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聆有些不一樣了。
不只是臘九,整個錦繡坊都感受到了這一點。
并不是說石聆變得不好了,相反,她比以前更厲害,更利落,也更精明,連對錦繡坊的管理也越發上心。如今錦繡坊的伙計出門都昂首挺胸,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在哪家做事,畢竟錦繡坊的待遇在晉陽城都算得上數一數二的,況且經過這些日子,大家也算共同經歷了好些事,大有些患難與共的情誼,石聆痊愈后,錦繡坊上下越發擰成一條心,竟是空前團結起來。錦繡坊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客流,伙計和裁縫娘子們臉上的也漸漸恢復了笑容。仿佛有石聆在,一切可怕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可恰恰因為如此,才讓人覺得不正常。
誰也不知道石聆在想什么。
便是從前,石聆也偶爾會露出一些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情緒和表情,而如今,她更像是一杯結來了冰的水,別說漣漪,便是石子落在上面,也無動于衷。
石掌柜比任何時候都冷靜,一夕之間,好像再沒有一件事,一個人,能入她的眼,動她的心。
這件事感觸最深的就是臘九,因為石聆雖然提高了錦繡坊所有伙計的待遇,但是獨獨對臘九,卻越發嚴苛起來了。
她開始放手一些事情,要臘□□著打理,但凡有不對的,第一次她會從旁指證,但若臘九下次再錯,便要扣他工錢,以示懲戒。臘九倒不在乎這些工錢,他在錦繡坊,吃住都有保障,每月的工錢如數交給家中老母,由母親給他攢媳婦本,他自己沒有太多用錢的地方。
只是石聆這嚴厲勁兒他卻有些吃不消了。
這些事從前分明都是石聆做的,掌柜出手,又有準頭又有效率,他只負責打個下手跑個腿,怎么現在石聆連決策的事也要問他的意見,若答得不好還要罰,這……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伙計頭頭,用不著學這些吧?
而當他將心中的想法道出,得到的卻是石聆冷冷的一句:“你就一輩子當個伙計?”
臘九又覺得石聆說得有道理,何況石聆對他的確并無藏私,哪怕有些他暫時不能領悟的,石聆也叫他先背好記牢,簡直像是在趕時間一般……臘九雖想不通,但是也知道石聆是為他好,況且這些日子他大有長進,鋪子里的一些小事,他能解決的,便不再麻煩石聆。想到掌柜的大病初愈,他這也算為掌柜的分擔些壓力,便也不再糾結。
這日,又發生了一件好事。
京里來信了,臘九取了信回來,見石聆近日來緊繃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許緩和。
“這么快?”石聆問。
京里到晉陽往返要五六天,她的信五天前才寄出去,這會兒應該剛到京城,怎地那邊這么快就回了信?
“那封信應該還沒到,這想必是上一封的回信。”臘九猜想。
石聆頷首。她也是這樣想的。
信很薄,只有一張紙,聊聊幾個字,寫得有點壓抑,像是故意控制著手勁兒,和王莞平日有些差距,但又確實是她的筆跡。
信中只簡單說了她一切安好,多謝她掛懷,叫她不要擔心。又叮囑她勿要太過勞累,身體要緊,珍重平安云云。
時隔太久,又大病一場,石聆其實已經有些忘了自己當時寫了什么,王莞看起來有些焦慮,難道她寫了什么讓她擔心的話嗎?否則她何以突然說出“平安”二字來?
轟走探頭探腦的臘九,石聆反復看了這一張薄薄的信箋,最終還是決定寫一封回信。給袁清的那封信是臘九寫的,王莞未必能看到,自己還是應該親自回一封。
她鋪開紙張,略一思索,落筆道她一切安好,勿要掛念,又寫自己已經恢復記憶,想起她的家在哪里。只是那地方遠在千里之外,可能窮其一生都無法到達,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回去。她近日已經尋得一條線索,一旦有所發現,她即會離去,繼續尋歸家之路。
想了想,石聆又寫道,她流落至此,多虧王莞收留照顧,她本想好好經營錦繡坊報答恩情,如今情非得已,只得將所通經商之道如數教給臘九。臘九是可造之材,必能將錦繡坊經營下去,叫王莞放心。
最后,她又問了王莞可有什么憂心之事?若是不方便寫信,也不必急于回信,便是離開錦繡坊,她也會想辦法告知她近況,叫王莞保重身體,勿要憂思過度。
其實若生活在現代,王莞該是個相當健康活潑的小姑娘,可惜這是個封建又閉塞的時空,王莞看似規矩,實則思維跳脫,膽大妄為,這種個性注定要自尋煩惱,石聆不知道怎么寬慰王莞,也沒有能力幫助她改變現狀,只能盡力安慰。
“I hope that the world turns and that things get better.這是我家鄉的一句話,意思是,我懷有希冀,這個世界會改變,事情會越來越好?!?
寫完這句,石聆將信封好,出門交于臘九。
“掌柜的,孫少爺來了?!?
石聆有些意外:“怎么不叫我?”
“我說你在書房寫信,他說不必打擾,他在店里等你便可。”
石聆來到鋪子,果然見孫璞玉又坐在老位置,慢悠悠地品著她家的茶水,翻著她家的樣品冊子。經過上次,她有一陣子沒見到孫璞玉了,石聆還以為以孫璞玉好面子的性格,會避而不見更久一點。
事實上,上次她不和孫大夫人計較,多少也顧及到了孫璞玉。否則,縱然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石聆也斷沒有吃虧的習慣。生病的那些日子她雖然意識不清,但醒來后卻也能如數回想起來,她知道自己欠了孫璞玉一個大人情。
這個時代真心待她的人本就不多,王莞,袁清,臘九,錦繡坊眾人,如今又多了一個孫家少爺。說起來他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而石聆向來恩怨分明。
“今日怎么有空?”石聆也不客氣,徑自在邊上坐下,“商會不忙嗎?”
“自然忙,爺爺在京里又并了幾家鋪子,要我這邊跟進貨源,找不到的,只好先拿這邊的貨補,幾批東西送來送去的,亂得很。”孫璞玉說著,瞄了石聆兩眼,“你這是全好了?真好了?”
上次的事鬧得太難堪,他本來也放不下臉面再來錦繡坊,加上商會繁忙,母親又日日在耳邊喋喋不休,甚至派人監視,鬧得他不勝其煩。不過他叫人來探望過石聆,聽說她大好,總算放了心,可是自己卻更想過來看看了。
“這么忙還亂跑?”石聆打趣他。
“忙里偷閑。”孫璞玉有些尷尬地道,“石姑娘,其實此次來……”
“怎么又叫‘石姑娘’了?”
孫璞玉一怔,隨即知道她說的是石聆病時他那些逾禮行徑,不禁臉色微紅,“是孫棋唐突?!?
石聆見他如此緊張,才想起這是古代,女兒家要含蓄,干咳一聲,道:“我的意思是,我當你是朋友,稱呼上,你便也隨意些。”
孫璞玉一聽,面上重又染上笑意:“那你也別叫我孫少爺,叫我阿棋?!?
“不可,那是親人之稱,我若叫了,你母親不喜?!?
孫璞玉臉色一僵,想到母親種種言行,不由慚愧:“母親性情是有些驕縱,便是在家中,父親也多讓著她的,讓你受委屈了?!?
石聆搖首,嘆道:“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驕縱任性的,你母親是個幸福的女人,你該為她高興。”
石聆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娘親,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
“你年長于我,我依舊稱你‘孫兄’吧?!?
孫璞玉本想說,若直呼“阿棋”不合適,叫他璞玉亦可,見石聆開口,卻也只好把話吞回去。
“孫兄剛才似乎還有話說?今日到訪總不會單單來喝茶吧?”
今日相見,石聆一方面是想化解廖氏之事在兩人之間釀成的尷尬,一方面也是想擺正兩人的關系。
在石聆眼中,孫大少是不錯的朋友,若在現代可能還是不錯的對象,可眼下,也僅此而已。她既決定要不擇手段回現代,便也不想和這里的人牽扯過深。一個王莞是意外,一個錦繡坊是機緣,再多便不該了,尤其是感情上的誤解,最是要不得,平白誤人。
孫璞玉一經提醒,忙道:“你看我,竟把正事忘了。為慶賀你痊愈,我在醉仙樓訂了一桌席面,不知石掌柜可愿賞臉?”
說起來,這又是賠禮的表示。
似乎打從他認識了石聆,每次見面都是在賠禮。初時下人莽撞,惹了她生氣;隨即自己失禮,惹了她生氣;如今自己學聰明了,也管束了下人,偏母親又出來作妖……他倆還真是八字不合,孫璞玉不無尷尬地想。
而他們這份交情,居然就是在賠禮道歉之間磨出來的。
石聆故作思慮:“試問,這天下可有白吃的午餐?”
“有有有,真的有!”孫璞玉積極地道,“絕對白吃?!?
石聆唇角一抽,瞪了他一眼。
孫璞玉不解。
怎么,他又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