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和寧搖碧在杏花林里徜徉半晌,到底惦記起看牡丹的來意,嗔了幾句寧搖碧,叫過侍從,問明曲江牡丹安置處,就一起走了過去——其實也就在他們前頭不遠的地方,同樣羅列于曲江畔,借著韶光明媚,萬紫千紅、重瓣金蕊,乍一看去賣相比天香館里那些個珍種名品還要好。
而且雖然上諭為了保護曲江不被擁擠的游人毀壞,特別吩咐珍品務必送到東西二市,此處只留品相尋常的牡丹,但這個品相尋常,大抵是栽培時出現失誤,也未必沒有名品。
卓昭節在一株劉師閣洗妝紅跟前停下,驚訝道:“這株竟也沒送到東西市上去嗎?”
寧搖碧還沒回答,花的主人見他們一行人裝束華貴,不敢欺瞞,倒是主動解釋:“娘子請看這邊。”說著小心的將花盆轉動,牡丹花朵本就比常花要大,這劉師閣洗妝紅累累花盤不免壓得花莖略顯彎曲,方才卓昭節看的是花朵大部分的地方,被這花的主人一轉,露出側后的地方,幾瓣花瓣明顯的露出蟲咬的痕跡。
“真是可惜了。”卓昭節明白這是這株大部分地方品相都極好的牡丹出現在此地的緣故,惋惜的道。
那賣花之人也道:“小老兒是獨身一人,因著愛花所以養了些個,如今年歲也大了,總有看顧不過來的時候,本來今年還待拿這盆花到東西市上去湊個熱鬧,不想前兩日疏忽了下,叫蚜蟲偷吃了去……倒是委屈了這劉師閣洗妝紅了。”
卓昭節聽他說得也覺得跟前的牡丹有些可憐,想想鏡鴻樓下還有空地,就問:“這花怎么賣?”
那人還沒回答,寧搖碧已經隨手丟下兩個金錁子道:“這株品相確實不錯,雖然被蚜蟲咬過,但若不用來仔細鑒賞,放在庭院里倒不打緊。”
卓昭節雖然不在乎區區一盆花,但究竟是頭一次遇見寧搖碧當面為自己付錢,不免有些不自在,道:“我自己買就成,出來時母親說了,這次花會我買的花都算她的。”
“那是……疼你,可如今我在這里,是我對你好,不一樣的。”寧搖碧道,他中間含糊過去的話似乎是“岳母”,卓昭節聽得面上一紅,嗔他一眼——這時候那賣花的老者已經在和旁邊的人兌散碎銀子要找開,寧搖碧道:“不必找了,花先放你這里,回頭送到敏平侯府上,告訴門上是四房里的娘子買下來的就是。”
那老者忙起身謝了。
這曲江邊的花雖然是落選了東西市的,但究竟是牡丹,底子放在那里,尤其春日麗陽之下,一盆盆沿著曲江擺了開去,猶如一條錦繡長氍毹鋪設一岸,說不盡的錦繡燦爛。
卓昭節與寧搖碧一路走一路看,停停走走的也隨手買了三四盆,都是品相不錯、瑕疵微小的,價格也不很貴,卓昭節若有所思道:“我看這幾盆其實都不錯,若非賣花的人主動指出瑕疵所在,單我自己買未必看得出來,原來天香館里那些牡丹這樣好。”
她只是隨口一說,寧搖碧面色卻有些僵,低聲道:“是我對你不住,本來帶你去那里是覺得那里吃食和看花都方便,不想反而使你受了父親的氣。”他是覺得花會第一日卓昭節在雅間里就看了包括冠世墨玉、霓虹煥彩等十幾種品相出眾的牡丹,后來特別送上來的還有一株二喬,如今到曲江來怎么買了幾盆花才發現這一點?
顯然是花會那日被雍城侯訓斥得心神大亂,不但根本沒留意那盆二喬,甚至將之前端詳過的牡丹都遺忘了。
卓昭節搖了搖頭,道:“你也把我想的太小氣了……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說起來你當著人前那樣護著我,回去……可有挨罰?”卓昭節雖然打小嬌生慣養,根本就不是能受氣的人,可寧搖碧都那么護著她了,甚至不惜當眾忤逆雍城侯——即使寧搖碧在長安本來就沒有什么好名聲,可也不是每個紈绔都敢與長輩作對的,更別說是為了心上人,她的大表哥游爍為了亡母去世的真相也不過在心神大亂時頂撞了父親一句,游煊那么淘氣,游霄一拿起戒尺還不是乖乖的站著不敢動,任憑處置?寧搖碧可是做到了當眾頂撞且質問驅趕雍城侯的地步了。
若是易地相處,卓昭節自己也沒勇氣對卓芳禮與游氏如此無禮,還要寧搖碧怎么樣呢?當眾弒父嗎?卓昭節嬌氣歸嬌氣,還沒嬌氣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何況現在寧搖碧還在對自己賠禮,這要多么把一個人放在心上才會做到這樣的程度?
因其一笑而喜、為其一嗔而驚、見其一怒而狂?
寧搖碧含笑說道:“你不要為我擔心,有祖母在,誰能把我怎么樣?”
卓昭節心下一甜,忍不住拿他之前的話來回道:“長公主殿下心疼你歸長公主殿下,我也擔心你呀!”這話說了,又有些害羞,于是飛快的別過頭去,倉促的隨手一指,道,“你看那邊。”
她這手忙腳亂的模樣寧搖碧看得清楚,心中的喜悅當真是充盈的幾乎要流.溢出來,忽然用力握住她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祖母說,如今正值牡丹花會,十九又逢太子生辰,怕被人搶了咱們的風頭去,是以打算過了太子生辰,再為咱們請旨賜婚!”
“……”卓昭節聞言,緋紅之色一路到了耳根,半晌不知道該說什么,一直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嘩然才醒悟過來,輕輕推了寧搖碧一把,道:“那邊怎么了?”
寧搖碧剛才滿心滿眼都是彼此,哪里還有功夫管旁的事情,好在隨從里盡有機靈的人,當下有侍衛上前稟告道:“似乎有兩位娘子看中了一盆花,如今爭了起來。”
“去看看熱鬧吧。”寧搖碧笑著攜著卓昭節的手道,“花會有花會的規矩,你猜一猜是什么?”
卓昭節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頭一回見到,哪里知道?”一面說一面跟著過去。
寧搖碧似笑非笑道:“哦,你是頭一回見到花會,但這花會上爭花的規矩你可不是沒見過。”
說話之間隨從已經在前開路,撥開人群讓他們進去了,就見讓出來的一小方空地上,一名紅衣女子與一名彩衣少女各帶了下人,正自對峙,兩人之間,便是一個愁眉苦臉的賣花人,守著跟前一盆形如菊花的牡丹,那牡丹品相雍容華貴,艷麗得帶著肅殺之氣。
寧搖碧先告訴卓昭節:“這是‘虞姬艷裝【注】’。”
卓昭節只看了一眼那牡丹就移開,輕聲道:“那莫不是時大娘子?”
那紅衣女子眉眼凜冽,身量高挑,正是春宴上卓昭節見過的時未寧。
時未寧是時家長房長女,祖父時斕是如今的名相,祖母華容長公主是圣人之姐,這樣的家世,連諸王皇孫見著了也不能肆無忌憚的,但與她對峙的彩衣少女卻毫無懼色,反而神色隱隱之間帶著輕蔑。
寧搖碧先點了點頭,這才道:“與時大娘爭花的是淳于家二房的娘子淳于佩,她們兩個一向就不和,今天撞到一起,也難怪了。”
如今淳于皇后正得勢,后族自然跟著尊貴,倒也難怪這淳于佩不怕時未寧了,只是她神色中的輕蔑叫卓昭節心中奇怪,她問寧搖碧:“你要插手嗎?”
在卓昭節想來寧搖碧與時采風交好,與淳于桑野關系也不錯,如今偏巧遇見了兩家的女眷,到底為難。
但寧搖碧道:“咱們看熱鬧就是了,她們誰輸誰贏和咱們有什么關系?”語氣輕描淡寫、就差明注上漠不關心四個字。
——時五說,陪小娘子的時候,最忌諱當著她的面去關心旁的女子,尤其是同樣年輕美貌的女子,除非同胞姊妹,否則即使是嫡親表妹也須得避嫌……本世子沒有同胞姊妹,也就是說陪昭節時,當視一切女子如浮云!
本世子的過目不忘可不是放著看的,時五給的《約見昭節詳略》早就倒背如流了,別說時未寧與淳于佩不過是爭一盆花,就是她們兩個打出人命來,也休想本世子多看一眼!
本世子是絕對不會給昭節懷疑本世子之真心的機會的!
所以寧搖碧說完這句話,目光就落到了那盆“虞姬艷裝”上,目不斜視,神態莊嚴……
兩人低聲嘀咕的這點辰光,時未寧與淳于佩也吃不消眾人圍觀,時未寧不喜人多,搶先打破僵局,沉聲道:“這盆‘虞姬艷裝’是我先看到,價錢都已經談到一半,淳于娘子再插進來,這不合買賣的規矩。”
淳于佩一身彩衣,長得秀眉星眸、嬌俏可愛,不笑時雙頰也可見一對梨渦,怎么看都帶著一絲乖巧甜美的意思,只是她一開口,卓昭節瞬間以為她是寧搖碧失散多年的胞妹,淳于佩懶洋洋的、鄙夷的道:“你說你先看到的、先談起了價,就是真的?我什么都沒看到,這些定然都是你編造出來、妄想騙我離開,好買下這盆虞什么裝的!”
這不要臉、不講理卻還自恃聰慧的姿態,實在是太眼熟了!
……卓昭節轉過頭來看著緊緊盯住“虞姬艷裝”的寧搖碧,低聲道:“你真的和這淳于娘子沒關系?”她這么調侃一把,寧搖碧卻是警鐘長鳴,他立刻改變中立的態度,拉起卓昭節的手,正色道:“我跟她半點關系都沒有——這樣,你不是與時五更熟悉點嗎?咱們幫時大娘吧!”
【注】虞姬艷裝:菏澤趙樓牡丹園1980年育出,菊花或荷花形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