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岳天峰醒了,睜開眼卻只是一片黑暗,身下柔軟,似是在一張床上,身上覆著錦被,撲鼻幽香,竟似女子閨房。
“難道我在暗室之中?”
又過良久,仍無變化,岳天峰暗道不好,強忍傷口疼痛舉起手貼在眼前晃了晃,不見手指,原來竟是盲了。
岳天峰心頭一陣失落,眼盲了如何報仇,一時間形神沮喪。
一聲輕響,似有人開門進屋,聽聲音卻是兩人。
“你去吧。”
“是。”
一名女子吩咐另一名女子,想是此間主人吩咐丫環。
丫環帶門而出,女子輕挪蓮步來至岳天峰床前,半晌無語,想是在觀察岳天峰。
“是你救得我嗎?請問恩人貴姓高名?”岳天峰忍不住出口詢問。
“嗯?你不認得我?”聽得女子語氣,想是與岳天峰相識,但岳天峰竟一時想不出此女子為誰。
“我眼盲了,看不見你的樣子。”
女子半晌不語,卻也不動。
岳天峰不知現在是何情景,一男一女共處一室,雖說是看不見,卻也覺得尷尬。
“你身上受傷十余處,僥幸未傷及筋骨,只是所中之毒麻煩得很。”
岳天峰不語,暗自摧動四肢關節,仍可活動,確如女子所言。
“救命之恩,容我后報。”
“你拿什么報?”
岳天峰一時語塞,是啊,自己身受重傷,眼又盲了,又不知此女子能否有治好自己的手段。
忽又想起,此番眼盲竟是喝了李小小所敬毒酒所致,心如刀割竟比那肉痛眼盲更加難過。
“我已昏睡多久?”
“已兩日了。”
岳天峰心下煩亂,也不知家中因自己失了蹤跡會怎樣著急。
“吃粥吧。”那女子墊起岳天峰的頭,一勺一勺地喂著岳天峰。
岳天峰吞下匙中之物,曉得是摻了許多藥材的粥,想是此女子利用此法治療自己的傷勢。
岳天峰問之恩人姓名,那女子卻又不說。
就這樣一連幾天,這女子貼身伺候著,就連岳天峰的大小解也是親自為之,岳天峰眼盲看不見女子的尷尬臉色,自己也便坦然受之,反正自己一身傷口動也費勁,當自己是死人任憑擺弄吧。
又過得幾日,身上傷痛漸輕,岳天峰心情稍霽,便尋思自己中毒致盲之事,自己雖為醫道圣手之徒,但此毒卻也古怪,尋思良久,終得一法,倘自己不是身受重傷,解了此毒恢復如初自是不在話下,眼下只得求助于那女子。
待得那女子又來,岳天峰與她說了幾味藥材及君臣輔佐熬制之法,那女子記下了,想是在那尋思,半晌并無動靜,這些藥材并非難得,只是其中有大毒之藥,岳天峰的方子不比尋常藥方循序漸進,乃一味猛攻猛打以毒攻毒的偏方,難道那女子也懂醫道?
過得半天,那女子攜藥而來,喂與岳天峰喝了。
一連幾天,那女子依舊按時過來給岳天峰喂飯喂藥,岳天峰雖心生感激,卻也心生疑竇,自己體中毒性消退,眼睛卻仍不能視物,難不成自己的藥方不靈?又尋思了兩日,忽然靈光一現,是那女子將藥材減量了,難怪自己喝時察覺不出,她竟是何意,治我卻又不治好。
“我想吃天福樓的瑰花秘制燒鵝,麻煩你差人跑一趟天福樓,不勝感激。”
待那女子再次來時,岳天峰與她說知。
那女子只“嗯”了一聲算做回應,依舊喂了岳天峰飯食和藥汁后而去。
次日午時剛過,那女子啟門而進,岳天峰聞到確有燒鵝味道,笑嘻嘻地問道:“是燒鵝到了嗎?”
那女子不語,移至岳天峰床前,一個爆栗打在岳天峰頭上。
“你才是燒鵝。”
扶起岳天峰,撕下一只鵝腿塞在岳天峰手里。
“這便是天福樓的秘制燒鵝?天福樓的伙計本來說是沒這道菜的,只有尋常燒鵝,后來問得店老板才曉得真有,我瞧也平常得很啊。”
岳天峰一手往嘴里塞著鵝腿,一手摸著剛被打了爆栗的頭。
“味道是有些平常啊,可能不是原來的大廚所做。待我傷好,尋了那原先的大廚做與你吃。”
見岳天峰心情不錯,那女子便與岳天峰閑聊起來,聊得個把時辰,伺候著岳天峰吃了半只燒鵝,依舊收拾而去。
岳天峰吃過燒鵝,心情極好,不免仔細回想李府赴宴一事。
自己與李小小喝得是同一壺倒出的酒,那壺自己也仔細端詳過,不是轉心壺,菜自己并沒碰過,難道那李小小與自己一樣,喝的都是毒酒?看李小小后來也是暈眩,那表情不似做偽,難道孫大剛竟連她也瞞了。
倘若真是如此,那孫大剛的心腸確是歹毒,為致我于死地竟不顧妻子的死活。
也許是有朱暹在他院中,事后喂了李小小解藥也說不準,只是李小小不知而已。
哼,倘不是這個古怪毒藥,那幾個所謂的高手又何嘗能傷得了自己。
唉,又是這情字作祟,那李小小已嫁人生女,自己又何苦往人身前去湊,惹得自己半死不活。
岳天峰將整件事從頭至尾又想了一遍,大致捋順,只幾處地方仍無法勾連,不知不覺已致三更,窗欞輕響,一人輕落屋中。
“公子爺。”聽聲音卻不是老姜是誰。
“我眼已盲,你與我辦件事去,親自辦。”岳天峰小聲交待著。
“你記下這個方子,回去做成丸藥送過來,越快越好,我在此養傷你不必擔心,你買藥時不要在一間藥堂買。”岳天峰又隨口說出幾種藥材和制藥方法。
老姜記下藥方隨即翻窗而去。
尋常燒鵝天福樓是有的,但瑰花秘制燒鵝卻是只有岳天峰才會,老姜聽伙計傳話說有人要買秘制燒鵝,便是知曉是公子爺這幾日音訊皆無,想來是不便出頭來尋自己,打發了伙計去包了只尋常燒鵝應付,另差了人跟蹤了那仆役,待得天黑,老姜親自摸了來。
越日又三更,老姜攜了丸藥而來,又聽了幾句岳天峰的吩咐才又離去。
岳天峰聞了聞丸藥,確定藥材和方法無錯,便數了幾粒吞進肚中。
過得一日,目中朦朧見影,曉得藥力見效,只是耽擱久了,要多費些時日去除毒根。
第五日下午,丸藥將磬,岳天峰閉目思忖要不要再尋老姜送些丸藥過來,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待睡醒睜眼,目力竟恢復如初,心里竊喜。扭頭打量四周,卻是一處臥室,房間布置簡樸,除卻自己所著臥榻,便只有一件衣柜一件梳妝臺,墻上懸著幾幅人物山水畫卷,屋子正中擺著圓形桌子,四個圓凳圍著,一華服女子正伏在桌上以手支額似在假寐,此處確是女子閨房。
岳天峰心中暗道:“想來便是這女子救我。”
伸右手欲撩被坐起,忽一轉念,仍一動不動地躺著,卻是扭頭望著那女子。
不一會兒華服女子醒轉坐起,扭頭看向岳天峰,岳天峰也正瞧向那女子,二人對視,岳天峰不由得暗自稱贊,這女子桃腮暈采,柳眼含嬌,極其美貌,是少婦打扮,忽覺眼熟,卻想不起來。
華服少婦未動,望見岳天峰似在瞧她,她只道岳天峰仍無法視物,一雙彎眉微鎖,一雙妙目忽現柔情忽現痛苦。
岳天峰望了有盞茶功夫,那華服少婦竟也動也不動地坐了盞茶功夫。
“唉,你又何必救我。”岳天峰嘆了口氣道。
“嗯?”
“既要殺我又何必救我。”
“哼,你是如何知道?”華服少婦起身離座,徑向床前走來。
“你眼已好?”
“嗯,我眼已恢復,你遮了面龐卻遮不住眼睛,你數次與我為難,我卻記得真切。”岳天峰收回目光望向天棚。
“救你是為了讓你死個明白。”華服少婦擎出匕首,忽目露兇狠,與數次刺殺岳天峰時一般無二,她竟然是那蒙面女子。
“我活世上,除我父母鮮有愧對之人,你卻是我此生最無顏愧對之人,我死你手,并無遺憾。”
岳天峰語氣極盡溫柔,竟又深情地望向華服少婦,他竟在此刻明白了華服少婦為何要殺他,為何救他,又為何減少藥量留住他。
華服少婦深鎖眉頭,妙目中情感飄忽不定,渾身輕輕顫著,舉刀的手竟落不下了。
“崔小姐?”
良久,華服少婦在岳天峰的呼喚中,淚水決堤涌出,扔下匕首跪伏在床邊抽泣著。
岳天峰抬起小臂,撫摸著華服少婦的秀發,他無話可說,他以前欠她的,現在又欠了她的。
華服少婦猛地抓過岳天峰的手,放在嘴里使勁地咬著,劇烈的疼痛傳來并刺激著岳天峰的腦袋,岳天峰猛地一驚——她原來竟是愛我愛得如此強烈。
一瞬間將一切都解釋明白,由愛生恨,可是,又恨又愛。
岳天峰忽地暈了過去。
他似回到了從前。
他追逐著李小小的腳步,卻沒有看見崔小姐在后面憂怨地望著他。
他四處尋覓李小小的身影,卻忽略著崔小姐卻是離著他最近。
他無限傷感的離家出走,卻是崔小姐心神俱廢地尋找。
曾經,有一枝離他最近的紅豆,有一樁最般配的郎才女貌。
不知多久,岳天峰睜開眼,屋內已不見華服少婦,被咬過的手已被抹了藥膏,清涼無比。
岳天峰苦笑一下,這世間什么債都可以欠,唯獨這情債不可以欠,非是不能欠,實是不好還。
這華服少婦便是當初被岳天峰逃婚的崔家小姐,岳天峰幾次遭遇的暗算便是崔家小姐所為,初時岳天峰回歸不久,攜眾人于廣佑寺游玩時,崔家小姐與丫環也在寺內,因岳天峰一行太過招搖,才引起崔家小姐注意,只一看便知是岳天峰。
岳天峰失蹤四年,匿跡人海不知生死,崔家小姐本已遺忘,如今重新遇見岳天峰便是勾起心中恨意,跟了一路知曉岳天峰的落腳之處,其家中經營藥鋪正比鄰客棧,因此與店家熟識,丹云下藥與那三惡男之時,崔家小姐也正給岳天峰酒中下藥,二人不在一處才互沒發覺,岳天峰遍尋不到,只因崔家小姐躲進了隔壁自家藥鋪。后一次也是崔家小姐朝巷中射出一箭,那一箭即便射不到岳天峰,也要射到李小小,這本是一石二鳥的一箭,沒料到岳天峰身手矯捷,飛腿踢了開去。
此番落入崔家小姐手中,本應當是在劫難逃,卻是一個峰回路轉,崔家小姐似十分傾心于己,崔家小姐的姿容,并不輸于李小小,性子又乖巧,一副大家閨秀模樣。當年遇李小小,只因她一個習武女子,容貌艷麗,性格又張揚,呼喝而來,聚嘯而去,江湖中本少女子習武,何況此絕色麗姝,眾多男子為之傾倒,習武之人如此,岳天峰當年習文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如果不是后來負氣出走,岳天峰也許就和崔家小姐波瀾不驚地過完這一生了。
惜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