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元和殿退下,蕭燕燕在阿離的陪伴下回到了北殿,聽見塗殿裡傳來陣陣哭泣聲。她知道,那是雪妃、耶律凝、平南、隆慶以及誥命夫人等正在爲(wèi)耶律賢舉哀。蕭燕燕忍住悲痛,走至案前開始抄寫《往生咒》。阿離見她面如紙白,不禁輕聲說道:“太后,從昨天到現(xiàn)在您滴米未進(jìn)。您要是實在吃不下飯,就先喝了這碗羊奶羮吧。”
“放下吧。”
阿離見蕭燕燕全神貫注地抄經(jīng),毫無停筆的意思,心裡一急,哽咽說:“太后,奴婢知道您心裡難受,可是...可是您這麼下去,身體怎麼吃得消呢,您得爲(wèi)皇上著想啊。”
“我說了,放下吧,你——”蕭燕燕不耐煩地擡起頭,卻看見韓德讓正站在門口。
阿離是個有眼色的人,見狀忙將羹碗放下,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蕭燕燕有些不自然,只得繼續(xù)低頭抄經(jīng),一邊冷聲問:“什麼事?”
“回太后,”韓德讓輕咳一聲,忙頷首答道,“先帝駕崩的昭書已經(jīng)擬好,請?zhí)筮^目。”
蕭燕燕並不擡頭,只淡淡說:“不必了,你們看過就頒佈吧。”
韓德讓雖答應(yīng)著,卻不離開,躊躇了片刻,還是忐忑說道:“太后恕罪,剛剛...剛剛臣聽見了阿離的話。太后請節(jié)哀,如今大遼上下都萬事都要仰仗您,您爲(wèi)了大遼江山也要...也要愛惜身子纔是。”
卻沒想韓德讓的一番話將蕭燕燕的滿腹委屈激發(fā)出來。她猛地擲下手中的筆,紅著眼眶向韓德讓質(zhì)問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在告訴我,皇上需要我,大遼需要我!可是...可是你們知不知道,我也是個剛剛沒了夫君的女人!難道我不可以傷心,不可以委屈嗎?!”
韓德讓驚得愣住,卻也明白了箇中原因。先皇駕崩後,她還沒來得及釋放內(nèi)心的痛苦,就必須要用堅強(qiáng)的外表來應(yīng)對衆(zhòng)人的期待、恐慌、刁難和非議。從皇后變成攝政太后,人們只知她手握大權(quán),卻忘了她還是一個傷心的妻子。望著蕭燕燕痛不欲生的樣子,韓德讓恨自己未能早些體諒她。可是此時此刻,他縱有千言萬語,卻也不能說出口。
蕭燕燕話一出口,就已經(jīng)後悔。她氣自己失態(tài),更不知自己爲(wèi)什麼會突然向韓德讓發(fā)火。見韓德讓怔怔望著自己,蕭燕燕忙收起悲慼,恢復(fù)端莊,正色說道:“德方,剛纔...剛纔在朝上,謝謝你。”
韓德讓也回過神,頷首說:“臣不敢。太后放心,臣——呃,臣等...定當(dāng)爲(wèi)…爲(wèi)皇上、太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蕭燕燕自然明白韓德讓的心意,但這是她此時最不應(yīng)該想的事情。於是她復(fù)低頭抄經(jīng)掩飾,冷冷地說:“本宮知道了,你退下吧。”
韓德讓默默退到門口,卻忽然站住。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轉(zhuǎn)過身沉聲說:“太后,您若是難受,就哭出來吧。”說罷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北殿。
看著韓德讓默然離開的背影,蕭燕燕的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最後一次,她跟自己說,再最後大哭一場吧。把所有的不捨、心痛、委屈都哭出來,然後從此收起眼淚,做大遼的承天太后。從今以後,她可以冷酷,可以殘忍,可以狡猾,卻絕不能示弱。因爲(wèi)一絲一毫的鬆懈都會給對手可趁之機(jī)。她瞭解她的對手,他們是虎視眈眈的鄰邦,是貪婪殘忍的同族,更是藏在暗處處心積慮的小人。這條路註定難走,從蕭府三小姐到睿智皇后,是耶律賢陪她走過。如今,她一個人也要走下去,這是對他的承諾。想到這,蕭燕燕擦去眼淚,望向手邊的羊奶羹,端起來一飲而盡。
根據(jù)契丹祖制,耶律賢的靈柩要在塗殿停放三十天,由巫師和僧人每日做法誦經(jīng),晝夜不停,才葬於北鎮(zhèn)乾陵。爲(wèi)了方便給先帝守靈,蕭燕燕幹
脆搬到北殿理政。雖然比以前更加忙碌,但眼見太后的氣色慢慢恢復(fù),阿離也放心了許多。耶律賢駕崩的詔書頒佈以後,鄰國紛紛派使者前來弔唁,這其中也有趙宋的使臣。
實際上,趙光義在派出使臣前也猶豫了很久。乾亨二年三月,遼軍十萬兵馬分三路襲擊宋軍,卻都鎩羽而歸,且損失慘重。宋軍節(jié)節(jié)勝利,正是氣勢高漲之時。就在耶律賢臥病期間,宋將王承美還在豐州(今鄂爾多斯)痛擊遼師,斬首兩千餘級。如今遼主崩逝,幼帝即位,太后稱制,此動盪之際正是宋軍全力反撲的大好機(jī)會。因此,以王承美爲(wèi)代表的主戰(zhàn)派紛紛向趙光義請戰(zhàn)。
趙光義撫摸著大腿上還時常作痛的箭傷——他自然想報兩年前的一箭之仇,更想趁機(jī)收復(fù)燕雲(yún)。但是趙普和呂端都站出來反對北伐。趙普認(rèn)爲(wèi),趁人之危並非大國明君所爲(wèi),況且雖然遼國幼帝繼位,但蕭太后攝政輔佐,遼國並未出現(xiàn)混亂,各項政務(wù)皆如常,軍事上更是在邊鎮(zhèn)傾重兵守衛(wèi),嚴(yán)陣以待。何況幽州重地絕非幾日可以攻克,大宋連年用兵,已致軍糧庫存不足,眼看北方就要轉(zhuǎn)入秋季,到時候遼國弓弩強(qiáng)勁,戰(zhàn)馬肥壯,更使得北伐難上加難。因此趙普主張大宋應(yīng)該養(yǎng)精蓄銳,仔細(xì)謀劃,等待時機(jī)。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雖然從沒有放棄恢復(fù)漢唐舊疆的想法,但乾亨元年那場北伐的失敗還是令趙光義認(rèn)識到,燕雲(yún)之地沒有想象中那麼易得。雖然在局部對決中,宋兵屢屢得勝,但想深入遼國腹地卻依然難如登天。趙光義是個謹(jǐn)慎的人,他知道一次戰(zhàn)敗可以捲土重來,但是接連被擊敗卻很難復(fù)原。他不想在沒有完全把握的時候鋌而走險。況且此時,有一個比遼國更棘手更難纏的對手正令他頭痛。
宋朝初年,黨項李氏政權(quán)就奉趙宋爲(wèi)正朔。乾亨一年的時候, 定難軍節(jié)度使李繼捧爲(wèi)求富貴,將夏、綏、銀、宥、靜五州之地獻(xiàn)於宋,並從此留在了汴梁。這一決定很快引起了黨項族內(nèi)部的分裂。李繼捧二十七歲的弟弟李繼遷無法忍受就這樣屈服於北宋,失去黨項人居住百年的銀、夏五州。於是他採納軍師張浦的建策,率領(lǐng)貴族逃入夏州東北300裡的地斤澤,抗宋自立。起初,佔領(lǐng)著大片土地的宋軍並沒有把李繼遷的一小撮人馬放在眼裡,趙光義委任曹光實爲(wèi)定難軍五州巡檢使,進(jìn)入夏州清剿李繼遷並管理黨項。然而令趙光義沒有想到的是,李繼遷扯起保衛(wèi)家園的大旗,很快就獲得了黨項人的支持,一時各部紛紛起事與李繼遷聯(lián)合,不斷攻掠邊地。再加上他們騎著黨項馬在草原上晝伏夜出,來去無蹤,曹光實清剿了一年竟也束手無策。
趙光義深知,若此時伐遼,西有黨項,東有遼軍,腹背受敵定會分散兵力。既如此,不如先拔去黨項這個刺頭,再議北伐。只是趙光義雖這樣說,還是將最多的兵力佈局在了宋遼邊界,而只把鎮(zhèn)壓李繼遷的任務(wù)交給了在汴梁過著悠閒日子的李繼捧。在趙光義看來,李繼遷和他哥哥李繼捧一樣,只是沒見過世面的草莽匹夫。有誰願意拒絕榮華富貴,卻甘願做草原上的流寇呢,所以趙光義並沒有把李繼遷放在眼裡。
可是這一次,趙光義卻看錯了。李繼遷的野心絕不僅僅是定難軍節(jié)度使,甚至不是奪回黨項五州。他堅信黨項是鮮卑族的後裔,自己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子孫。他要恢復(fù)拓跋氏北魏時的疆域,建立屬於他的黨項帝國。但李繼遷也並非有勇無謀之輩,他知道單憑自己根本無法與宋軍抗衡,如今之策,唯有與遼國聯(lián)盟。於是這纔有了乾亨二年初李繼遷和耶律賢的見面。所以當(dāng)他得知耶律賢駕崩的消息時立刻知道,這是和大遼聯(lián)盟的最好時機(jī)。
於是李繼遷只帶了兩個隨從悄悄進(jìn)入遼境,疾行了五天到達(dá)上京。這是李繼遷第一次來到大遼上京,他不禁驚訝於眼前的繁華景象。雖然喪期內(nèi)禁止樂聲嬉戲,百姓也多穿白色素服,但道路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祥和之景還是令李繼遷暗自感慨。契丹的崛起落後
於黨項數(shù)百年,卻不僅建立了龐大的大遼帝國,更使之能與中原王朝分禮抗庭,不得不令人敬畏。因此,在到達(dá)了上京後,李繼遷並未忙著入宮,而是和屬下找了間客棧住了下來。知己知彼才能常勝,還有什麼地方比客棧更容易打聽消息呢。
“將軍,打聽到了。”李繼遷正在客棧的酒堂喝酒,他的兩個屬下湊過來小聲說道,“將軍,遼國現(xiàn)在的皇帝是老皇帝的大兒子,叫耶律隆緒,今年才八歲,如今遼國當(dāng)政的是他孃親,太后蕭氏。”
“這個蕭太后今年不過三十歲的年紀(jì)。老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因爲(wèi)身體不好,遼國的政事就由她主持。朝廷上下對她的敬畏如同對皇帝一樣。據(jù)說,她在做皇后的時候,朝中曾有人想推翻她,結(jié)果反而被她弄的家破人亡,連自己的親姐姐都被她逼死。還有,這裡的百姓提起這位太后都是讚不絕口。將軍,看來這個女人不簡單啊。”
李繼遷端著酒杯沉思著,又問:“還有什麼?”
“還有,”另一個屬下說,“如今遼國朝中最受重用的大臣是一個叫韓德讓的漢人。聽說他與這位蕭太后的關(guān)係有點(diǎn)...有點(diǎn)不一般......”
“哦?”李繼遷眉毛一挑,邪笑著說:“年紀(jì)輕輕就守寡,也難怪。”
正這時,門口閃進(jìn)一個容貌俏麗的姑娘。那老闆見姑娘進(jìn)來,忙討好著趕過去說道:“姑娘來啦,您要的糖蒸酥酪剛出鍋,小得這就給姑娘拿去。”
“慢著,”李繼遷手下的高個子忽然叫道,“老闆好會做生意啊,我們要的糖蒸酥酪等了這麼久還沒上,怎麼人家一來就有了呢?”
老闆忙賠笑說:“客官有所不知。這位姑娘是小店的常客,每月的這個時候都會來小店要一份糖蒸酥酪,所以...所以小的是一早就備好了的。”
“我不管你常客不常客,我就知道先來後到。我們這先來的還沒上,她這後來的就得等著!”那人依舊不依不饒。
見老闆有些語塞,姑娘冷眼瞥了一眼李繼遷三人,淡淡說道:“剛纔老闆說了,這糖蒸酥酪是早就給我預(yù)備好的。若論先來後到,也是我在先,你們在後。”說罷那姑娘也不看三人,只對老闆說:“快去給我拿來,主子還等著呢。”
稍矮的一個隨從見這姑娘目中無人,不禁惱火,起身叫道:“你這丫頭,橫得很嘛啊!”
那姑娘見這三人皆身著騎裝,蓄髡髮,面色黝黑,留著滿腮的鬍子,打扮粗礦不羈,便知他們不是上京的契丹貴族,更不是漢人。不禁輕蔑地冷笑說:“出了草原到了這上京城,就該學(xué)著些禮儀,這般張牙舞爪豈不叫人笑話。”
矮個子聽了這話氣得火冒三丈,欲上前動武,卻被一旁的李繼遷喊住。
“這位姑娘,”李繼遷盯著她笑問,“你是漢人?”
那姑娘見他雖服飾與另兩人無恙,但雙目似劍,神色沉穩(wěn),知道他是個頭目,卻還是冷麪答道:“與你何干。”
李繼遷繼續(xù)笑說:“自然與我無關(guān)。只是,你既然瞧不起草原人,卻爲(wèi)何給草原人做奴婢呢。”
“你——”
這時老闆從廚房跑了出來,見幾人僵持不下,忙將手中的陶瓷罐子遞給那姑娘,諂笑說:“讓姑娘久等了。”又對李繼遷三人說,“三位客官,您的糖蒸酥酪馬上就端出來,對不住了,對不住了。”
姑娘端著罐子,狠狠瞪了眼李繼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姑娘,”李繼遷將那姑娘叫住。雖然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目光卻透著兇狠,“你記著,我這張牙舞爪的草原人也許有天也會做你的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