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人抓住,按理應該皆大歡喜。回去的路上,林小初面黑如鍋底。只有一輛馬車,小初小意要坐,孫二海受了傷也要坐。坐在這馬車裡的滋味不好過,要看小初的黑鍋底臉,還要面對小意瞪眼睛。
“你跟著我作什麼!有金子還是有銀子?”小初生過悶氣,現在就有一個出氣人。風水輪流轉,孫二海這就惹不起,乾笑道:“你昨天盤問我那麼多,又問我坐船來時,碼頭怎麼走在哪裡。我想著你,就是愛逃的人。果然,我把你等到了。”
小初惡狠狠:“別看草青樹長,蟲子多要咬人,咬你一口小命沒有。”孫二海也兇上來:“我總算是救你一命吧。”進喜兒在外面敲敲車廂:“你客氣些。”孫二海立即軟了身子軟了聲音,悻悻道:“至少,沒有我你進不了楚家。”
小初不回話,臉繼續黑下去,小意不說話,繼續瞪眼睛。瞪得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只有一句話:你這壞人!
對著這一張黑臉,一雙眼睛,孫二海如坐鍼氈。總算到楚家門口停車時,林小初黑著臉下車,毫無主僕禮節,越過楚懷賢和小意揚長進家。楚懷賢只能裝作沒看到,對進喜兒悶聲道:“請醫生,給她看看手臂上的傷。”
小意在門裡也道:“姐,你手上受傷了。”這是孫二海冒死撞倒黑衣人,可是小初手臂還是受了傷。雖然有小意在場,小初也哽咽地嗯了一聲。小意掂起腳尖,給小初揉揉額頭,就是小初平時對她一樣道:“不哭,姐,你別哭。”
“小意,”小初停下腳步抱著小意,把面龐埋在小意稚嫩的肩膀上,哽咽出聲:“是姐錯了,姐不該帶著你一起當人丫頭。”自己倒也罷了,把小意也拖下水當人奴才。小初在意的,更多是“奴才”二字。
小意靜靜等姐姐哭了一會兒,纔對她道:“現在不是挺好,有漂亮衣服,有好吃的點心,有月錢拿,還沒有欺負咱們。”小意對於當人丫頭的鎮定沉穩,要大於小初。唯一想不通的是林小初。
進喜兒在後面看不下去,只得走出來:“公子讓人請醫生去了,你們快進去,讓別人看到你手臂上流血就不好。”小意眸子中滿是關懷:“姐,咱們進去吧。”這纔是最能安撫林小初的,她把剛纔匆匆包過、尚在沁血的手臂袖子拉一拉,依著進喜兒的話走進去。家裡別人倒也慣了,主要是防二老爺知道。
姐妹二人進二門,進喜兒在後面又看過沿途遇到的人都無異色,這纔來見楚懷賢覆命。楚懷賢正和孫二海在說話,小初懷恨,公子要講講道理。“多虧你跟著,不然小初性命堪虞。”怎麼想到這丫頭臨時往碼頭上去。想起剛纔那一幕,楚懷賢心懷餘悸。
“這是小的應該做的,自從公子走後,小的在家裡一天也睡不安穩。活了這大半輩子,就沒有再遇到公子這樣氣度的人,小的想來想去,還是來投奔公子的好。別人都說小的做了半輩子壞事,小的現在想當好人,能跟在公子麾下,以後不求別的,只求別人說小的一聲有氣度就行。”走投無路的孫二海,把自己包裝成改邪歸正的人。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楚懷賢呵呵笑著,主要是爲了孫二海今天的確救了林小初,這是不爭的事實。孫二海阿諛過,楚懷賢得尋思,給他找個什麼差事纔好?“你有什麼長處?”這句話把孫二海問得慚愧無比。
坑蒙拐騙,賭博無賴膽大也有腦,這些沒一條能入貴公子的眼。孫二海急迫間道:“小的不怕死,跟著公子馬前馬後,遇事兒決不往後面躲。”剛回來的進喜兒在外面笑,那叫鞍前馬後吧。
楚懷賢失笑,這廝長處還用問嗎?是個滾刀肉的波皮。他低頭想過,這樣角色自己還真的沒有。想孟嘗君能接納雞鳴狗盜,我就容不下一個波皮。想到這裡,楚懷賢別有含意地道:“我身邊缺人,不過你來,得樣樣聽我的。”
“那是當然,小的從此說一句話兒,打一個噴嚏都聽公子的。”孫二海的土話,進喜兒和進財兒在外面一起笑,公子不管你打噴嚏。
這樣俚語楚懷賢很滿意,不管官話土語,只要表真心就行。“我院子裡缺一個守門的,你身手雖然不好,也靈便,就在我這裡守門吧。”喊進財進來:“帶他去見過二老爺,就說我新收的家人,給他領身衣服。”
孫二海有眼色的飛身一撲,如他願得到收留。和進財去見二老爺的路上,聽著進財簡單說過幾句,孫二海又想到林小初。經過廳堂無不精美,腳下石徑青苔斑駁,這是一個大家。這樣家,小初還不滿意?還要恨我?孫二海深覺,女人心,是海底針。
二老爺對孫二海一臉橫肉不悅,這家人一臉兇相。要是楚懷賢收個斯文的,二老爺也不悅,會覺得弱不禁風。進財當初進來,就被二老爺百般挑剔。只有二老爺自己安排的,瘦的叫風致,胖的才叫能幹活。進財不說話,孫二海也不說話,二老爺照他的老例子挑剔過,問進財:“公子房中哪個丫頭病了,催著請醫生?”
“是小初病了。公子會人,中途驚了馬,小初從馬車裡摔出來,把手摔傷。”進財按楚懷賢交待的回話。楚二老爺喃喃:“又是她,她這手象是容易傷的很。”猛地提醒進財,可不是,一遇刺客,林小初的手就要遭殃。進財忍笑,還真是這樣。
“既然總出事,把這個丫頭裁了,給公子換個多福多壽的吧。”楚二老爺說過,進財不敢接話,裁人留人去人,都不是進財的事情。二老爺先說過,就是讓進財回去給楚懷賢說一聲兒,他有這心思。這孩子長得大了,與二叔越發不一個心思。
楚二老爺在椅子上伸長腳舒展過,道:“你們去吧。”進財和孫二海出去,楚二老爺面色難看,自語道:“又收這樣一個人,猛看倒象山大王。孫大人、吳大人都推薦過好長隨,懷賢偏喜歡自己挑。一人眼光哪及衆人眼光?”正這樣說著,廳上走上來書房的小廝:“公子說,宮裡賜出來的傷藥,請二老爺開櫃子拿幾丸出來。”
“混帳!公子年幼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了。宮裡賜出來的傷藥,只有老太太能用,或是老爺們能用,再就是公子。怎麼能給丫頭用?回去告訴公子,明天不必再請太醫,隨便請個醫生就行。”楚二老爺這兩年遇到侄子要東西,就要暴跳的多。
小廝骨嘟著嘴回去,公子年幼,我比公子還小幾歲。怎見得他能糊塗,我就不能糊塗。再說我是下人,只管聽話辦事,管公子年幼不年幼,糊塗不糊塗去。小廝回來,把原話告訴楚懷賢。
楚懷賢也要暴跳了,好在他性子好。他忍忍氣喊進財:“拿幾個錢給他出門買去,不拘價錢按我這方子上買。”小廝接過藥方接過錢,出門到藥鋪裡抓藥。醫生一算價錢,小廝伸舌頭:“京中只說米貴,藥幾時也貴?”
醫生也奇怪:“你這方子上全是好藥,還有這些你看看……”醫生一個一個念出來,再道:“必是家裡女眷們跌了跤,這是管癒合傷口,不留疤痕的。”小廝恍然明白:“我知道了。”錢帶得甚夠,掏出來給醫生,拿上藥回來見楚懷賢。
回來見公子又是氣容,把藥放下,小廝出來打聽事兒:“公子又和誰生氣?”
“二老爺讓人來說,丫頭病了不能在二門內養病,公子不肯,和二老爺正生氣呢。”
小廝摸摸頭,二老爺怎麼了?公子別說在房裡養病人,就是養魚養蝦,管他何來?這就散開各自當差。楚懷賢氣了一會兒出來,往祖母房中去。
自此要湯要水要醫要藥,楚懷賢藉著小初養傷,與二老爺又鬥了一個不亦樂乎。當侄子的要生氣,我要點兒東西都不行;當叔叔的氣上加氣,爲一個丫頭大費周章。林小初一不小心,就成爲二老爺心頭的一根刺。莫非時也?命也?
沒過幾天就是四月,杏花綻開一片片紅雲。這一天楚懷賢心情甚好回房去,暮色薄有幾分,灑在人衫上衣上。看經過的家人,也似多一層金暈。
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氣要來臨,楚懷賢愛雪愛梅也愛各種花,在杏花下駐足,伸手攀下一枝在手上,準備回房去給林小初,讓她不要再給公子冷臉色看。
自從知道真相,林小初沒有一天不是懊惱臉色對著楚懷賢。別人都說她病中無情緒,楚懷賢也這樣說。
耳邊有嗚咽聲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在杏林後。楚懷賢嘆一口氣,這一聽就是小初在哭。難道那人一劍刺中的不僅是手臂,還有她的腦袋不成。這丫頭,鎮日就傷心個不停。
悄然無聲走過杏林,林後是園子裡最幽靜處,平時除了家人灑掃收拾,沒有多人來。林小初坐在水邊,哭得正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