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萬權,朱悅燿立刻覺得臀上、大腿上都在隱隱作痛。因為前年的那件事讓他挨了一百大板子。
朱悅燿身上的傷早已痊愈,可是仿若烙在了心頭的傷、卻還沒好,或許一輩子也好不了!
萬權是蜀王府護衛指揮使。朱悅燿未封郡王之前,他與萬權在蜀王府里偶爾能見個面,僅此而已、原本沒甚么特殊的交情。
不過萬權有個侄女的丈夫,叫熊多汾,前年到了華陽縣城,在朱悅燿跟前當差;于是朱悅燿與萬權便多了一層關系。
那熊多汾十分有心思,又對成都城華陽縣等地的大街小巷、聲色犬馬場所極為熟悉;遂把朱悅燿服侍得十分舒坦。朱悅燿幾乎每天都有新鮮的玩耍,日子過得多姿多彩。
朱悅燿知道熊多汾是護衛指揮使萬權的親戚,所以時常留意著機會,不想太委屈了他。終于,駐扎在華陽縣的千戶武官病死,空出了個好位置。于是朱悅燿多方走動,把熊多汾放到了千戶官位上。
未料此事極為嚴重!
蜀王認為此事不僅關系一個華陽縣千戶,還猜忌護衛指揮使萬權;他怒不可遏,立刻把朱悅燿逮了起來,要交給朝廷治罪!朱悅燿事先根本沒想到,就這么一件事,父親竟會把兒子往死里整?!直到那時,朱悅燿才忽然懂得了更多東西。
他的生母金氏當場嚇得暈了過去。金氏出身不好,原先在王府上誰都可以欺負一下,等她偶然生了個兒子才好過一點了。她就一個兒子,若是朱悅燿有個三長兩短,這不是要了她的命嗎?
金氏先是跪在蜀王房前苦苦哀求,接著又去蜀王妃與各夫人的住處,給人家跪著、低聲下氣地求情。待婦人們終于臉上掛不住答應了,金氏簡直是見個人都會千恩萬謝,甚么“當牛做馬回報”的話也說得出來!
王妃、夫人以及他的兄弟們,來到蜀王跟前假惺惺地求情;蜀王的氣消了一些,似乎也忍不下心不給朱悅燿活路。于是朱悅燿被痛打了一百板子,才被放了出來。
他的母親金氏求人的事,朱悅燿都知道了。他彼時是身心劇痛,五味雜陳!
朱悅燿兒時與人打架、便被王府里的人唾罵過,賤|妾生的!他雖然內心里一直暗藏著自卑,但又反復告訴自己是大明親王的高貴血脈。所以他一向是最要臉面、最要尊嚴的人。
當他知道自己的親|娘給很多人跪著,說了各種自賤的話、好話說盡時,朱悅燿的心里非常惱怒,卻又忍不住心痛、可憐、愧疚。
憤怒與自怨自艾,反復折磨著朱悅燿年輕的心。
朱悅燿無數次地做過美夢,當有一天自己會變成親王,會是怎么樣的光景……他姓朱,美夢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實現。到那時候,他在蜀王府以及整個四川布政使司受人敬畏,那些欺凌過他的人跪在面前戰戰兢兢!還有王府上那些女人,恬不知恥地跑到他母親金氏跟前說好話,把以前罵他母親的話,都一句句舔|回去……
那件事發生后,護衛指揮使萬權、確實沒有參與任命熊多汾為千戶的事,所以蜀王府當然找不到任何證據證詞。
于是萬權暫且沒事,但蜀王府不是收拾不了萬權!
不久之后,大明朝對安南國發動戰|爭,朝廷調各王府護衛參戰;萬權第一個被蜀王列在了出征名單上。傳言那安南國遍地瘴氣,只要人去走一圈就是九死一生,更別提要提著腦袋打仗了。萬權在很多人眼里已經是個死人!
漢王府的典仗侯海,現在竟然也知道了萬權的事兒。肯定是因為萬權在安南國嘴不嚴,把那些事告訴了漢王;征安南國,主帥就是漢王朱高煦!
不料萬權的命非常大,今年安南國打完了仗,他又回來了。萬權到現在為止還一點事也沒有,蜀王府要收拾他恐怕要等下一次機會……
朱悅燿轉過臉去,悄悄擦了一把眼淚,轉過頭來時眼睛雖然有點紅,但臉上已恢復了羈傲不遜的模樣。
他看了一眼侯海,冷冷道:“世人都罵我不懂事孝順,被我|娘寵壞了。但我沒有他們說得那么不堪!都是他們太會裝,太會說謊,太假仁假義!”
侯海點頭哈腰道:“王爺所言極是,咱們漢王亦深有所感,早就猜到是這么回事。”
朱悅燿想了想,低聲道:“侯典仗說得對,這事兒一定要萬指揮使同|謀,才有辦法。我身邊沒甚么信得過的人,倒是有我父王安插的耳目!”
侯海小聲問道:“萬權的侄女婿叫甚么?”
“熊多汾。”朱悅燿隨口就說了出來,十分熟悉的人。
侯海正色問道:“王爺信得過熊多汾此人么?”
朱悅燿稍微一想,馬上點頭道:“熊多汾對我很忠心。他的媳婦不是萬權的親侄女,隔了好幾層關系的;除了我看重他、別人都不理他。前年那事雖未辦成、熊多汾沒當上千戶,不過他知道我為了提拔他,遭了那么大罪,心里必定該念著我的好。”
侯海道:“王爺先拉熊多汾入伙,再叫熊多汾到萬權跟前探探口風,這樣妥當一些。”
朱悅燿點了點頭。他忽然又道:“我這是拿身家性命幫漢王!事成之后,漢王真能讓我做蜀王府世子?”
侯海十分痛快地沉聲道:“別說做世子,您若要馬上當蜀王,咱們王爺也有辦法!到那時,整個成都城在漢王軍掌控之下,漢王要做甚么事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朱悅燿的臉有點扭|曲了,說道:“還是先做世子好,蜀王怎么也是我|爹。”
侯海迫不及待地說道:“您立了大功,甚么都好說。蜀王現在把護衛軍也送給郭資守城了,看樣子跟咱們王爺不是一條心!漢王軍一進城必定要控制住他,然后您以世子的名分,代為掌管蜀王府。您想做甚么不行?”
朱悅燿的臉非常紅,眼睛也紅了,臉頰因極度興|奮,頓時抽搐了兩下。
他用力地點頭,果斷地說道:“就這么干!”
……成都城除了西邊,三面同時在修筑營地。外面干活的士卒干得熱火朝天。
朱高煦陸續把俘虜挑選出來,除了家眷在成都城里的少量軍戶,其他人一人發一塊孝布,搖身一變、成了漢王軍將士。于是到現在為止,朱高煦已擁兵大約十三萬之眾。
十余萬大軍分成三個大營,在各處構筑營地。壕溝、土夯胸墻、竹木藩籬,在諸營寨的門口,還有木頭硬竹建造的箭塔,作為哨所。
城池周圍是肥沃的平原,附城的城廂居民很多,幾個大營把一些村子也囊括進去了;朱高煦發榜告示,戰后會補償被征用了房屋土地的村民。
成都城太大,饒是朱高煦有十幾萬人馬,要徑直繞城修圍城工事也很費勁,所以他只建造了三個大營……攻城必先修工事,否則極可能被守軍反擊!這是朱高煦向江陰侯吳高學來的經驗。
而城西留著地盤,那是給數萬沐晟軍駐扎的地方。沐晟軍走得非常慢,朱高煦先到成都府、在太平場打完一場大戰之后幾天了,沐晟卻還沒有到達……
太平場一戰便擊潰了四川官軍主力,此時漢王軍中士氣高漲,營地上非常熱鬧。士卒們一邊干著活,一邊放聲吆喝或歌唱,氣氛十分有勁頭。
朱高煦心里卻藏著憂心。
雖然等沐晟軍到達之后、漢王軍加上那些尚未整編的俘虜,總兵力能達到將近二十萬眾!但是若要強攻大城,還是有點麻煩。
雙方兵力懸殊巨大,漢王軍必定能攻陷成都;只是問題仍然沒變,甚么時候能攻陷?
此時在成都府,朱高煦已經掌握了局部的巨大優勢。但放眼全局,南方顧成張輔擁兵二十萬;四川東面,朝廷必然在整軍備戰,規模恐怕會達到數十萬人!漢王軍的處境不容樂觀。
“駕!”朱高煦騎馬沖出營門,身邊一群鐵騎魚貫而出。
一眾騎兵向前奔騰了兩三百步,便轉了個方向,與城墻平行前進。
朱高煦策馬飛奔,眼睛卻不看路,一直盯著遠方的城池。約一里余地之外,城墻已能看見;那城墻上隱約架著各種火炮,打得最遠的洪武大炮肯定也有,不過這里看得不太清楚。
此時此刻,事關一座大城、乃至整個四川布政使司地盤的統|治權,竟然全在兩個名不見經傳的人一念之間!
那個華陽郡王、朱高煦的堂弟,根本沒見過面的人,從一些傳聞看來、多半只是個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萬權在安南國時,朱高煦也只是認識而已,沒多看重他。
但是朱高煦還是決定把寶押在這倆人身上、押在偶然之間!
“這世上若無偶然,便不會有戰|爭。”朱高煦的坐騎漸漸慢了下來,他轉頭看了一眼劉瑛等人,忽然說起了話,“不然只要擺好車馬炮,大家推算一番就能得到結果,勝敗注定,何必再流血?”