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既然想到了寧搖碧長年養(yǎng)在長公主府,容易造成將來忽然回到雍城侯府、毫無根基,為下仆架空或牽制,又怎么會想不到,雍城侯這一脈子嗣單薄,若是考慮長久,須得為他們尋找臂助——本來祈國公與雍城侯乃是一母同胞,再親切不過的親兄弟了,這是現(xiàn)成可以彼此相依扶持的人,長公主即使私心里更喜歡雍城侯,然而場面上做好了,祈國公即使心存嫉妒,也不至于和雍城侯到如今這勢同水火的地步。
長安所傳的寧家大房、二房不和,都說是因為長公主重此薄彼所致,但真的因為這個,就讓真心為二房長遠考慮的長公主斷掉大房這個強援嗎?
想想當(dāng)年自己的外祖母班氏不過一介告老翰林的老妻,都能想到為了兒孫和睦,對寄居游家又才學(xué)出眾的外孫任慎之不冷不熱以對,以讓孫兒們同情表兄弟,反而關(guān)系更好。
班氏能想到的,宮闈出身經(jīng)歷過更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長公主哪里會想不到、做不到?
卓昭節(jié)問了一句之后就這么若有所思,寧搖碧早就覺得了,便低頭在她額上一吻,笑著道:“怎么了?”
“嚇我一跳呢,我以為今兒又誤了請安的辰光,當(dāng)真這樣的話,往后我也不要出門了。”卓昭節(jié)心忖自己雖然已經(jīng)與寧搖碧是夫妻了,但紀(jì)陽長公主身份尊貴,又是祖母,她的事情還是不要隨意打聽的好,反正日后天長地久的也不怕沒有知道的時候,不必這樣急在一時……想到天長地久四個字,她面上不禁微微一紅。
這一幕叫寧搖碧看到,自以為心領(lǐng)神會,含笑道:“昨兒個咱們都累了,確實今日應(yīng)該補上!”
未等卓昭節(jié)明白過來他所謂的應(yīng)該補上是什么,寧搖碧已經(jīng)一個翻身,將她壓住……
一直到近晌午,兩人才叫進使女伺候,這一回因為沒有要急著去見長輩的壓力,兩人倒是脈脈含情,把個更衣梳洗弄得旖旎無限,一直到裝束停當(dāng),入席用飯了,都還有些心猿意馬。
用過了飯,卓昭節(jié)見寧搖碧又端了碗扶芳飲湊到自己身邊來,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事,忙問冒姑:“昨兒個父親給的錦匣,我交給姑姑的,在哪里?”
那是雍城侯給的見面禮,因為本來就遲到了,雍城侯又是含怒而去,根本沒有對兒媳說什么客套話,當(dāng)時急著給申驪歌上完香后再到紀(jì)陽長公主府去拜見長公主并祈國公府一干人,自是無暇多看,就直接給了冒姑收好,這會想起來,自要看看雍城侯這公公給的到底是什么。
寧搖碧聽了也來了興趣,催促著冒姑拿過來,道:“看那匣子的大小大約是鐲子罷?父親眼界一向高,他備的東西料想不錯。”
卓昭節(jié)笑而不語,心想雍城侯打從兩年前起就對自己看不順眼,可未必肯像紀(jì)陽長公主那么給自己體面……
冒姑拿了匣子來,寧搖碧擁著卓昭節(jié)打開,卻見匣中赫然是一支珊瑚簪。
這簪子樣式極簡單,但做工精致,色澤如血,簪身上,還刻著“驪歌”二字,是蠅頭小篆,一筆一劃,都極為工整細(xì)致,雖然珊瑚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但只看這上頭所刻名諱,卓昭節(jié)也明白這支簪子意義重大了,她遞給寧搖碧,示意他替自己插到髻上,不想寧搖碧看到這簪子,卻是半晌沒作聲,被卓昭節(jié)推了兩把,才輕哼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這是母親從前最喜歡的一支簪子,我連摸都不許摸一下……原本還以為是……原來……”
他接過簪子卻沒有給卓昭節(jié)戴上的意思,而是先讓冒姑等人退出去,思索了下,才道:“這簪子收起來,你不要帶了。”
卓昭節(jié)有些詫異,但覺得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順從道:“這既然是母親的遺物,是該好生保管。”
“母親的東西,留著做個念想就是,戴,就不要戴了。”寧搖碧神色晦明,淡淡的道,“母親這一生命運算不得好,她的東西還是別上身的好。”
卓昭節(jié)聽了這話,微微一驚,道:“莫要胡說了,哪里有這樣的事情?”就疑心他是因為長安各家都認(rèn)為申驪歌命苦,怕自己忌諱,故意在說反話,卓昭節(jié)是不信這些的,就拿過簪子,道,“若是為這個,我戴了又怎么樣呢?難道你還會為這簪子就與我不好了嗎?”
寧搖碧卻一把奪了過去,搖頭道:“你不要多心,其實這是母親臨終前的話——她說她命途多舛,所留釵環(huán)之物,雖然按著規(guī)矩是要傳給我的妻子的,但侯府也不缺買新首飾的銀錢,她戴過的首飾,叫咱們看看就好了,縱然有喜歡的,拿到鋪子里去使人照著樣子打新的,也不要戴她戴過的東西,免得受她牽累。”
看他是說真的,卓昭節(jié)才明白過來,不免對這沒見過面的婆婆添了三分不忍,道:“我不在乎這些……”
“其實我也不怎么在乎。”寧搖碧反手將那簪子收入袖中,淡淡的道,“不過既然是母親臨終前的話,我想咱們還是聽著罷,你若是實在喜歡珊瑚簪,改天我給你多買幾支。”
“既然如此,那就還是收起來吧。”卓昭節(jié)見他如此,嘆了口氣,道。
寧搖碧沉吟了片刻,許是怕卓昭節(jié)因這件事情掃了興致,遂解釋了兩句,道:“我母親的事情,料想你也是聽過的……我記得她最后的兩年,十分的信命理,當(dāng)時我問過祖母,何以母親什么都說是命,祖母那會說過,道是母親竭盡全力也不能如愿,也只能相信,是命中注定了……大概是這么個緣故罷,她很相信自己用過的東西,傳給后人用了不好。”
卓昭節(jié)心下一嘆,道:“原來是這樣。”因為負(fù)了申驪歌的是雍城侯,俱是長輩,她也不能說什么,只能含糊道,“是母親對咱們的一番愛惜之情,雖然咱們都不信這個,但還是依著母親的心愿罷。”
申驪歌為了討雍城侯的歡心心思用盡,從一個馳騁塞外的月氏頭人變成一個堪稱楷模的大涼貴婦,可即使如此也討不了丈夫的喜歡,最終郁郁而終——這個胡姬最后思來想去,確實如紀(jì)陽長公主所言,她若不認(rèn)為這是命中注定一事,又能怎么樣呢?
兩人說好了這支簪子不戴,只收著,這才重新叫了冒姑等人進來,讓冒姑收到箱子里去,本來有昨日的例子,之前寧搖碧打發(fā)人出去,眾人心下不免竊笑他少年人血氣方剛,沒有節(jié)制,不想片刻功夫就叫了人進來不說,看里頭兩人神色嚴(yán)肅,也不像是支開人親熱的模樣,原本進來時嘴角或多或少帶著的一絲揶揄笑意忙都收了起來。
冒姑尤其的擔(dān)心,之前卓昭節(jié)把簪子遞給寧搖碧,要他幫自己戴起來這本是常理,但現(xiàn)下兩人卻讓她將這簪子收好,而且之前還嘻嘻哈哈的,如今倒是神色肅穆起來——難道剛才小夫妻兩個吵架了嗎?
可這會寧搖碧在,她也不能說什么,只得依言而為。
冒姑才進內(nèi)室,外頭回廊上卻傳來腳步聲,跟著有人說了幾句話,高秋進來稟告道:“世子、世子婦,寧總管這會在前頭,問現(xiàn)下給世子婦稟告府中事宜是否可以?”
卓昭節(jié)道:“我這會正有空,請他略坐,我這便過去。”
這次寧搖碧倒沒罵寧世忠,而是起身道:“我也無事,跟你一起過去聽聽。”
兩人遂一起到了前廳,寧世忠不知道是不是曉得寧搖碧會一起跟出來,而這位世子行事又跋扈,御下又嚴(yán)格,他卻是沒敢坐,而是抄手侍立在下首,身后還帶了幾個抬著整箱帳本之流的健仆。
見到兩人,眾仆忙行禮問安,寧搖碧和卓昭節(jié)在上首坐了,寧搖碧就問:“帳本都理好了?”
寧世忠恭敬道:“回世子的話,都在這里了。”
卓昭節(jié)拿眼睛一掃,見足足三口大箱,心下算了算,便頷首道:“先把東西放到旁邊去……還要煩請大總管與我說一說這府里的情形,好叫我心里有個底,不然我也不知道那許多帳本要怎么個看法。”
寧世忠忙道:“世子婦太客氣了。”他顯然也知道今日要回答的事情,略作思索,便道,“府中原本的主子,就是君侯、世子,當(dāng)然如今還要加上世子婦,因此帳目也不復(fù)雜,哦,這兒的帳本,都是公帳,世子處,是另有一套帳目……”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的看了眼寧搖碧,寧搖碧轉(zhuǎn)頭對卓昭節(jié)道:“是之前母親所留的一些產(chǎn)業(yè),我本打算過會交給你的。”
卓昭節(jié)道:“既然是母親所留,我接手?”
“咱們乃是夫妻,自如一體,不給你給誰?”寧搖碧微微一哂,道,“你繼續(xù)說下去。”后頭這句就是對寧世忠說的了。
寧世忠怕?lián)?zé)任,故而先把寧搖碧處另有產(chǎn)業(yè)的話說了,不想寧搖碧卻還沒把這件事情告訴卓昭節(jié),心下不免暗驚,也不知道這位世子確實是打算說還沒說呢,還是不打算說被自己戳穿了不得不說?
他暗擦了把冷汗,才繼續(xù)道:“這些帳目都是照著夫人在世時定的規(guī)矩沿襲下來的,基本上沒有改動,只是去年河北的幾個莊子在收割時被頑童點了野火,燒了好些莊稼,所以秋收時只收了往年一半的份額。”
又說了幾件近兩年來帳目上的事情,都是缺漏的地方,更有一件,“御賜的十匹紫地鸑鷟銜花兩樣紋錦因為尤夫人想給君侯做件衣袍,不仔細(xì)裁壞了,如今就剩……”
剩多少還沒說出來,寧搖碧已經(jīng)截住了他的話,淡淡的道:“這尤氏從前做過衣服么?”
寧世忠不動聲色的道:“回世子的話,此系君侯后院之事,某家不知。”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做過衣服,御賜紫地鸑鷟銜花兩樣紋錦這樣名貴的衣料就隨她要就給?你這個總管就是這么當(dāng)?shù)模俊睂帗u碧冷冷的掃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的問。
寧世忠說不知,本意是為了表示自己恪守禮儀,不想?yún)s被寧搖碧抓了盡忠守職這一點,不禁語塞,想了一想才請罪道:“是某家疏忽了,想著尤夫人素得君侯之愛……”
“一個玩物罷了,什么叫做得父親之愛?”寧搖碧冷冷的道,“怎么你難道還將后院里那幾個人當(dāng)成了正經(jīng)的主子伺候?那為什么從前的毛氏得罪了你,好幾日都只能得餿壞的飯菜?莫非本世子的妻子一過門,你就打算把那幾個人抬舉起來了?你倒正是個當(dāng)家作主的。”
寧世忠聞言額上冷汗迭出,忙不迭的跪倒在地,連聲道:“世子,絕無此事!某家當(dāng)年奉了老國公之命伺候君侯,數(shù)十年來不敢說有什么功勞,然而一直都是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絲毫懈怠,是尤夫人她……”
“不敢有絲毫懈怠?”寧搖碧嗤笑了一聲,道,“那么你方才說自己疏忽了難道疏忽就不是懈怠?嗯?”
寧世忠分辯道:“某家也以為紫地鸑鷟銜花兩樣紋錦這樣貴重的衣料,料想尤夫人若非擅長縫紉,斷然不敢隨意索取,何況君侯素有規(guī)矩,尤夫人若是那胡鬧的人也不會得到伺候君侯的機會,是以就……就給了。”
他反應(yīng)倒也快,察覺到寧搖碧不想聽到雍城侯寵愛侍妾的話,即刻就換了個說法。
“你是祖父給父親的老人,又不是昨天才做了這大總管。”寧搖碧呷了口茶水,淡淡的道,“貴重之物給人,還是給個妾,居然是料想著給的?原來這些年來,你就是這樣給父親與我當(dāng)家,怪道之前那些帳目,這兒缺了那兒少了?”
他語氣雖是輕描淡寫,但寧世忠素知這位主兒的性情,臉色陡然之間變得慘白,張嘴欲要解釋——寧搖碧已經(jīng)吩咐左右:“先拖出去,當(dāng)眾杖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