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悲哉秋氣
怡鋃在府中休養了幾天,怡錚和徐詠每日都會來府上探望,告訴他朝廷上的一切事務。怡錚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好在什麼都聽徐詠的,也沒出什麼差錯,封王和進貢的典禮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因爲整日躺在牀上,連晨昏都睡顛倒了,經常半夜醒來聽著窗外西風嗚咽,雜草和竹葉沙沙的抖動,真的是四無人聲,聲在樹間。徐妃就睡在身邊,他不想吵醒妻子,就一個人靜靜躺著,聽那蕭瑟的秋聲。想起以前,他有潔癖,院子裡的草都讓下人鏟的乾乾淨淨,連湖面上殘破了的睡蓮葉子都讓下人拔了,杜筠來他府上,笑著對他說,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留著點草木聽秋聲也很美的。那年秋天,幽篁齋剛剛修好,他們就在裡邊聽著秋聲,杜筠爲他書寫歐陽修的《秋聲賦》,那幅字開始掛在幽篁齋的書房,後來……後來他讓下人摘了下來,鎖在了箱子裡。院子裡不剷草成了規矩,下人們還遵守著,只是三年來他每晚不是熬夜料理公務,就是累得倒頭就睡,再也沒有機會去聽聽秋聲了。
現在,有機會了,可是這嗚咽的聲音聽在耳朵裡,卻沒了從前的愉悅。當時看歐陽修寫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覺得這個人真是冷靜到殘忍,把時間的恐怖就這樣□□裸地說出來。到如今才發現,時間還是溫和的,它還沒有人心變得快,他和杜筠覺得一世相聚都不夠,許諾來世還要相見的時候,卻不到兩年就成了仇敵。以前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們也會有今天,每日相對,卻不能說一句帶著感情的話。
最近的距離也許是最遠的,心痛到極處就只感到冰冷,所以絕望的時候往往沒有眼淚。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杜筠若在背叛他之前就死了,他還能對景傷懷,從往事的快樂中得到撫慰,現在這個人活著,就活在他身邊,他便連眼淚都不能流。
不能傷感,不能回憶,不能不恨他。只是他慢慢覺得自己的恨在軟弱下去,只是被一些現實的理由支撐著,不恨他,就是對母親的不孝,不恨他,就是向臣僚們展示自己的軟弱。
他該把杜筠怎麼辦,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那伏在他枕邊天真的容顏,還能支持多久呢?若徹底的失去,他自己又該怎麼辦?
等怡鋃的身子好了,朝鮮世子也走了。任誰也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白淨斯文,說話細聲細氣的朝鮮世子李泰竟和大大咧咧的蜀王怡錚相談甚歡,怡錚帶著他打獵撒鷹,逛戲園子轉廟會,去琉璃廠淘書畫兒,聽舉子們會文對詩。把李泰哄得樂不思蜀,回來後拜倒在嘉德帝腳下,感嘆□□繁華遠非他們偏僻小國可比,又盛讚蜀王才幹卓越,爲人中龍鳳,說他爲蜀王做了一篇賦,希望能讓皇上賞賜一副蜀王的畫像,他帶回國中去,徐詠幾個大臣侍立在旁,都哭笑不得。
到李泰要啓程回國的時候,對他妹子倒淡淡,不過進宮隔著簾子說了幾句話,反而是丹墀下拉著怡錚的手紅了眼圈,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嘉德帝笑笑道,你既這麼捨不得,就讓老四送你到通州好了。
皇帝下旨不過一句話,禮部卻又著了慌。怡錚雖然早就封了王,可從來沒辦過正經差事,連親王的儀仗都沒有給他準備。眼看第二天他就要作爲欽差送朝鮮世子出京了,現排儀仗已經來不及,徐詠想到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向怡鋃借用吳王儀仗。
怡鋃聽了事情的緣由,笑對怡錚道:“看不出來,你倒滿有人緣的。”
怡錚道:“三哥,我覺得還是由你去送他吧,你的病也好了,去跟父皇一說就行。讓我借你儀仗,又吹又打的出京,我不自在。”
怡鋃笑道:“李泰是捨不得你,我去幹什麼?”
怡錚展眉笑道:“三哥你不知道,那個李泰哪是捨不得我,他根本就是不夠數兒。來到北京傻子進城似的,看著什麼都新鮮,他跟我說,他們國家還沒咱直隸一個省大,還說希望有機會再來,讓我帶他到南京玩兒。”
怡鋃道:“他不夠數最好,朝鮮地方雖然不大,物產卻豐盛。這些年國家對女真用兵,朝鮮毗鄰遼瀋,若和女真勾結,就成了他們糧倉,父皇對朝鮮屢次施恩,也是這個緣故。你既和這個太子處得好,不妨以後常邀他來玩玩兒,只要讓朝鮮不和女真人做買賣,便是你大功一件!”
怡錚笑道:“呵,我也就是帶他瞎逛,還有功勞?”
徐詠道:“四爺這一番瞎逛,沒準兒能抵十萬雄兵。你不知道,你這樣大搖大擺地送李泰出京,就是要做給女真看,今年的東北又可平安了。”
怡鋃向徐詠道:“岳父大人,我這個弟弟也不全沒本事吧?”
徐詠含笑點點頭,他這些日子跟怡錚共事,對他的印象確實好了不少。
怡鋃輕嘆了口氣,站起來撫撫怡錚的肩道:“老四,我的儀仗你拿去,聽禮部尚書的安排,別墮了咱們大明的威風。你其實是極聰明的,以後收收心,讀點書,也能幫我做些事。”
怡錚苦著臉道:“怎麼又說到讀書上了……三哥,你還是趕緊銷假回朝廷辦事吧,禮部尚書現在整天追著我囉嗦,我看見他一個頭有八個大!”
怡鋃看著他又是滿臉的迷糊相,忍不住噗嗤一笑。
怡鋃自己想想,也確實該回朝了,待怡錚出京後,便去寫了銷假的奏疏,讓人送到內閣去。吃過午飯怡鋃正在書房看信,侍衛忽然來報說王妃求見,怡鋃有些詫異,他先把桌上的書信收了,才讓侍衛請徐妃進來,笑道:“有什麼急事兒?巴巴的還要‘求見’”
徐妃笑道:“妾妃知道這個地方不能隨便來的。”她說著走上前先把手放在怡鋃額頭上,怡鋃笑著躲開問:“怎麼了?”
徐妃鬆了口氣道:“妾妃剛纔看見趙太醫出去,還以爲您又不舒服了,趕緊過來看看。”
怡鋃向她一擡下巴,示意她坐下:“我沒病,他是來給杜筠看傷的,他說我這回把杜筠打重了,得他親自用藥才放心。”
徐妃“哦”了一聲,低頭沉吟片刻,又道:“妾妃看,杜筠有傷,我們可以花銀子在外頭請好點的大夫,以後還是少讓趙太醫來府上吧。”
怡鋃本來和她說著話,就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這時候聽出她話裡有話,瞿然開目,問道:“你想說什麼?直說!”
徐妃的本來望著怡鋃,可被怡鋃的眼光一刺,有些承受不住,低眉順目嘆了口氣道:“這件事兒,妾妃本來不想對您說,一來您病著,還有一大堆的政務要忙,不該讓您爲家裡事兒煩心,二來也怕冤枉了他。就說等再看看,可是這趙太醫總往家裡跑,妾妃實在不放心……”
怡鋃道:“聽你的口氣,杜筠和趙太醫有什麼瓜葛?”
徐妃輕吸了口氣,穩住聲音道:“就是您病倒那天,因您說杜筠受了傷,妾妃就讓趙巍去瞧瞧,看他需要什麼東西。趙巍去的時候正趕上趙太醫在屋裡,他原說在屋外等等,誰知聽見了趙太醫跟杜筠說話。”
怡鋃瞟了她一眼:“說了些什麼?”
徐妃剛說了句:“您叫趙巍來……”
怡鋃聽她還賣關子,皺皺眉打斷道:“我要叫他你還來幹什麼?他不是把什麼都告訴你了麼?想說什麼就快說,我這裡事情很多,你記著,我最討厭搬弄脣舌飛短流長之人。”他不知爲何,聽到徐妃遮遮掩掩地提起杜筠,心裡便無限厭煩。
話說到這份兒上,徐妃反而鎮靜下來,淡淡一笑道:“殿下的脾氣妾妃怎會不知。倘若不是關於殿下的安危,這些話妾妃就是爛在肚子裡,也絕會來煩您。”她深深望了怡鋃一眼,然後慢慢的,把趙巍在杜筠房外偷聽到的話仔仔細細告訴了怡鋃。
她說完後怡鋃仰頭望著屋頂,良久都不出聲,在這寧靜中徐妃終於忍不住,道:“殿下,您看這事,怎麼料理?”
怡鋃一字一頓道:“什麼也不要料理!”
“殿下!”
“這不是家事,你不要再管,不要再問,我自己心裡有數!”
徐妃宛然一笑:“殿下心裡有數就好。”
“趙巍那裡,一個字也不許他講出去!”
“是。”
“趙太醫來府上,按禮數接待,不許再讓人聽壁角兒!”
“是。”
徐妃便起身道:“既這樣,殿下忙,妾妃先回去了。”怡鋃點了點頭,俊朗的臉上波瀾不驚,讓徐妃有些困惑地皺皺眉,怡鋃真的不在乎杜筠麼?那是她看得不夠仔細,如果她有膽量夠凝視她夫君的眼睛的話,就會在裡邊看到某種危險而深不到底的東西。
怡鋃在書桌下慢慢地收緊了那隻妻子看不到的左手,他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不會的,他不會再背叛我。他的理由是說不出口的,或許只是因爲杜筠那毫無怨懟的眼神。
可是,倘若徐妃說的是真的呢?杜筠,再一次要欺騙他?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歷史絕不會重演。他不允許。
怡鋃在思索了很久,起身出了書房,他還是決定去問問杜筠,在這件事上,他寧可讓杜筠親口告訴他,也不願欲擒故縱去抓杜筠一個人贓俱獲。誰知剛出了院子,一個侍衛飛奔而來,在他腳下跪倒:“殿下,宮裡來了個人,說是奉了陛下口諭,請殿下進宮覲見!”
怡鋃一想,大約是他銷假的奏疏到父皇手裡了,招他進宮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忒不巧了,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這個時候。君命如山,是不能有任何拖延的,怡鋃略一沉吟便轉了方向,剛走兩步又回頭對那個侍衛低聲吩咐:“告訴謝寶,帶幾個人把幽篁齋看起來,沒我的話誰也不能進去,王妃也不行!”
怡鋃多日不進宮了,這一露面,整座皇宮裡,不管是侍立太監還是路過的大臣,都如迎大賓一般,紛紛彎腰讓路。嘉德帝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因爲門開著,遠遠看見怡鋃穿著嶄新整潔的親王常服,風度翩翩地拾階而上,帶路的小太監弓腰賠笑,躡著步子往裡請,比對自己還恭敬諂媚,“啪”得一聲將筆扣在了桌上。
怡鋃獨自進了殿,因爲殿內光線暗,也看不清嘉德帝臉色,一撩袍子跪倒在地,行了個大禮。嘉德帝“嗯”了一聲,語氣寡淡道:“起來吧。”聲音裡也聽不出任何感情,怡鋃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暗暗警惕,站起身輕輕彈了彈袍子。嘉德雖知這個兒子素來喜潔,平日對他這些小動作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敬,可是現在瞧在眼裡,便有一股火往心間躥。開口的時候語氣卻還緩和:“你身子好了麼?究竟是怎麼回事,病得那樣急?”
怡鋃一躬身道:“兒臣那日見星輝月朗,徘徊庭樹之下,想草擬一首步月詩,不妨爲風露所欺。倒讓父皇掛念,兒臣罪過。”
嘉德帝冷笑一聲:“爲風露所欺?你位高權重的堂堂親王,什麼風露敢欺你?徘徊庭樹之下,是憂國憂民呢,還是計算著朕哪天龍馭上殯?!”
皇帝寒暄間突然就變了臉,這話不但來得突兀,而且重得莫名其妙,嚇得滿殿的太監都呆住了,怡鋃身上一顫,迅速跪下伏地叩首:“有君父在,兒臣怎敢稱‘位高權重’?父皇言重,兒臣當不起!”
嘉德帝哼道:“你當得起!朕這些兒子裡,就你最出息了,所以能跟朕玩兒苦肉計,大半夜摸出書房,一桶冷水澆到身上!能在慶典前一天甩手走人,在全天下人面前給朕難堪!”
剛纔皇帝發怒時怡鋃還能平靜對答,沒想到嘉德帝一針見血,直接就捏住了他的死穴!他腦中“嗡”一聲響,迅速掠過的是杜筠的影子,但現在容不得他再思忖別的,咬牙一想,就算是杜筠出賣了他,杜筠還在他府上,只要不是當面對質,他就來個死不認賬,心一橫道:“父皇如此疑心,兒臣死無葬身之地了。兒臣不合在慶典之際病倒,誤了國家大事,父皇因此降罪,兒臣沒有任何怨言!但‘苦肉計’一說,實屬烏有,請父皇明察!”
嘉德帝聽怡鋃幾乎說得滴水不漏,氣極反笑,森然道:“你真這麼坦蕩?你是要朕傳旨大理寺錦衣衛,立案審理麼?”
怡鋃心頭一緊,他現在還不知道皇帝手裡到底捏著什麼證據,萬一真吵嚷出去,便是讓滿朝文武都知道他失寵。他俯伏在地,一邊叩頭一邊哽咽道:“父皇若認爲兒臣有罪,儘管責罰,總之是君有賜不敢辭罷了。只是,兒臣從未對父皇有一絲一毫不敬之心,大典之日避席,不光因爲病了,也因爲,也因爲……父皇,難道您真的不記得那天是什麼日子了麼?!”
他說著擡起頭平靜地望著嘉德帝,當真是坦蕩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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