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聆的話做不做準(zhǔn)臘九不知道,只是錦繡坊卻是真的出事了,還偏偏挑上了袁清出門的時候。
事情鬧得很大,連石聆也沒法視而不見,剛踏入店里,就聽見雙方爭執(zhí)激烈。
“劉掌柜,我們錦繡坊可欠過你銀子?”臘九已經(jīng)氣得臉紅,“明明收款的日子還沒到,何況我們東家也已經(jīng)擔(dān)保了,你何必咄咄逼人?”
鋪子里,已是對峙之勢。
王莞眼睛都紅了,躲在人后,奶娘老母雞似的護在身前,再往前是正在和對方理論的臘九,好個一字長蛇陣,只可惜空有氣勢,并沒有什么用。
對面為首的是個八字胡,瘦得皮包骨頭,眼珠子卻靈得很,打從進來就滴溜溜地把屋里人都定位了一遍:老、弱、婦……還差個“孺”,好嘛,這一鋪子的人簡直是滿臉都寫著我是軟柿子。
八字胡脊梁骨頓時就挺直了,但是面上還裝著笑,語氣卻很不客氣:“我說臘九,不是劉爺我不講理。誰不知道你家掌柜大上個月跑了,如今不知打哪兒弄個小丫頭片子出來,紅口白牙就說這是你們東家,我可沒法跟上頭交代。”
八字胡是泰和商行下面的一個掌事,月底商行就要正式由大少爺接手。孫家大少爺是孫老爺?shù)牡諏O,也是孫家下任繼承人,孫家上下對其無不拭目以待。孫少爺自己也深知這點,所以半點不敢松懈,查賬是刻不容緩的事。他們店里原就有好幾筆糊涂賬欠著,這會兒更不敢馬虎。本來錦繡坊是虧是賺跟他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不過自打上一個掌柜甩手跑了,人人都知道錦繡坊快要干不下去了,他也是怕,怕再過兩天,剩下的伙計也卷鋪蓋走人了,這筆虧空由誰來補?
臘九卻氣得咬牙:“你哪只眼睛看見掌柜的跑了?我們家早就有新掌柜了,待我們掌柜一回來,就給你結(jié)賬。多大的買賣?誰沒見過銀子似的!”
“你們家掌柜你們家掌柜!”八字胡也不樂意了,“你們家掌柜人呢?見都沒見過,你們東家都能是個小丫頭,誰知道你又從哪兒變出個掌柜來!”
“放肆!”奶娘聽到八字胡左一句丫頭,又一句丫頭,早就氣得牙疼,此刻恨不得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不知死活的東西!瞎了你的狗眼!也不去京里打聽打聽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家,我家的姑娘也是你能說三道四的!”
那八字胡聽了奶娘的話,不怒反笑。
巧了,他們泰和商行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勢大。孫家泰和商行做到如今這個規(guī)模,正是孫老爺子在京里發(fā)跡的結(jié)果,偌大的產(chǎn)業(yè),身后怎會沒有一兩位貴人撐腰?以為一句京里來的就能嚇到他們了?無知婦人!
“奶娘,奶娘……”王莞似也是有所顧忌,扯著奶娘的袖子不讓她說。
見主子受了沖撞,臘九也急得出汗。
“劉掌柜,今天你鬧這一遭,日后我們兩家這生意是不是也不要做了?”臘九怎么也沒想到這姓劉的會突然吃錯藥,他當(dāng)然也不知道因為孫少爺查賬的事,下面的人都忙著拆東墻補西墻,這會兒為了收錢,里子面子早都不要了。
“生意?你們家還有什么生意?廢話少說,有錢拿錢!”八字胡說話不再客氣,“拿不出來就用貨抵!”
八字胡一指,就指在了架子上最顯眼的那批云錦緞上。
不得不承認錦繡坊還是有些獨到之處,那是上等的云錦緞子,比起皇宮里用的蜀錦也不差,連京里的貴人都稀罕得不得了。這鄉(xiāng)下地方,也不知道他們打哪兒弄到的,這么一大批寶貝堆著,還把生意做成這副要死不死的德行,真是一群廢材。
“我呸!”
臘九一橫。敢情這姓劉的今天就是有備而來,是來打他們家鎮(zhèn)店之寶的主意了。
“你敢動一下試試!老子打斷你的腿!”
眼看對方的人也圍了上來,王莞小臉煞白,被奶娘死死地護在懷里,連哭都忘了。場面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對方擺明不想講道理,再硬頂就要吃虧了。
突然,一道清亮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怎么回事?”
劉掌柜臉色一變。
店外之人自發(fā)讓出一條路來,一名錦衣男子大步跨入錦繡坊。男子俊朗英挺,氣度不凡,只是站在那里,不動不說話,似乎就讓劉掌柜矮下一個頭去。
錦衣男子看著眼前亂哄哄一團,又看見哭得小白兔似的王莞和老母雞護崽似的奶媽,不由皺眉:“孫掌柜好大的氣派。”
那八字胡此刻臉上狠色全無,早已堆滿了假笑:“少爺說笑了,一些誤會而已,都是些小事,本不該勞您過問。”
孫少爺?shù)闪怂谎郏聪蚺D九:“不知哪位是錦繡坊的老板?”
王莞明顯身子一抖,看了那孫少爺一眼,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只這一眼,孫少爺心里已然有數(shù)。
他走上前,對王莞恭恭敬敬道:“姑娘,手下人多有冒犯,是孫某管教不周,還請見諒。”
沒等王莞松口氣,他話鋒卻又一轉(zhuǎn):“不過欠債還錢也是天經(jīng)地義,不知貴號可是有什么難處?”
依舊是溫聲軟語,卻沒有半點讓步的意思,讓王莞剛剛垮下的肩膀一聳,臉一埋又縮回奶媽懷里。
嚶,也是壞人!
“嘁。”
石聆忍不住出聲——不大不小的一聲,恰到好處地把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孫少爺望去,注意到角落里竟還有一個小姑娘,不禁意外。其他人也是這樣。剛才雙方吵得火熱,自是沒人注意到她,加上她穿得樸素,頭發(fā)只簡單梳了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后,連個簪子也沒帶,打眼望去就跟店里的伙計沒什么區(qū)別。
“這位是……”孫少爺看過來,注意到在場眾人中,這位看起來尤為冷靜。
“聆姐姐!”王莞急著道,“聆姐姐,等袁清哥……等袁掌柜回來就好了!我們有錢的,我們不會不還……”見眾人看過來,王莞的臉越來越紅,聲音越來越小。
石聆點頭,又問臘九:“袁掌柜什么時候回來?”
臘九猶豫道:“怎么也得十天八天……不,五天!我已經(jīng)叫人送信去了,袁掌柜很快就回來!”
石聆對孫少爺?shù)溃骸澳阋猜牭搅耍逄欤懿荒艿龋俊?
孫少爺被問得一愣,似乎沒想到這姑娘居然就這么單刀直入地問他。仿佛能不能,就真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孫少爺有些哭笑不得。他這次接手商行,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祖父在考驗他,看他是否堪當(dāng)大任,他自然不敢大意。這次他本是來發(fā)作劉掌柜的,劉掌柜的賬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他知道劉掌柜來找錦繡坊的麻煩正是為了掩錯。只是這些都是泰和商行內(nèi)部的問題,在外人面前,他作為東家,并不好直言。沒想到遇上兩個姑娘家,一個是水做的,只會哭;另一個則仿佛刀刃,直直切過來,不分緣由。
“這位姑娘,行商是要講信用的,即便我寬限幾日,這錢也還是要拿回來。”孫少爺覺得自己實在有耐心。
“行商當(dāng)然要講信用,錦繡坊并沒有賴賬。”石聆正兒八經(jīng)地盯著她,一雙眼睛認真又嚴(yán)肅,好似聽不懂話的人是他,而她在耐著性子解釋。“這里的老板已經(jīng)說了,有錢,并不是沒有。”
孫少爺看了看王莞,搖頭:“可是這位姑娘我們之前從未見過,她看起來似乎對經(jīng)營之事一竅不通,泰和商行又如何能相信她的話?”
石聆頷首,似乎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原來如此,是缺乏信用。”
這是人之常情,沒關(guān)系。講道理就好,講道理就可以溝通。
“那這樣,”石聆走到貨架邊,指了那批云錦緞,語出驚人:“這批貨,你們拿回去,作為‘信用’。”
孫少爺和劉掌柜對視一眼。
“姑娘此話當(dāng)真?”
“不行!”臘九擋住,“聆姑娘,這批貨不能給他們!”
“行商要講信用,”石聆強調(diào)著,對臘九正色道,“欠債還錢,這是我們理虧。”
“可是還沒到結(jié)賬的日子,只要掌柜的回來……”
“你們掌柜什么時候回來,是你們的事,別人想等便等,不相等自然就不用等。”石聆道,“這批貨且給他們拿去,等你們掌柜的回來,還了賬,再拿回來便是。”
拿、拿回來?臘九一愣。
孫少爺卻立時頓悟:“姑娘的意思是,用這匹云錦緞做抵押?”
倒也不失為一個方法。從前也有以貨抵款的前例,只不過如今鬧成這樣,再強行拿走錦繡坊的貨,臉面上有些不好看。
“是,你們不放心,便把這些拉走。五日后,錢給你們,貨還回來。當(dāng)然,若是貨物有失,或者貨物有損,你們也要有相應(yīng)的賠償,按原價十倍償還錦繡坊。”
十倍?
劉掌柜驚得長大了嘴。
“不用擔(dān)心,反正這應(yīng)該是我們兩家最后一筆生意了。”不理會孫少爺臉色微沉,石聆道,“錦繡坊的云錦緞,從今往后不會再出售給貴號。信用是雙方交付的,你們不愿意相信錦繡坊,錦繡坊也同樣不再相信泰和商行,不愿意再做泰和商行的生意。不知我這樣答復(fù),貴號是否滿意?”
“這……”孫少爺居然有些猶豫。
原本他也覺得這錦繡坊活不過下月,早些把錢收回來也好。只是云錦緞的銷路他也不得不考慮。錦繡坊的背景,他其實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所以才對這位東家姑娘有幾分客氣,只是王家產(chǎn)業(yè)都在京城,錦繡坊應(yīng)該早成了棄子。怎么如今看著樣子,倒像是還要經(jīng)營下去?
原本人家也沒說不還錢,他們這樣把貨拉回去,卻又不能脫手,只能占著庫房。若五天后是錦繡坊真的送了銀子過來,隨隨便便找個茬,告他們一個貨物折損,他們不是吃了個啞巴虧?即便貨物被他們完好無損的帶回去,泰和商行也平白地擔(dān)了一次風(fēng)險。錦繡坊如果不關(guān)門,鬧成這樣實在得不償失。他初接手商行,便鬧出這樣的局面,恐無法向祖父交代。
本來嘛,他就沒想這樣的,畢竟還沒到收賬的日子,他們家也不占理,現(xiàn)在好了,進退兩難。看著那姑娘淡定的神色,孫少爺不禁有些鬧心,再瞧那姓劉的小胡子就越發(fā)來氣。
都是這孫子惹出來的事!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