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宮里的每一天, 姜稚衣都會夢到兵臨城下那一幕,夢到元策在城樓之下仰頭凝望著她,在漫長的凝望過后翻身下馬, 扔掉手中的長|槍。
于是此后經年,每一天, 都像是他死的那一天。
都像赤足行走在刀山劍樹的阿鼻地獄, 接受著世間最酷烈的刑罰。
是她被那些不屬于他的過去絆住了腳, 端著架子礙著面子,連自己都不愿跟自己承認那份心意。
是她自以為大義凜然的決定陰差陽錯地,親手將她喜歡的人推向了萬箭穿心的結局。
在那座不見天日的冷宮里, 驚蟄日復一日照顧著姜稚衣。
后來驚蟄才知道,在她們不知今夕何夕的那些日子里,北羯趁大燁內亂舉兵進犯河西,河西全境淪陷,大燁一度風雨飄搖, 幾遭傾覆之災,四皇子帶兵出征, 所以沒能第一時刻救郡主出去。
所幸四皇子及時差人送來了過冬的物資,告訴郡主再等一等。
等到翌年春天,四皇子登上大統,終于打開了那扇宮門。
春光涌入廢棄已久的宮室,照亮了整座囚籠,她感激涕零地叫醒郡主,跟郡主說:“殿下,不——陛下來了。”
郡主迷迷糊糊睜開眼, 問她:“陛下怎么漏夜過來?”
她看著滿室明媚的春光,一瞬間一顆心如墮冰窖。
郡主的眼睛在昏暗的宮室里一天天變壞, 到那一天已經徹底看不見光。
那一天,陛下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榮登大統的喜悅,只是反反復復說著對不起,他來晚了。
郡主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笑著搖了搖頭:“陛下不必自責,這雙眼睛看不看得見都不要緊,我想見的人,閉上眼才能看見。”
陛下說,如果早知沈少將軍當初會這樣選擇,他或許可以為沈少將軍和郡主、也為大燁謀一個兩全。
是啊,如果是那樣,沈少將軍不會死,郡主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大燁也不會生靈涂炭,山河破碎,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重振繁榮。
可惜這世上有人生來失去光明,活在荊棘叢生的人生里,或許不到真正面臨選擇的關頭,連沈少將軍自己也不知會那樣選擇,誰又能提早知道呢?
陛下放郡主出了宮。郡主在冷宮里住了大半年,出宮之時什么也沒帶走,只帶上了沈少將軍給她做的那支袖箭——那是寶嘉公主在沈少將軍死后,偷偷給郡主送來的念想。
那天在宮門外,她和郡主意外地遇見了一個姑娘,裴相的女兒,裴雪青。
裴姑娘跪在宮門前,泣不成聲地向郡主道歉。
原來那枚玉佩上的衣字并非一個完整的字,而只是裴字的一半,與當初的沈郎君私定終身的人是裴姑娘。
當年的沈郎君也并非當真不著調的頑劣之徒,只是為了避免政敵和天子對沈家的過分忌憚才藏拙偽裝。
沈郎君曾在出征前夜與裴姑娘說:“若來日再見,你發現我與你相見不識,就當我們從未相識,不要再找我,也別再等我。”
沈少將軍以兄長身份凱旋之后,自然與裴姑娘相見不識。
裴姑娘知意中人胸懷大志,見他如此,道他暫時無心兒女情長,便照他當初所說,沒有再去找他,只是默默等他,等他做完他想做的事。
聽說沈少將軍起兵的消息后,裴姑娘日夜驚懼憂思,不久便病倒,在病中并不知道郡主被召請入宮,替她成為人質的事。
當然,就算裴姑娘知道了,站出來了,想來結局也不會改變。
沒有人會嫌籌碼多,即便裴姑娘認下玉佩,天子也不會相信空口白話,放過郡主這個可能,最后不過是從一個人質變成兩個人質,帶著郡主和裴姑娘一起上城樓罷了。
和郡主一樣,直到沈少將軍身死之后,裴姑娘才找到李軍醫,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切已經于事無補。
宮門前,郡主在她的攙扶下慢慢走上前去,將跪在地上的裴姑娘拉了起來,把那枚一直存放在自己那里的衣字佩還給了裴姑娘。
郡主握著裴姑娘的手,本想安慰裴姑娘,告訴裴姑娘這不是她的錯,一開口卻與裴姑娘一起泣不成聲。
原來在這場陰差陽錯里,沒有一個人得到善終。
郡主和沈少將軍直至天人永隔也未曾互通心意。
裴姑娘以為的生離,其實早就是與沈郎君的死別。
李軍醫身為叛臣,自認已無資格與寶嘉公主再續前緣,選擇遠走,與寶嘉公主再不相見。
死去的人以千瘡百孔的模樣死去,活著的人以千瘡百孔的模樣活著。
那天,她陪郡主再次登上了長安城的城樓。
郡主站在城樓之上,攥著沈少將軍的袖箭,用幾乎已經失明的雙眼憑欄遠眺,望著城樓之下沈少將軍曾站立的地方,任長風卷起她的衣袂,和不知何時起生出斑白的長發。
有那么一瞬間,驚蟄覺得郡主好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蝶,就要這么飛走了。
在郡主挪動腳步的那剎,她緊張到一雙手痙攣震顫。
可郡主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并沒有像她擔心的那樣一躍而下。
郡主仿佛感覺到了她的緊張,笑著問她:“你以為我要從這里跳下去嗎?”
“我的命是他拿命換來的,怎么能隨便丟掉呢。”
“驚蟄,罪人是沒有資格解脫的,罪人——就該長長久久地活著。”
罪人就該長長久久地活著,所以新帝給了郡主自由,郡主卻將自己這副戴罪之身囚禁在了長安城外的太清觀,從此再不入世。
郡主說,見微天師就是在那里預言了沈少將軍的一生,她想去那里為他求一個不一樣的來生。
搬進太清觀之后,郡主日日都用那副殘破的身軀跪在三清道祖神像前祈愿。
幽居的日子里,她們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聽聞新帝登基以后,那些舊事漸漸不再那么隱晦,河西戰神和永盈郡主的曠世之戀被坊間編撰成了風月話本,廣為流傳。
周寺卿身為這段曠世之戀的見證者,似乎也成了諸多謎團的答疑者——
將軍是個紈绔?那如何能得郡主青眼,又怎能在后來打下這么多傳奇之仗?
可為何傳聞中將軍和郡主是一對死對頭呢?
既然是誰也不知道的私情,兩人在外不和,當然是為了掩人耳目。
永恩侯視郡主為親女,當然瞧不上一個紈绔公子做外甥女婿,永恩侯夫人又是那等惡毒之輩,掩人耳目方才是長久之道。
就這樣,不明真相的世人以為沈元策和元策是同一人,想象著少年少女年少相戀的故事,將這話本編得有鼻子有眼。
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郡主枯槁的臉上難得現出幾分好奇,讓她買來話本,念給她聽。
郡主聽著那些美好的故事,在沈少將軍離開以后第一次展露那個年紀的少女本該擁有的笑顏。
有人曾問郡主,這故事可是真的?郡主搖頭,說不過是世人的妄想。
從那天起,郡主每日都要聽她念話本,讓她每日念一章回,念完之后便從頭再念,不過郡主只聽開心的上卷,不聽難過的下卷。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太清觀里的人幾乎都能將這話本倒背如流,偶爾她嘴快念錯一句什么,還有人在旁指正。
郡主便更不必說,有時聽著聽著打個瞌睡,醒來一時恍惚,還會分不清現實夢境,與她說起話本里的詞兒,問阿策哥哥來了嗎?
她看著郡主期待的臉,不知如何才能開口說,這世上已經沒有阿策哥哥了。
不過也不必她說,郡主在一瞬恍惚過后總會清醒過來,然后什么話也不說,拄著盲杖,繼續去三清道祖神像前祈愿。
朝暮輪轉,四季更迭,郡主在太清觀住到了第七年。
永寧七年隆冬,見微天師在太清觀走到了大限之日。
郡主恨了見微天師七年,卻始終不敢將沈家的秘密說出來。雖然沈家已無人,可玄策軍里尚有當初替沈家保守秘密的人,郡主不能連累他們。
如今見微天師將死,將死之人不會再泄露秘密,郡主終于可以讓他知道自己當年的讖言多么可笑愚蠢。
那日,郡主在見微天師榻前坐了半日,將一切盡數告訴了他。
見微天師于臨終之際悔不當初,至死不曾瞑目。
郡主做完了最后一件事,自己也像開敗的花,在那個冬天無可挽回地枯萎凋零下去。
二十五歲的年華,郡主青絲半白,枯木般的身體已然腐朽。
郡主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一月,連清醒著聽話本的時間都所剩無幾。
直到有一天,郡主一早醒來神志清明,有了下榻的力氣,說想再去一趟三清道祖的神像前。
她知道,那就是真正的最后了。郡主撐了七年,是時候去歇著了。
這樣也好,郡主不必再背負著沉重的枷鎖,在這看不見光亮的人世間踽踽獨行。
她陪著郡主去了道觀的殿堂,郡主跪坐在蒲團上,靠著她,聽她最后念了一遍依依和阿策哥哥的故事。
郡主笑著聽到結尾,說如果有來生,她想做話本里那個心無雜念、滿腔赤誠的依依,再也不管什么面子什么架子,就去全心全意地喜歡他。
如果有來生,她要早點認出他,早點堅定地選擇他。
“郡主只說來生,那今生呢,郡主可還有什么心愿?”她忍著淚問郡主。
“今生啊,”姜稚衣靠著驚蟄輕聲說,“我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
姜稚衣慢慢閉上眼,黑暗里忽而現出久違七年的光亮。
她看見自己置身于長安街頭的一座茶樓,坐在三樓雅間聽著窗外鼎沸的人聲。
吵嚷聲中忽聞踏踏馬蹄如雷震響,接著“啊”一聲驚叫和著“喵”一聲慘叫響起。
她回過頭一驚,看見自己的貍奴掉出了窗外,連忙起身探出窗子往下望。
茶樓底下百姓夾道,玄甲騎兵開路,通身金黃的肥貓高高墜落,在風中四仰八叉炸開一身毛,眼看就要摔成一塊肉餅。
忽然銀光一閃,馬上少年反手抽出身邊士兵長|槍,手腕一翻,長|槍在半空掃過一道虛影,斜向上去一挑。
朝陽燦爛,萬丈金光皆凝于槍頭一點鋒芒。
貓被槍桿接到,肚皮貼著槍桿滋溜一路滑到尾,四只爪子驚恐地扒住了少年的手。
漫天花枝雨里,少年抬首朝她望來。
一陣迷人眼的風吹過,她輕輕眨了下眼,看清了少年的臉,一瞬間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