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街上的車里也不是哭的地方,芳香從袖子里取出錢給趕車的,對他嗚咽道:“大哥,請你把我送到一個遠遠的無人的地方去,越遠越好,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趕車的接過錢在手里,趕著車走再對芳香道:“娘子,看你穿戴的不壞,能有啥傷心事兒想不開。人活在世上,有吃有穿自己身子好,就是最重要的。”
芳香只是在車里輕泣不理他。趕車的把車一直趕到城外,對芳香道:“這里柳也綠水也清,你要哭,在這里哭個夠吧,就是哭完了早回家,這里僻靜,提防有壞人。”
車外是一處幽靜小河邊上,林子不大不小,總有上百棵樹,林子里只有蟬鳴,不見人聲。芳香又害怕起來,還沒有下車就道:“麻煩你,再把我送回去吧。”
安寧日子過了這幾年,芳香對于不確定的事情更是害怕。她害怕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去,生怕在這種地方上,遇到一些浪蕩人。
“走吧,娘子,我從哪里接你上的車,想來那是你的家,我還送你回去。”趕車的也是個好心人,把車掉頭走,還一面哼著小曲兒:“吃得飽就好,睡得沉就好……”
芳香有心事的人也被逗樂:“大哥,您這是什么曲子?”平生從沒有聽說過。趕車的悠然自得:“我自己編的,我們每天風吹日曬多辛苦,自己道道苦情,日子好過些。”
路上慢慢說著話,芳香漸漸住了淚,下車時額外多多的給車夫錢,車夫倒樂了:“街頭上唱曲兒的人,也沒有我今天掙得多。行,您既然不傷心了,這錢我應該收下。”
止住悲傷的芳香充滿信心往家里去,不就是以前身世飄零,這不是我想要的。她急步往家里去,想著家中飲食還沒有備下。
伙計們有兩個在門外張望,見她回來揚聲道:“大娘子回來了,”芳香笑起來:“喊什么,飯來不及,到外面叫些面來吃也罷。”
話說到這里,見里面跑出來秦三官人,秦三官人是滿面焦急,搓著手道:“你哪里去了?我回來不見你,已經(jīng)讓人到處去找。”
芳香見他緊張,心中也感動起來。注視著陽光下這一張胖臉,人家都說他丑,芳香以前也覺得他丑過,今天再看秦三,是不覺得他丑。
柔聲道:“我不走,你放心,你不讓我走,我不會走。”秦三凝視著芳香,突然也一笑,這一笑臉上肥肉抖動,更是顯得眼睛沒了,鼻子皺著。那大嘴倒是咧得大,秦三官人突然扭捏了:“我以為,你不愿意離京。”
“咱們一定要離京?”芳香心中是霍然開朗,對著秦三張了張口,還是羞于主動提起自己以前的舊事,芳香顫抖著嘴唇問道:“有什么緣故嗎?”
秦三官人也張了張嘴,又無力地閉上,嘴唇也是在微微顫抖,不知道說什么好。
“三官人,大娘子,外面日頭毒,有私房話兒到房里說吧。”伙計們見這夫妻兩個人在外面說個沒完,忍不住哄笑起來。
這句話把秦三官人和秦大娘子提醒了,趕快一起道:“進去再說。”
夫妻兩個人進來鋪子,讓兩個伙計去對面的面館里叫面來他們吃,他們到房中去,心情復雜地坐下來對看著。
“要是……”芳香先開了口,她一張嘴,秦三官人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把芳香看得回來時心中底氣消了八、九分,她只道:“要是楚公子對你說些什么,”說到這里,也是不錯眼睛的盯著秦三官人的神色看。
秦三官人聽到這一句話,人驚得跳了起來:“沒有的事兒,楚公子怎么會和我說什么。”芳香見他受驚,趕快帶笑安慰他:“是街上遇到一個鄰居,說看到你往楚家那條街上去,她知道我時常進去對少夫人請安,就問我讓你送的什么東西去,你看看以我的想法,你去楚家,只能見公子是不是?”
“啊哈,”秦三官人這才平靜一些,掩飾地重新坐下來,聽芳香又道:“是少夫人宅子的事情,我對你說送她家具擺設,你是去幫我說這件事情的是不是?”
“啊是,”秦三官人就著這句話應下來。芳香下面的話順理成章的就出來了:“要是公子對你說了什么,你不必生氣,也不必瞞我,只管對我實說。”
秦三官人完全鎮(zhèn)定了,打量著芳香的神色,見她不無緊張,秦三官人微笑道:“沒有說什么,真的沒有說你什么。”
此時芳香是完全贖罪坦白的心思,她日夜擔心的就是秦三官人發(fā)現(xiàn)她的過去。這擔心、害怕、自責等種種心情在一起,芳香垂頭道:“我以前…….和少夫人就認識,當然公子也應該知道,不過我以前,只認識少夫人。”
她沖口的這一句話,讓秦三官人徹底明白。他笑容加深對芳香道:“以前如何,我們互相都不過問。”
芳香是自小在煙花巷子里長大,她的一舉一動,多少還帶著那痕跡。秦三官人心想,一個是青樓女子,一個是地痞的私生子,你我夫妻,也算都是苦命之人。
見芳香還是驚惶不安,秦三官人把她好一通安慰。芳香靜下心來,再三盤問過楚公子沒有說過什么,她低頭沉思:“那為什么要走?是為著什么?難道有人逼迫你?”芳香只能想到這一條上。
做生意的有對頭,芳香喜笑盈盈拉著秦三官人道:“你呀,不必怕。是什么原因要離京,咱們去求求少夫人,興許不用離京。”
這一次換了是秦三官人驚慌了,他反過來握著芳香的手,對著她認真急切地道:“不要去!我不許你去!這事兒找他們也不行,是我京里住煩了,想帶你別處去。”
“那你舍得父母墳墓?”芳香問秦三,秦三默然了,鋪子可以轉手,妻子錢財可以帶走,父親的墳墓不看也罷,反正還有秦七照看,不至于讓墳前凋零,只是母親的墳墓,這就為了難……
秦三官人眼角難以掩飾的難過傷心,全看在芳香眼里。芳香不顧天熱,緊緊抱著秦三的身子,懇切地道:“為什么要走,你要告訴我才是。”
“好吧,我告訴你。”秦三官人木然地道:“我生意場上得罪了人,惹不起。你也不必去求楚少夫人,這人天不怕地不怕,不犯事官府就沒理由找他。反正我要離京,我離了京,他就安心,我們才是清靜日子。”
芳香低下頭來很是為難,自語道:“一定逼得人離京…….”秦三官人看著她鎖眉頭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急急地抬頭道:“咱們離京就行了嗎?”秦三官人微笑:“是的,只要咱們走,從此平安無事。”
“好,那咱們就離京……”芳香說過這話,把自己的身子從秦三官人懷里拔出來,對著他耳朵上低語了幾句,再問:“這樣行不行?你把家里的錢多帶些給他,同他商議,這樣行不行?”
秦三官人先是愣住,再就一拍腦袋:“我真笨!”然后放聲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道:“行,我去對他說,咱們離京。”
房門上傳來幾聲響聲,一個伙計的聲音響起來:“三官人,吃面了,”這話說過以后,人在外面嘻笑:“天這么熱,關著門是會捂出病來的。”
芳香“哎呀”一聲紅了臉,小跑了幾步把門打開。只聽到腳步聲響,再見到門前地上放著兩個碗熱氣騰騰的湯面,伙計的身影,是嘻嘻哈哈剛剛才跑開……
第二天起個大早,秦三官人對芳香說過出去,往楚家來見楚懷賢。
楚懷賢剛從里面出來,見是秦三官人來,對他揚起臉來一笑:“你都收拾好了?有難收拾的,我給你找?guī)讉€人幫忙。”
“多謝公子垂問,我都收拾好了。”秦三官人今天來,臉上是精氣神全在。他進前一步,呈上一些銀票,在楚懷賢的愕然中,秦三官人有條不紊地回他話:“昨天公子給了兩千兩銀票,是我鋪子和全部貨物的作價。承惠了!我今天來回公子,我和妻子打算離京三十里,在城外住下來,所以這鋪子里的貨物我們還是要搬走的,鋪面公子肯買下來,我也不多要,照著原來的房契四百五十兩,再加上我逐年修理的費用一百兩,一共是五百五十兩銀子。這余下的一千四百兩銀票,還歸還給您。”
楚懷賢沒有忍住,哈哈一聲笑了起來。笑聲中他道:“如此甚好,三十里外是哪一個集鎮(zhèn)村莊,你安定下來,來告訴我一聲。”
秦三官人見他答應也放下心來,一想到秦七,又帶氣對楚懷賢道:“有勞公子對那個人說一聲,這三十里他滿不滿意,如果不滿意,我可以退到五十里,八十里,上百里。也好過我離母親墳墓太遠,過年難以祭祀。”
“這件事情你不用擔心,都在我身上。”楚懷賢完全明白過來,含笑對秦三道:“我本來就說,愿意給你們兄弟和和事兒。”秦三臉上胖肉一抖,脖子一梗:“我們是仇人,不是兄弟!”
楚懷賢微微笑:“仇人也罷,兄弟也罷,只要你們愿意好,記得來找我喝這杯和事的酒。你去看房子準備搬家吧,這個,給你當遷居賀禮。”隨手從秦三官人剛才還自己的銀票取出二百兩還給他:“秦七那里,我去說!”
“多謝公子。”到此時,秦三官人也多少有些感激了。見楚懷賢有誠意,接了銀票行了個禮:“我就不客氣了,這搬個家,還真的是需要錢。”
楚懷賢笑著看著他退出去,立即出來讓人帶馬,出門往外面酒樓上來,再讓人去尋秦七。非有事,楚大公子是不會往地痞家里去作客拜客的人。
不一會兒秦七就來到,楚懷賢對著他把話一說,秦七當時就愣住了。過一會兒咬牙,臉上肉似抽非抽:“他這是鉆話縫子。”
楚懷賢悠然:“老七,出了京門就算是離京,人家也要祭拜父母。到底是你兄弟,你不能做得太絕,不在你眼面前就行,我是這樣看的,你說呢?”
“他還有聰明的時候,”秦七看起來是一臉惱怒,其實心里不想再追究下去。楚懷賢又勸了幾句,因秦七是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人,楚大公子陪著他大碗吃了三碗酒,拿著筷子又笑吟吟地道:“老七,我有一句話,不得不對你說。”
秦七喝酒正起興,粗著嗓子道:“你說!”
“是這樣的,你看,你弟弟要搬遷,你既然知道,是不是出一些搬家費用,”楚懷賢說到這里,見秦七瞪圓了眼睛立即要發(fā)毛,忙用手中筷子點了點他,帶笑道:“你要動手我不怕你,聽我說完再動手。”
“你說!”秦七這一次的嗓門兒比剛才還要粗。楚懷賢笑瞇瞇道:“我送了兩百兩給他,你出一百兩如何?你要是抹不開面兒出錢,算你答應下來,我給你出這錢。”
秦七再也忍無可忍,暴跳道:“我還要出錢!”
這真是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