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咸平帝說是到內殿休憩,但太子進去后,卻見咸平帝并未臥榻,而是在西窗下的榻幾上擺著棋子,太子偷眼望去,卻覷不出帝心喜怒,只得謹慎的上前行禮:“父皇召見,未知有何吩咐?”
“你便這樣見不得鳳奴活下去?”咸平帝慢慢擺弄著面前的棋局,緩聲道。
太子聞言,臉色煞白,眼中卻流露出深沉的悲哀之色:“父皇,兒臣何想膝下手足相殘?可鳳奴一再覬覦本不該屬于他的東西……”
“什么叫做不該屬于他的東西?”咸平帝冷笑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太子道,“你自以為你是他的父親,所以你不屬意他為儲君,他就必須乖乖的聽話?那朕是你之君父,朕希望鳳奴成為皇太孫,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對?!你是孝子?”
太子無言以對,半晌才黯然道:“父皇,兒臣如今只是想給寶奴尋一條生路!”
“生路嗎?”咸平帝冷冷的看著他,“當年,齊王兵敗,仲崇圣退守東夷山,西域諸胡有異動,朕不得已放棄了強攻東夷的打算,命大軍還朝……仲崇圣這些齊王余孽不足為患,真正的隱患在何處,朕以前是怎么告訴你的?說!”
“……在于東夷山。”太子低下頭,仿佛回到自己垂髫之齡,侍立御案一側,聽著帝后教誨,輕聲道,“東夷山地處西域,易守難攻,仲崇圣一代驍將,然不足匹敵我泱泱大涼,惟慮其與西域諸胡勾結,亂我西疆!”
咸平帝冷冷的道:“所以朕雖命大軍還朝,卻仍舊留下足夠的兵馬圍住東夷山,免得西疆生亂!朕問你,當年提到東夷山,朕與你說了什么?”
這次太子沉默的時間更長,方艱難的道:“父皇與母后一片苦心,兒臣如今……也一樣憐愛寶奴的。”
咸平帝看著他,眼中有著深深的失望:“當年齊王煽動仲崇圣,朕慮他還有其他的后手,因此命潛伏于齊王眷屬之畔的死士假借齊王密令,誅殺其妻子兒女,以絕后患!又獨留了幼子唐勒,任其余孽救走,寄養任家!為的便是將齊王唯一的血脈置于視線之內,待得時候成熟,便可通過他將齊王余孽一網打盡!這件事情,朕與你母后都說過,是打算留給你去做的。”
——自齊王兵敗后,咸平帝與淳于皇后威望日隆,再將齊王余孽一網打盡,不過是錦上添花。加上當時的局勢,若要徹底的斬盡殺絕,耗費過多。是以,帝后商議之后,留了改名為任樂的唐勒這個引子,卻使人暗中監視,順藤摸瓜將齊王余孽摸了個七七八八。
只是任樂在襁褓中受過顛簸,身體十分的壞,活著的時候需要長年靜養,離世時加冠未久,根本不能做什么,所引出的余孽也不很多。好在他留有一子任慎之,這個兒子身體健康,才學也好,帝后認為任慎之足以引出更多的余孽來,尤其是任慎之甚至進京備考——一旦他得了功名,對齊王余孽來說自然報仇的機會更大了。
所以帝后一直心照不宣的任憑任慎之順順利利的上了殿,橫豎齊王的這點血脈的來龍去脈,帝后比任慎之自己還清楚。
這個人,或者這件事情,他們早就打算好了要留給太子。
畢竟現下盛世太平,四境安寧,將來太子登基,不過是承平之君,難以出彩。但帝后也不可能故意留下大的隱患來給太子,以免失手。掃除齊王余孽、收回東夷山,這是帝后給太子預備的立威的機會。
可誰也沒想到太子卻將這個機會讓給了延昌郡王……
咸平帝長嘆:“你說你愛寶奴之心與朕與你母后愛你之心是一樣的,這不對。東夷山這份功勞名聲,是朕與你母后備下來、為你預備的,并非先帝所賜!你想將之用在給寶奴東山再起上,可曾問過朕與你母后?如今朕與你母后還在,你就這樣陽奉陰違了,還有臉說鳳奴不好?鳳奴這樣對待給你賜予的東西嗎?”
太子低著頭,道:“兒臣知錯。”頓了一頓,他難過的道,“兒臣真的只想給寶奴留條生路,決計沒有再扶持他奪儲的意思。如今鳳奴羽翼已成是其一,兒臣……兒臣也不愿意總是忤逆了父皇與母后的意思,所以……”
“你若是想寶奴保住性命,為什么不來問朕和你母后?難道朕與你母后是會殺子滅孫之人?”咸平帝冷冷的問。
太子想說什么,未料咸平帝緊接著輕描淡寫的一句,“還是想施緩兵之計,借口討伐東夷山,讓寶奴領此大功、接著就留在西域不回來,在西域立下根基……等朕和你母后死了,你登基為帝,廢不成鳳奴,也能讓他裂土稱王?!”
太子臉色劇變,張口便道:“兒臣絕無此想法!”
“是嗎?”咸平帝目光如電,冷冷的望著他,道,“若非如此,此番揭露任慎之身世之事,他能得到什么好處?!”
太子深吸了口氣,道:“兒臣……兒臣只是想讓寶奴立下這一功,以向父皇、母后討得一道保他平安的圣旨。”
咸平帝氣得發笑,道:“這是功勞?!”
“……寶奴與鳳奴相爭多年,兒臣擔憂他日鳳奴不會放過寶奴,且寶奴于國于家無寸功,他日便有臣子說情,亦是……”太子的話被咸平帝打斷:“骨肉血親,天下還有什么功勞能越過?”
咸平帝冷冷的道:“你不必說兩個孫兒相爭!他們相爭,還不是你自己作的孽?!原本你就不該寵妾滅妻!更遑論為了讓綠姬壓太子妃一頭,居然讓庶子生在長子之前!你去看看朝野上下,除非正妻生育艱難,誰家會做這樣的蠢事?!雖然如此,也并非不可彌補!但你跟著寵愛庶長子、冷落嫡子,滋長寶奴的野心,卻又無力將寶奴教導得壓過鳳奴!今日他們兄弟不和,他日若是手足相殘,你給朕記住,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怨不得第二個人!”
太子慘然道:“兒臣當初實是不想娶慕氏的。”
“你這是埋怨本宮了?!”一聲帶著怒氣的喝聲,驀然從門口傳來!
太子一驚,卻見人影一閃,淳于皇后由賀氏扶著手,快步而入,鳳目之中,怒火高熾!她又是失望又是憤怒的望著太子,“當初本宮沒叫你選擇?你若是決意要娶那綠姬為妻,便不必再做這太子!橫豎本宮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你是怎么說的?”
“……兒臣并無怨懟母后之意。”太子再無話能辯解,他艱難的道,“都是兒臣自己不好。”
“儲君乃是國之重本,你是本宮與陛下嫡長子,自幼被寄予厚望,這些年來,諄諄教誨、循循善誘,從未有怠!未想你竟如此不爭氣,為了一個女子,鬧到了使諸子不和的地步。”皇后快步走過太子跟前,到咸平帝身邊振衣坐下,冷笑著道,“你自己看看你如今,不思為國為民,不思為君父與本宮分憂,亦不思體察民情……卻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保你心愛女子所出之子的儲位之上!你哪里還有一點點太子的模樣?!”
太子這些年來雖然經常因為綠姬和延昌郡王的緣故受到帝后的訓斥,可這樣重的話還是頭一次聽到,心中惶恐,一時間不敢出聲。
還是咸平帝嘆了口氣,圓場道:“你既然說不敢起讓寶奴裂土稱王的心思,那你將此事告訴他,讓他鬧大,究竟意欲何為?”
“兒臣是怕寶奴會不好。”太子沉默片刻,方澀聲道,“任慎之……他與鳳奴那邊隱隱牽扯上了,將來……一旦事發,恐怕太師等人會誤會,從而對寶奴不利。所以兒臣只能讓寶奴搶先一步揭發。兒臣著實是沒有那些大逆不道的盤算的。”
帝后沉默下來。
確實,任慎之的身世,游家、卓家甚至寧家都不清楚,然而因緣巧合,齊王的這點血脈卻與真定郡王這邊牽上了關系——今日殿上,寧搖碧一個勁的幫他說話,不就是因為他是卓昭節的表兄嗎?可見若沒有今日延昌郡王揭發其身世一事,接下來入仕,寧搖碧必然也會不遺余力的提拔他。
這不僅僅是因為寧搖碧寵愛妻子的緣故,更大的原因是寧家大房已經只剩了一個小郎君,即使還在,與二房也不和。寧搖碧身為獨子,如今有祖母和父親在,自己也未正經入仕,倒不在乎什么。可他現下已有子女,為了子女往后的前程,以及垂老的祖母,必然也要未雨綢繆,為往后思慮——沒有兄弟、長子尚幼又和妻子恩愛的他當然會選擇妻族來扶持。
如今帝后正縱容著真定郡王增長勢力,任慎之又是榜眼,前途自不必說——沒錯,帝后曉得他的來歷,不會真正給予他大權在握的機會,可也不會明著打壓他,畢竟還要用他將齊王余孽一網打盡……
但真正到了收網之際,寧搖碧這些人會不被拖下水嗎?
這是延昌郡王打擊真定郡王的一個機會,也是一次送命的可能——就看今日宰相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卻還是絞盡腦汁的把局勢往對他們有利的掰、甚至抓住機會提議三日后再議此事可見,一旦出現了危及他們切身利益的大事,那這些在外聲名頗好的重臣,決計不憚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到那時候,被拖下水的人,如真定郡王一派;試圖保住自己地位的人,如不愿意看到武將借東夷山事翻身的文官、尤其是太師與宰相們,必定瘋狂反撲!
延昌郡王必成眾矢之的!
太子即使已成新君,也未必能夠拗得過朝野上下!
畢竟咸平帝與淳于皇后在本朝的威嚴,也不是朝夕得來的。名義上帝王至高無上,可若沒有相應的手段與威望,古往今來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或者是被蒙蔽圣聽的君王……還少嗎?
至少太子自認儲位穩固,但如今朝中那幾位兩朝重臣,他便是登基了也不敢輕易怠慢的。
——平定齊王之亂、帶給大涼幾十年盛世安康的,是咸平帝與淳于皇后,所以重臣對帝后不敢違背,民心所歸的也是這對帝后,而不是太子。
“兒臣知道父皇與母后的意思。”太子小心翼翼的繼續道,“留著任慎之冷眼旁觀,不但可以將大涼上下的齊王余孽一網打盡,因他與寧九等人親善,往后……也是施恩之處。兒臣辜負父皇、母后的苦心,兒臣知罪。”
如今帝后當然是對寧家優容的,一則為了長公主,二則是寧家子嗣單薄,不怕他們做出什么來。何況以帝后的地位,現下大涼有什么壓不住?
但……帝后或長公主去了,天家與寧家,到底還是君臣的關系,尤其帝后看中的太孫人選真定郡王受寧家扶持甚多,以帝后的城府,怎能不防著寧家往后功高震主?畢竟寧搖碧成婚一載就有了一雙子女,不出意外的話,可以想象幾十年后寧家子嗣興旺的景象,到那時候,一個不小心就又是一個梁家……
但貿然打壓的話,又容易在史書上留下惡名,以咸平帝與長公主的感情,也不愿意這么做。正好任慎之與寧家有了關系,往后,施恩也好,打壓也好,這是現成的把柄,主動權都在天家手里。
這同樣是帝后留著任慎之、心照不宣的緣故之一,同樣是帝后留給子孫的牌。
然而卻被愛子心切的太子全部打亂了。
不由得帝后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