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是人間傾城色,惟有姚黃冠王名。”太子妃慕氏興致勃勃的將這兩句詩抄寫于案前,墨跡淋漓,筆鋒懾人,她好生欣賞了一番,待墨干了,這才舒心的笑出聲道,“多年習字,就數寫這幅最是痛快!”
貼身使女抿嘴笑道:“那婢子可要給娘娘好生裱裝起來。”
“先放著罷。”慕氏輕快的一拍掌,含笑道,“如今還沒到掛出來的時候呢,你收到暗格里去,仔細別叫蟲子咬了……終究有一天,我會把它掛得人盡皆知的!”
使女點頭:“婢子祝娘娘早日如愿以償!”隨即,又好奇的問,“娘娘為何如此喜歡這兩句詩?婢子知道這詩勝了陳子瑞詠那青龍臥墨池,但娘娘素來眼界極高,尋常的詩都看不上的,牡丹花會一年一度,佳句新詞素來流傳不少,為何娘娘獨獨看中了這兩句呢?”
慕氏心情很好,對著貼身使女自然也有耐心細細講解:“你休要小看這兩句詩,鳳奴今日能夠得圣人與皇后娘娘如此看重,這首詩有大半的功勞,剩余小半,才是鳳奴自己的手段!”
使女一驚,道:“居然如此?娘娘恕婢子愚鈍,婢子覺得這詩雖然敗了陳子瑞,看著就叫人心里解氣,但……雍城侯世子到底年少,又素來有紈绔之名,圣人與皇后娘娘怎么會……怎么會……”
“怎么會為了寧九一首詩,就動了扶持皇孫的念頭?”慕氏離了書案之前,走到旁邊的貴妃榻上躺下,悠然的接話,“這是因為你不明白前因后果——曲江之畔,寧九那個心上人,卓家小七娘才名一夜遍長安的事情,你不是也聽聞了嗎?”
使女乖巧的取過美人錘,替慕氏輕輕的捶著腿,疑惑道:“此事,是士子們不滿明年有許多權貴子弟下場,因此借著卓家小娘子的詠牡丹鬧事兒呢!”
“沒錯!”慕氏微笑著道,“這件事情,一夜傳遍長安,沸沸揚揚,多少士子等著朝中給個答復,你可想過,為什么朝中始終沒有動靜?”
使女歪了歪頭,笑著道:“娘娘又要考婢子了,婢子人笨,猜不了什么,不過想來,朝中諸臣為國盡忠多年,加上明年下場的幾位郎君都是有真才實學的,這春闈三年才開一回,誰家肯叫自己的子弟平白耽擱上三年呢?但若是不理會士子們,又怕落下來輕士的名頭,所以打算冷上一冷,再作處置!”
慕氏含笑道:“你這樣的想法呢,估計太子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不疑館’里那一位也這么提醒她的兒子!”
“啊?”使女一驚,頓時住了手,詫異的望著慕氏。
“如今是天下太平盛世繁華的時候。”慕氏沒有在意使女停下捶腿之事,微笑著道,“唐家的天下穩固著呢,休說些個士子理不直氣不壯的鬧事了,縱然是哪個地方不長眼的反了,你以為能搖動得了圣心嗎?”
使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繼續給她捶了起來,搖頭道:“圣人與皇后娘娘俱是圣明果決之輩,當年齊王之亂,還勾結過外蠻,不是到底也沒成嗎?”
慕氏微笑著道:“正是這個理兒!圣人不怕士子們鬧事,你以為諸臣難道就怕了?如今朝中,時相、溫相、敏平侯、祈國公、雍城侯……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從前朝過來、經歷過圣人才登基時的齊王之亂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兵燹都不怕,士子鬧事算個什么?”
使女訕訕的道:“可是我大涼素來重士,圣人與諸臣是不是要顧忌著些在清流之中的名聲呢?”
“的確要顧忌的。”慕氏看著她,微微笑道,“但我方才不是說了嗎?士子們鬧事,根本就是理不直氣不壯,既然如此,圣人與諸臣為什么要怕他們?這事情再鬧大,到頭來吃虧的還是那些個士子罷了!”
“為什么呀?”使女茫然的問。
慕氏笑著道:“為什么?你方才不是自己說了?被士子們忌憚著明年一起下場的諸權貴子弟,可是有真才實學的!”
使女啊喲一聲,慕氏已經繼續道,“從前也不是沒有權貴子弟下場,為什么從前沒有士子鬧事?不外乎時雅風、阮云舒、沈丹古、范得意這些人聲名太盛,惹了那些個憤世嫉俗的士子嫉妒,正好陸含冰在曲江邊贊了卓家小娘子的詩,被他們知道后抓了把柄,趁勢鬧上一鬧,想看看能不能撈到點好處罷了!那些個真正聰明的人,如陸含冰,索性就避上一次又怕什么?或者是機緣巧合之下改變主意繼續下場,總而言之,時雅風這些人又沒有舞弊,至于殿試,這天下都是圣人的,圣人高興點誰為狀元,輪得到士子們來說公平不公平?”
“婢子明白娘娘的意思了。”使女笑著道,“這些個士子自己膽怯害怕,想混水摸魚呢,這事情他們做的可不地道,并且理虧在前,所以圣人與諸臣都不怕!”
慕氏點頭:“沒錯!時雅風這些人,正經的官宦子弟,又不是不能科考的賤籍,也是從童生之試到府試到鄉試這么一路考上來的,他們想哪一回下場那是他們的事情,恰好撞在了一起,他們彼此都沒說什么呢,那些個士子拿殿試說什么嘴?頭甲統共只得三個人,不說別人家了,時雅風、阮云舒、沈丹古、范得意……到這里就四個了,這四個人哪一個不是才名鼎鼎、背后都或有一位為國鞠躬盡瘁的長輩、或有簡在帝心如鳳奴這樣的人在?真才實學的考,愛哪一科下場,管旁人什么事?這事情就算一字不差的記到史書上,后世嘲笑的也是那些個世子,對圣譽、對朝臣能有什么損害?所以,你說圣人與諸臣,為什么要怕士子拿這個借口鬧事?”
使女若有所思道:“既然圣人與諸臣都不怕這件事,那為什么朝中一直沒有動靜呢?”
“鳳奴與唐三的爭斗也不是一天兩了,上一科,唐三拉攏了陳子瑞,這一科,鳳奴捧了那范得意。”慕氏淡淡的道,“現在是兩邊都把手伸向了拉攏士子了,從前圣人與皇后娘娘一來還沒想好,二來他們爭斗也不過是些意氣之事,在圣人與皇后娘娘眼里都是小事。但是呢,現在兩邊都拉起了士子,這朝斗自然就要越發的激烈,再這么下去,當真撕破了臉,將來事情可就大了,爭儲從來都是皇室衰微最快的途徑,沒有之一!”
“圣人與皇后娘娘何等精明?怎么會讓事情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慕氏微笑著道,“上一科唐三那邊捧陳子瑞時何等的大張旗鼓,這一回卻安靜無比,你以為皇后娘娘為什么要警告唐三?是為了偏幫鳳奴嗎?不是的,皇后娘娘可不是紀陽長公主啊,一般是孫兒,皇后娘娘就算重嫡出,也不可能在涉及社稷之事上全然按著喜好來!皇后娘娘這么做,其實是為了暗示這爭斗到此為止——唐三那邊捧出一個陳子瑞,鳳奴這邊也只能有個范得意,如此而已!”
使女喃喃道:“婢子越發的不明白了……娘娘的意思,是圣人與皇后娘娘,故意不理會士子鬧事的事情,是為了讓咱們郡王與那唐三借此事比個高下嗎?”
慕氏欣然點頭:“自然如此!各拉攏一個士子,這些個白衣卿相,可是將來的國之棟梁,原本鳳奴和唐三爭來斗去,在圣人與皇后娘娘眼里也不過是小孩子家意氣,以那兩位的胸懷一笑了之罷了,但手都伸到未來棟梁上面了,再不阻止,不說再釀一場齊王之亂,日后手足相殘,也不是圣人與皇后娘娘愿意看到的。”
“那太子怎么會不知道呢?”使女詫異的道,“娘娘容婢子說句誅心的話兒,娘娘自然是英明的,郡王年輕,總要靠娘娘扶持呢!但太子殿下……殿下他究竟是幼年為儲的人呀,娘娘是怎么看出來殿下都沒有看出來的地方的?”
這使女是慕氏的陪嫁,絕對的心腹了,私下里說話向來很隨意,所以慕氏沒有計較她質疑自己眼光高于太子,而是帶著一絲悲哀道:“因為我是太子妃。”
“……啊?”使女一怔。
慕氏輕輕一嘆,道:“我只是太子妃,雖然是皇后娘娘親自挑選的,圣人對我印象也不壞,但我到底不是天家骨血啊!圣人與皇后娘娘的血脈,是太子!”
使女迷惑道:“太子?”
“唐三有太子作為堅固的依靠,因為太子對綠姬是真心的。”慕氏瞇著眼,慢慢的說道,“同樣的,太子有圣人與皇后娘娘為依靠,因為太子是嫡長子,深得圣人與皇后娘娘鐘愛!鳳奴雖然同是天家血脈,到底比太子要隔上一層,而他真正可靠可依的,只有我,我不過是個太子妃罷了。”
“我可不是圣人與皇后娘娘的骨血,太子妃的位置,因著皇后娘娘的憐愛還能坐穩,可從前來說,皇后的位置卻基本上沒什么指望的。”慕氏自嘲的一笑,“所以太子只要等,綠姬也只要等,唐三也是等……等到山陵崩,嘿!”
慕氏長睫閃動,悠然道,“可是啊,惟獨我與鳳奴,是等不起的!不趁著圣人與皇后娘娘還在,覷到一線生機,我和鳳奴將來能有什么好日子過?你這些年來伺候我讀書,可注意過我讀的都是什么?”
使女回憶了下,頓時一驚:“歷代皇后傳記?”
“錯啦!”慕氏搖頭,“是歷代不得好死的皇后與太子妃的傳記!”她漫不經心的掠了掠頭發,感慨道,“秦漢以來,向來不受寵愛、太子另有所愛的太子妃,最好的也不過混到了王政君那樣,她比我好,她的夫婿柔仁好儒,懾于漢宣帝與諸臣,不敢不立王政君與劉驁,可我這個夫婿的柔仁只對著‘不疑館’的母子三個呢,他可不是漢元帝!但我也比王政君強——我的鳳奴可不是劉驁那個不爭氣的東西!”
慕氏微笑,“所以啊,安安心心等著的人,和提心吊膽不敢等的人,你說誰更容易發現逆轉局勢的機會?你以為太子自己沒看出來,敏平侯那班眼力毒辣的老臣會沒看出來圣心?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謹慎行事……為什么?也許是因為皇后娘娘對唐三之前拉攏陳子瑞的警告,也許是他們擔心強硬表態會在士子中留下來罵名……因為他們只要好好兒的等著,就什么都有了,哪怕是一批不是最頂尖兒的士子,也舍不得冒險得罪呢!”
她看著自己才擦過鳳仙花汁、宛如血跡淋漓的指甲,欣賞似的道,“可我們母子卻不能不這么拼啊!”似到此刻才暗松了口氣,慶幸道,“虧得贏了!”
使女本來還道她有萬全之策,不想卻是賭贏的,頓時大吃一驚,道:“娘娘這樣也太冒險了!太子都不敢叫唐三去出這個風頭……萬一……萬一出了差錯,這……以后再不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