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最后一件事,自然就是將兩邊的下人認上一認,順便提一提家事交割的事情了。
雖然叫下人多等上片刻不像早上敬茶遲了那么緊要,但這些人見起來也是極繁瑣的。
因為卓家這幾年雖然敗落了,但究竟上幾代的富貴放在那里,底蘊深厚,卓昭節的陪嫁之人眾多,即使只要讓寧搖碧認一認最緊要的那些,也要耗費許多的辰光。
——兩年前敏平侯因病躲過了皇后對延昌郡王一派的打壓,爾后熬到那一年皇后千秋之前給諸子分了產業,只是不允他們分居,令五房人仍舊住著敏平侯府,乃在千秋節時進與皇后的賀表上請求到翠微山頤養。
照著分家的規矩,爵位并祭田等自是歸世子卓芳純這一房,其余的家產卓芳純取雙份,卓芳禮因為是元配嫡子,亦比二房、三房、五房都多分了半份,固然是一府產業一分為五,又給沈氏留了些產業作為供奉,但卓家三朝勛貴,攢下來的家底,即使四房如今分到的,放在長安來比也是極不菲了——除此之外,當年梁氏去世后一直封在庫里的嫁妝也分了,昔年梁家的昌盛,比之卓家最鼎盛時還要勝過數倍,作為梁家的掌上明珠,梁氏的陪嫁之豐厚,嫁妝單子拿出來后,連卓芳純與卓芳禮都十分的吃驚。
梁氏的嫁妝自要由其三個親生子女繼承,卓芳純和卓芳禮并卓芳華三人同母所出,自幼感情深厚,是以兄弟兩個未因卓芳華已經出閣多年、又十數年未回娘家就不分給她,卻是將這份陪嫁均分三份。
然而卓芳華以膝下只得阮云舒一子,而且阮家本已十分富貴為由,卻只肯取了幾件首飾做念想,其余一概不肯要,卓芳純與卓芳禮為此還親自登門勸說了她兩回,但卓芳華性情執拗,認準了的事情,任誰說了也沒用,他們到底也沒能說服卓芳華,連阮致、阮云舒也不贊成接受這份產業。
既是如此,卓芳純與卓芳禮只得重新商議如何處置本該給卓芳華的這一份,因為這份本該是給梁氏之女的,兄弟兩個一商議,索性就作為姑母的恩澤分給兩房的女孩子,不拘是否出閣,照著嫡庶給予,而卓昭節因為夫家門楣最高、又是生得最像梁氏的晚輩,卓芳純與卓芳華都贊成給她格外多些,加上卓芳禮和游氏一心一意怕長公主眼界高,嫁妝少了叫卓昭節在夫家沒了面子,這兩年來就沒斷過給她攢東西攢人——所以卓昭節的陪嫁極為豐盛,東西多了,陪嫁的下人自也不少。
之前在鏡鴻樓里伺候她的阿杏、阿梨、四秋和冒姑都在陪嫁之列,明吟和明葉各自許了人,如今是做為媳婦子陪嫁的,另外又有健仆數十、婢女十余,還有各處鋪子、莊子上的掌柜、總管等等,足足近百人。
這是卓昭節的陪嫁,須得拜見郎子寧搖碧——而雍城侯府雖然人丁單薄,下人卻不少,且極明顯的分了兩派。
一派是侯府的世仆,許多都是世代伺候寧家之人,從老祈國公去世時分家跟過來的,如今雍城侯府的大總管寧世忠,便是寧家世仆之一,甚至還被老祈國公賜了寧姓。
這些人在侯府里占了三分之二的人數,因為數代伺候寧家,勾連牽扯的幾乎人人都有關系,大到寧世忠這個大總管,小到花圃邊鏟土的一個小廝,俱是七拐八彎的親戚,雖然是下人,然而也算是盤根錯節,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另一派卻是蘇史那為首的這群以月氏族為首的異族人,即是當年申驪歌的陪嫁,他們人數只有三分之一,因為容貌言語的緣故自成一派,這些人有些特殊,既是下仆,也是侍衛——當年申驪歌本來就是月氏族的頭人,亦是馳騁西域的悍將之一,照著月氏或者說西域諸族的規矩,頭人或頭人之女出嫁,陪嫁大批能戰之士乃是榮耀之事,當然按照月氏的規矩,這些人在無事時也充當下仆,比如莎曼娜、伊絲麗這樣負責伺候主人起居的侍女,平時端茶倒水,一旦有事,扔了巾帕痰盂、換上彎刀弓箭,上了馬也不是好惹的主兒——西域諸族,向來就是全族皆兵的。
由于蘇史那身份的特殊,許多朝臣對他都有些忌憚,又有寧搖碧在,這群人人數雖然少,然在侯府中也不容小視。
所以看似只有父子兩個主人的雍城侯府,其實也不簡單。
卓昭節聲色不動的看著跟前黑壓壓一片衣著錦繡的豪奴,心里暗自盤算著:蘇史那這邊倒也罷了,一來她自認給蘇史那的印象還不錯,二來這些人明顯是只忠誠于申驪歌的骨血,除了寧搖碧,怕是紀陽長公主都支使他們不動。
既然如此,只要寧搖碧站在自己這邊,以蘇史那對寧搖碧的忠心,自會將自己當成了主母看待。
難弄的卻是寧世忠這些人,這位侯府大總管望之約莫四五十歲,穿著靛色圓領袍衫,頭戴方巾,態度客氣而恭敬,舉止有度,說起話來不穩不火,帶著三分親熱三分殷勤和三分謙遜,留一分的是那種不遠不緊的距離,正是名門望族里最典范的管家——他讓卓昭節想到了敏平侯府的大總管卓頁,那位大總管在卓家分家之后就陪著敏平侯去翠微山別院了,卓昭節也沒聽說過那位大總管什么雷霆手段,然而猶自記得,兩年前在他跟前時那種使不上力的感覺。
這種積年的老仆,有時候比正經的長輩還難對付些,他們姿態謙卑言語溫馴,似乎永遠帶著千依百順,卻好似游魚一樣的滑不溜手,有著成千上萬的法子來欺上瞞下和陽逢陰違,并且在事后有得是理由和借口推卸責任……
想到卓頁,卓昭節立刻警惕起來。
畢竟當年申驪歌去世之后,月氏族鬧了一場,雍城侯自此不能再續弦,如今府里雖然有幾個侍妾,但都是不能當家的,不過是伺候著雍城侯罷了,蘇史那雖然精明,但顯然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寧搖碧的安危上,如今這偌大侯府,寧世忠不說一手遮天也是根深蒂固了。
但現下卓昭節這個世子婦過了門,他這當家作主的日子也就到頭了,便是申驪歌還在,按照此時的規矩,長媳冢婦,過了門就要開始漸漸管事的,又何況這寧世忠不過是個下人?
然而權力這種東西,飲之如酒,愈到后來愈醇厚,愈是舍不得放手。
史上多少帝王,年事已高,不能視事,卻仍舊不愿意禪位于太子——帝王尚且看不開,又何況是一個總管?
當然寧世忠也不會蠢到不愿意把管家之權交出來,那樣即使是三番幾次給過卓昭節臉色看的雍城侯也容他不下,但卓昭節相信這位寧大總管一定不會輕易讓自己當好這個家的——總要靠著他才能夠管起來,最好是索性把卓昭節架空成傀儡。
不過卓昭節雖然著實有過幾年任性嬌氣不懂事的辰光,但卻從來沒有叫個下人爬到自己頭上去,因著長輩的教誨,她最厭這種奴大欺主的人,略略分析了局勢,便下定了主意:若這寧世忠知道分寸,就給他個榮養的福分,若他膽敢欺自己才進門又年少,意圖迫著自己照舊重用他,那她也不是好欺負的!
她不動聲色的命冒姑、阿杏等人端出賞錢,端著世子婦的架子訓示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便打發眾人退去。
寧世忠忙道:“世子婦,帳本……”
卓昭節正要回答,寧搖碧聞言,卻先抬頭瞥他一眼,輕喝道:“不長眼睛嗎?沒見今兒個本世子與世子婦都乏了,收拾好了,明兒個再送來!”
顯然對于寧搖碧的呵斥,寧世忠也習慣了,神色平靜的應了一聲,告了一聲罪,這才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卓昭節就試探著道:“到底是這侯府的大總管,當著人前你也不給他留些體面嗎?”
寧搖碧漫不經心的道:“不過是個下人罷了?!?
聽他這么說,卓昭節若有所思的端起了手邊的瓷碗,心里慢慢盤算著:寧搖碧素來驕橫,也不是對下人會溫和細語的人,不過對蘇史那等人倒還不至于隨意遷怒呵斥,但對這大總管寧世忠十分的不客氣……這么說來,雍城侯府這兩派下仆之間,寧搖碧卻是更為親近申驪歌留下來的陪嫁了?
這也難怪,畢竟他雖然是紀陽長公主撫養長大,然而蘇史那一直跟著他身邊,這位蘇伯對寧搖碧來說怕也是近乎半父了。
而看起來寧搖碧與雍城侯父子之間的關系也不怎么樣……
卓昭節這邊正認真分析著雍城侯府的形勢,而寧搖碧看了看外頭天色,見日已黃昏,卻是心下一動。
他側頭向端坐身畔的卓昭節望去,兩人方才從宮中覲見歸來就立刻召了兩邊下人過來拜見,時間緊迫,都未及更衣,所以卓昭節仍舊是進宮謝恩時花釵翟衣的裝扮,從寧搖碧此刻的角度望去,八樹花釵返照夕陽的金碧輝煌之中,妻子香腮如雪,脖頸細膩如瓷,她正端著一只梅子青釉外貼金箔葵形瓷碗慢慢喝著一盞扶芳飲,長長的睫毛低垂,透露出幾分疲憊,唇上胭脂有些殘了,露出原本粉嫩瑩潤的唇色來,襯著梅子青,神似櫻桃,直欲引人品嘗——此時此景,寧搖碧心中升上一抹無法抑制的旖旎,就向兩旁看了一眼。
冒姑等人都是極有眼色的,見狀哪里還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也到了黃昏時候了,冒姑素知寧搖碧驕橫,不是那等可以聽進下人勸解的話的人——只看方才寧世忠的下場可知,可憐這大總管問那么一句也是常理,不然旁人還道他頭一日就欺負世子婦年輕,故意扣著帳本鑰匙不給呢!可那么一句就被寧搖碧罵了。
何況之前在長公主府,冒姑這些人也看到了長公主對這個孫兒顯然已經偏心到了盲目的地步了,既然這么著,下人們都不想觸了這位主兒的霉頭,便都識趣的不動聲色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