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未知臧否
杜筠是被幾個侍衛從幽篁軒裡扭到吳王寢宮的時候,並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怡鋃進宮前曾吩咐謝寶,不許杜筠從裡邊出來,他受杖的事情又嚴密封鎖,府上知道的人都寥寥無幾,更沒人告訴杜筠了。
這幾日杜筠沒有被傳喚到書房服侍,只道怡鋃可憐他讓他養傷,休息了幾天,雖然還不能坐臥,卻已經勉強能下地走路。他走出去的時候,一回頭間,看見謝寶正指揮兩個侍衛擡那掛著刑具的架子,背脊上倏然生出一陣寒意,停下腳步不敢再走。押著他的兩個侍衛不耐煩,扭起他手臂往前一搡,杜筠心裡澀然一笑,真是傻,若非是要打他出氣,怡鋃又怎會想起他?
那溫柔的呼喚,貼著耳朵的呢喃輕吻,只有在夢裡存在。杜筠有種超脫了生死的釋然,深深吸口氣,不再拖延,努力加快腳步,雖然每走一步都牽動臀上的傷疼,但他知道,即使前方是地獄,他也要靠自己這一雙腿走了去。
到了怡鋃的寢殿,正要伏地行禮,卻是愣在那裡:怡鋃只穿著月白的中衣,側臥在牀上,枕著一條手臂,似在閉目養神,臉色是少有的憔悴。
杜筠幾日前還遠遠見過怡鋃,那時他神清氣朗,病情已經痊癒,不知爲何短短幾日竟病成這樣。禁不住就忘了一切,一步踏出,幾乎想撲上去細看他臉色,急切問:“怡……殿下,您,您怎麼了?”
怡鋃慢慢睜開眼睛,正看見杜筠寫滿關懷的臉,那一瞬間怡鋃幾乎汗毛倒豎——他居然裝得這般像。
他在皇宮中見過種種虛僞狡詐,兄弟鬩牆勾心鬥角,陽奉陰違過河拆橋,那些老於心術的政客,都不及一個杜筠讓他覺得心驚。那些人的陰險總是有跡可循的,或許轉身間一個冷笑,或許和誰暗地裡一個眼神,他靜靜的站在一邊,冷眼看著,知道自己可以控制這些人,他了解他們的弱點和慾望。
可是,迄今爲止,他還是讀不懂杜筠,他到底爲誰做事?他究竟在想什麼?爲什麼他一邊不斷地背叛,卻有如此乾淨的眼神。他是從來就不曾真心對待過自己,還是半途被人引誘?似乎杜筠看他的目光從來就沒有變過。
怡鋃聽見自己的呼吸逐漸急促,幸好是在牀上,要是站著,他覺得自己說不定已腿軟坐下。第一次有人讓他害怕,他看到杜筠的時候會害怕,那種感覺比面對皇帝更甚。對著皇帝,他對自己說要謹慎,要警惕,可是面對杜筠,他不知這馴順柔情的人兒,何時就會變成毒蛇,撲上來噬他一口。
他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奇怪,我怎麼還活著?”他言畢,冷冷地審視著杜筠,他要看,杜筠臉上是否會有做賊心虛的不安。
杜筠倒不是心虛,但怡鋃的話太重,言辭中是尖酸的諷刺,目光中除了冷冰冰的仇恨,還有懷疑,杜筠嚇得手足無措,慢慢跪下來:“殿下,您……在說什麼?您這是怎麼了……”
怡鋃自以爲找到了答案,他閉上眼,心裡冷笑,千萬不要再被那深情單純的容貌、楚楚動人的眼淚矇蔽了,他現在懂得了。
“打吧。”他淡淡的吩咐一句,好似叫一杯茶。怡鋃已經完成了他的審問。
東西都是準備好的,兩個侍衛立刻擡進刑凳來,杜筠看著那張凳子,禁不住兩腿打哆嗦,他顫聲道:“殿下……”
怡鋃玩味地“哦”了一聲:“你想說什麼?”
杜筠愣在那裡,他想說什麼,求饒嗎?他本來想說,他的傷還沒有好,受不了太重的責打,他想乞求怡鋃的憐憫。可是要開口的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怡鋃把他抱在懷中,輕輕地叫,子蘅,子蘅。
在怡鋃的心裡,他仍然是子蘅,被怡鋃愛著的、尊重著的子蘅,那麼他起碼要對得起這點尊重,他不能再低聲下氣的求饒,他和那些卑賤的奴才是不同的。因爲怡鋃愛他,那麼,他給予他的懲罰不再重要。
杜筠默默地垂下頭,放棄了求饒。
因爲怡鋃的一句話,讓杜筠產生了不必要的自尊,雖然他知道這自尊可能會帶來更大的折磨。兩個侍衛已經架起他,把他拖到凳子上綁好,便轉身去拿刑具。
以前打杜筠,都是怡鋃指名刑具和數目,然後一個侍衛來打,這次怡鋃什麼也不說,那兩名侍衛隨手就摘下了銅棍和皮鞭,分別站在杜筠兩側。杜筠心裡陣陣發顫,他隱隱感覺,今日的責罰和往常是不同的,不是怡鋃突然心情不好拿他出氣,怡鋃那不明所指的諷刺,立刻搬進來的刑凳,兩個侍衛心照不宣取下的刑具,更像是一場事先安排好的刑訊。
杜筠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是因爲趙太醫的事麼?他原本想告訴怡鋃的,可是幾天來他都出不了幽篁軒,而現在,這裡有很多侍衛,他不知道這些人中間,會不會就有皇帝安插下的耳目。杜筠還在猶豫,銅棍已驟然落下,他傷痕累累的身上,所有的疼痛在一瞬間被喚起。
杜筠慘叫一聲,他沒有想到會疼成這樣。
沒等他喘上氣,忽然又是皮鞭清脆響亮的一聲,杜筠疼得眼淚剎那間流出,抽搐著狠狠掙扎了一下。
兩個侍衛手中的兇器輪番打下來,一下是銅棍要鑽是骨髓的疼,再一下是皮鞭撕裂肌膚的痛。杜筠僅僅捱了七八下便承受不住,扭動著身體大聲呼號:“啊!……好疼……殿下……殿下……啊!我受不了了……啊!……饒了我吧!”他那微薄的自尊,被這令人窒息的疼痛擊垮。
怡鋃緩緩睜眼,看見杜筠痛得連被綁著的雙手都**起來。那慘白臉上滴落的汗與淚,撕心裂肺的呼號,怡鋃問自己,他想得到的可是這些。
他沒有讓酷刑停止,只是冷冷問:“還不說麼?”
杜筠疼得連思維都在停止,他只想讓這劇痛停下,他幾乎是喊起來:“啊!殿下……殿下……你讓我說什麼!別打了!別打了!”
怡鋃低哼一聲:“看你嘴硬到幾時!”
剛纔因爲杜筠說話,笞打稍稍停頓了一刻,可是刻骨的痛楚再度襲來。杜筠本能地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束縛,繩子把他手腕都磨出了血,疼痛卻變得更加激烈,似乎緊緊鉗住了他,無窮無盡。杜筠恨不能一頭撞死來擺脫這樣的痛,他努力去想,怡鋃讓他說什麼,他唯一瞞著他的,不過是趙太醫的那番話,他本想找個僻靜無人的機會告訴他,可是,現在顧不得了,他覺得再打下去,他就要活活痛死在這兩樣可怕的刑具之下。
他鼓足勇氣呼叫:“殿下!我說!我說!求求你別打了!”
怡鋃猛得睜開眼睛,他聽見自己胸膛裡是一片空曠的寂靜,連心跳都沒有,他毛骨悚然。原來一切都是真的,是他,果然是他。
慢慢的,怡鋃回過神兒來,他知道他逼問的東西已經得到,他猜疑的東西已經證實,那麼他是不是應該高興呢?他覺得自己應該冷笑一聲,可是笑的時候才發現,嘴角已經僵硬,他猜自己的笑比哭還難看。
怡鋃擡了下手,兩個侍衛停止了笞打。杜筠一下癱軟在刑凳上,雖然身後疼的像刀割,但沒有新的劇痛落下,對他來說已無異於得到救贖。他一時還沒法說話,低低哭泣。
怡鋃皺皺眉,催促道:“快說!”
杜筠嚇得哆嗦一下,慌忙道:“我說……我說……”強自壓下喉頭的哽咽 “殿下,能不能讓別人迴避,奴婢跟您說……”
怡鋃此時心頭如同貓抓,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厲聲喝道:“要說就說,你耍什麼花樣!”
杜筠絕望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他想了想,怡鋃應該有辦法使消息不外泄吧。他唯恐稍一遲延,棍子與鞭子會再度落下,忙道:“是……我說……那個趙太醫,找過我……他說,他說……”杜筠一邊哽咽,一邊把趙太醫的話如實坦白。
怡鋃躺在那裡,沉靜地望著他,其實杜筠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這些事本來就是他知道的,他這樣酷刑逼供,也無非是要他親口認罪。怡鋃突然一擡眼睛,看見對面妝臺上放著一面銀鏡,打磨的光滑,清晰不差地映出自己的容顏。
消瘦蒼白的臉頰,猜疑刻毒的眼睛,簡直像極了他的父親,他受杖的時候,因爲痛極仰頭,看見那御座上的人,閃爍的目光,和自己現在何其相似。更遠一點的,當年大哥怡鉉還在朝中,每當政治交鋒落了下乘,一個眼神掃過來,也是這樣深深的怨毒。
像,太像,怡鋃差點掩住口驚呼。他一直以爲自己像母親多些,可是他們朱家的人,那種殘忍與冷酷融匯在血液裡,從洪武皇帝開始流產至今,一脈相承。一到關鍵時刻就會顯露本色,簡直情不自禁。
恍惚中杜筠已經說完,怡鋃摒棄了方纔的念頭,垂下目光冷冷道:“所以,你就把我的病因告訴了趙炳煥,是不是?”
杜筠震驚之下奮力擡頭:“沒有!我沒有!殿下——那天晚上的事,我對誰都沒有說過!”
怡鋃看他到此刻還想抵賴,忍不住笑起來:“呵,你給人家當暗探,卻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探不來,趙炳煥要你幹什麼?”
杜筠聽他話語中誤會已深,嚇得心驚膽顫:“殿下!殿下,您誤會了!我答應他,是想先穩住他,再來告訴您,讓您小心……”
“你告訴我了嗎?!”
杜筠這才知道短短幾天時間,因爲自己行走不便,結果成了百口莫辯的局面,哀聲道:“……奴婢,本來要告訴您的,可是……可是,這幾天都找不到您……”
怡鋃心頭又是一股怒火攢起,冷笑道:“一直以爲你傻,今日才見識你機智!你倒是會揀好聽的說!你沒說?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有你一個人看到,不是你說的又是誰?!”
這問題卻讓杜筠如何能答,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似乎那天晚上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而怡鋃在懷疑他……一股深重的恐懼涌上心頭,讓他比剛纔捱打時還要害怕,他蠕動著嘴脣,連被綁著的手都禁不住顫抖,本已止住的眼淚一滴滴墜落:“殿下!我沒有說!不是我……我真的沒有說!”他不知該如何替自己辯白,被綁在凳子上,唯一能做的動作只是搖頭,點點淚水被濺落到四處,砸碎在地上,好像灑落一地水晶。
怡鋃咬牙道:“再打!”其實現在杜筠是否認罪,對他來說並沒有多大意義,他殺他如同拔下一根細細的草莖,又或者,他可以審問趙炳煥……可是,他要杜筠親口承認,他要把杜筠的一顆心挖出來看一看,看清楚裡邊隱藏的所有背叛。
皮鞭和銅棍再度落下,撕裂皮肉,鑽心剜骨地疼,杜筠開始還慘叫著哀求:“別打……殿下,別打我……”怡鋃不說話,那些侍衛就不停手,片刻間就落了十來下,他實在熬不住,哭喊起來:“殿下!殿下!我沒做過,我沒對別人說!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爲什麼不肯相信我!”
“停!”一直側臥在牀上的怡鋃一聲暴喝,突然翻身坐了起來,把正在用刑的幾個侍衛嚇了一跳。吳王眼中閃爍的,已不再是剛纔安靜的冷酷,那狂躁的憤怒,彷彿地獄中的一簇火焰,搖曳著懾人的光芒。
兩個侍衛忙停下手,都禁不住退了一步,
怡鋃坐起來的一瞬,感覺身下的刺痛洶涌而來,他晃了一晃,強自用雙臂支撐住身體。這現實中的痛和那夢魘中的回憶一起提醒著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這個人,本來,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那個夜晚的恐懼,怨恨,憤怒像潮水一樣再度吞沒他,他一直在那些寒冷的水中掙扎,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是權力。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權力,沒有人能阻礙他。
怡鋃慢慢探身下去,死死凝著抽搐哭泣的杜筠,一字一頓地說:“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他不可思議地聳肩一笑又道:“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怡鋃似乎陷入了迷濛,就這麼慢慢地、機械地重複那句話。
他的聲音讓杜筠毛骨悚然,心頓時冷到極點,是啊,他有什麼資格說那句話呢?他有什麼資格替自己求情?
怡鋃看到杜筠失神的表情,哼了一聲,又緩緩躺下去,對謝寶道:“你不是說,不論什麼犯人,你都能拿到口供嗎?”
謝寶立刻明白,一點頭道:“屬下明白。”轉頭對一個侍衛道:“去我房裡左手第三個櫃子,取一副夾棍來,挑個短且緊的。”那侍衛連忙出去,他對一揮手,示意將杜筠解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題目解釋:出自《詩—大雅—抑》“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分辨善惡,真假,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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