眉頭又是一皺。
來的時候,秦諫與慕雲深各騎一馬,慕雲深體弱,又不肯服軟,不得已,秦諫用一根繩將兩者牽連起來,讓慕雲深即使失神,也不會墜下馬去。而此時,蕭爻嫌棄繩索礙事,翻身上了秦諫的馬,把慕雲深橫放在身前,倒轉馬頭,直奔城中。
留下秦諫一把老骨頭追在後面喊,“你輕點哎!祖宗!”
就算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也受不了馬背上橫放的顛簸,更何況慕雲深這痼疾纏身的軀體,他中途醒來過一次,打顫的牙齒差點咬到了舌根,再暈過去之前,他便憤憤的想將蕭爻碎屍萬段。
蕭爻也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行軍打仗的時候講究一個實效性。倘若讓慕雲深坐在馬前,昏迷中必然左晃右倒,不僅妨礙視野,還要分出神來照顧他。倒不如橫放在馬背上,速度能快上一倍,也能更快的看上大夫不是。
平雲鎮離驛站並不算遠,快馬加鞭只需半個多時辰,蕭爻好歹記著慕雲深的病,未敢太快,剛入夜的時候也到了。
這鎮子雖然建在邊陲地,繁榮談不上,還常常茲禍,但民風卻異常的膽小怕事,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便閉門謝客。一條大街風滾草,雨打葉,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蕭爻勒馬停在醫館門前,先將慕雲深一把扛了下來,而後拍了拍門,清清嗓子,細聲細氣的勸誘裡頭的小童子來開門。
那小童子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門板半拆探出頭來,從裡往外看了一眼。
眼前的人破爛袍子,面目被泥水糊了,看的半真不假,笑容堆滿了臉,一口森森大白牙,活像個拐賣小孩兒的妖怪。
他的肩膀上還有一個人,粉雕玉琢的一個公子,好看的緊。只是臉色和衣服一樣白,像是被吸盡了血氣。
小童子倒抽一口涼氣,他認定蕭爻是要闖進來抓他,而那背上的公子就是今晚第一個犧牲品。
一個孩子,在一個妖怪面前,再怎麼反抗都是無濟於事,他惦念著孃親和師父,扁了扁嘴,委屈的眼眶都紅了。
誰知這“妖怪”卻客氣的很,小心翼翼的問他,“能給這位公子瞧個病嗎?”
小童子沒聽清他說什麼,外面的風透過門板,在狹小的縫隙中形成了呼嚎,像是夜幕中的鬼魅低語,小童子瞬間嚎啕大哭,將蕭爻嚇得一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